这一年的冬天很冷,天空飘落的雨夹着雪,厚厚地堆积着。雪灾,把兀立于半山边坡的青山大队笼罩在罕见的冰封雪冻的寒流之中。厚厚的冰雪把广播线压断了,喇叭哑然无声。冰凌把电杆压折了,大山里断电了,夜间一片漆黑。大雪还肆虐地发挥它的淫威,把出山的道路再一次严严实实地封闭住了。大山里的人走不出去,外面的人走不进来,他们在一片窘境中与世隔绝了。
三块青砖垒就而起的灶,燃起熊熊大火。干竹和杂木在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垂头丧气的丁建成与曾磊蜷缩着身子正在烤火取暖:“丁老弟不要这样,你这么年轻,今后还有的是机会,说不定明年就走出去了。”曾磊看着一脸晦暗的丁建成在安慰他。
“唉,没有办法,我就这个命,关键是单位不能够太好了,太好了我去不了,差点的反而希望更大。”此时的丁建成面无表情。
“为什么?好单位你去不了?我知道你说的是那些个如同天条的政审关。你错了,你没听说现在的政策开始有所松动吗?”曾磊接着说:“昨天我妹妹来信了,信中她说到了当今的形势,按她的说法似乎对你我会慢慢地有利起来。”
“唉!说是这样说,招工招干的指标确实不少,但你我也没看见像我们这类人轻轻松松走出去呀。”丁建成唉声叹气。
曾磊接过丁建成的话:“上一次曾秀回来亲口对我说的,她到我姐姐家去了,省城的消息不闭塞,还听说明年将恢复高考了,这阶级斗争可能不会永无休止地斗下去吧。”
曾磊的妹妹曾秀去治病,一去好多年了,一直没有再回生产队,但她们兄妹却经常有书信往来,有时她也会为曾磊寄些钱寄些物过来,她还会把她在省城所了解的一些有利于知青们的相关信息通过书信告诉曾磊。
丁建成疑惑地看着曾磊:“那也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够想的事,反正我是已经没信心了。”“……考大学?连进工厂都这么难,当兵都这么难,我是不敢再去异想天开了。”“还有什么好消息?你说来听听吧,不能兑现的事,却是与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啊,听听也蛮舒服的。”
丁建成似感觉到曾磊所说的这些确有一定道理,他心中虽晦暗丧气,可却仍存希冀,此时他又被曾磊的一番对政治局势的分析诱进了对未来的憧憬当中。那些好消息,虽不敢相信会成为现实,可还是给他带来些许欣然,让他多少还是感受到一钉点宽慰。但他却迷离多虑,几个月前的招工、招兵大好的机会,就因为那些所谓的政审,因大队秘书泄私愤有意地刁难让他屡屡受挫,外表低迷沉滞的他内心却昂达向上,可他还是如同懦夫一样地一次次败下阵来。此刻,他既惶恐又疑惑,可内心还是存有一份期盼。
“老弟,你不能急呀,目前,是还看不到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我认为,这是迟早的事情,一个国家,不可能这样长期瘫痪下去。你看吧,总会变的,我还是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的……既然要恢复高考,那么就有可能是按考试的成绩来选拔人才,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由大队指派和推荐了。”曾磊表面平淡却信心十足,他接着说:“老弟,你要有信心啊,我们就这样慢慢熬吧,熬到哪一天算哪一天,总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吧?老弟,你知道刘兰英的事吗?她是用的什么手段去读大学的吗?”
全村人都知道的事情,丁建成怎么会不知道,况且这件事情刘兰英曾亲口对丁建成说起过,但丁建成是向刘兰英保证过的,他不能在任何场合与任何人说起有关刘兰英的事,那不因为什么,此时的他恨透了那个如同土皇帝般的大队秘书,可是他答应过刘兰英的事就必须履行诺言,没有接过曾磊的话头,他沉默无语地烤火取暖听曾磊说:
“操他们的老娘,女人有女人可以利用的专长,老子们就只有是来硬的了。”曾磊忿忿不平地接着讲起雾寨的一个女知青:
“刘兰英的事你可能知道,但你却不知道雾寨大队的一个女知青,她也是像刘兰英这样利用青春出卖肉体去换取了一个招工指标。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雾寨大队的那个女知青,也是出生于是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家境十分贫困,且与大多数知青一样也是没有任何靠山。一九六九年春,她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与我们一个时候下放去了雾寨。她勤勤恳恳地劳动,老实本份的做人。可是,这种所谓的推荐制度里面有几多的讲究?上面没人家里无背景,全靠自身的努力安份守纪,是很难得到推荐的。而得不到大队的推荐,任你有多大的本事你也休想逃离农门。好多次的招工机会都轮不到她,一年四季任劳任怨地在农村苦熬苦等着的她,盼了一年又一年,到一九七五年她已经是二十六岁了。
你知道的,这些招工的单位总是有选择性地去招更年轻的人,年龄太大他们是不会要的。她急了,为了早日与家人团聚,为能够早一天回到城市,万般无奈的她屈辱地服从了雾寨大队的一个干部。把她的身体把她的贞洁,有偿地给了那个大队干部,此后,大队干部将她推荐到一家大型的国有企业。她终于在下乡六年多后,用她那最无奈,最委屈的办法顺利地离开了雾寨,离开了农村,成为了一个令知青们羡慕的响当当的国营工人。但她在离开雾寨村时,她还是把这件羞于见人的事告诉了她同村的另一知青好友。最终她痛哭流涕地将她与大队干部的一切一级一级上告到知青办,知青办与公社的几个干部也确实下乡来作过一番了解调查,可是,却石沉大海还是不了了之。
就是这样一个世道,一个无法无天道德沦丧的的世道,一个普通的女知青要想告倒一个村干部,难于上青天。而这件以身求荣的丑事却在整个公社,在知青们当中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种违背女知青自身真实意愿的事情,也绝非就只发生在他们的雾寨和我们的青山大队,多哇,有多少女知青被迫无奈含悲受屈?谁也不知道,可她们却只是为了逃出这农门,逃离这座大山,她们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贱卖了自己,像牲口一样在出卖着自己的人格……”
灶堂间的柴火还在旺旺地燃烧着,把两个知青的脸烤得通红。屋外的山沟沟里白茫茫一片,凛冽的北风呼呼作响。一朵朵棉花大雪在不停飘飞着,毫无声响地打在小黑屋的瓦檐上,飘舞在晒谷坪上结起厚厚的冰层,小山村被大雪包围了,被满天弥漫着的大雪被寒风裹住了,几十户人家的村庄没人出门。山里的农人与知青关门闭户,烤火猫冬,这一年的冬天,这个村子死一般地寂静。
玉莲回去了,她也在为自己的前途奔波,已经回家一个多月了,丁建成庆幸她没有在年前回青山大队,整个青山大队的知青们,这时都在为各自的前程奔忙着。只有刚从城里回来不几天的丁建成、张建军和曾磊,他们在大山里被困住了,回不去了,他们都没有能回家过年。一九七六年的冬天,一九七七年的春节,他们就这样在大山深处,在那个小村子里,看着满天的飘雪,听着山风的呼啸。在那间低矮的小屋里回顾那些招工、招兵的一幕幕令他们大喜、大悲、大屈、大辱的往事,咀嚼着他青涩无悔的人生,想过去了的三百六十日里他所经历的那些酸辛悲屈。
腊月一过他就满二十岁了,可从懂事起满心充满希冀的他却总没有盼来属于他的那份希望。诚惶诚恐的他,像总在低头看着自己的这一双脚,从没有抬起过头看过天,他好像从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在那个寒冷的冬季,他想了很多很多,他自然地想起了他的母亲,想那个害了他又与他一样命运悲苦的,在另一座大山里的父亲。想他的那个兄弟,想他的妹妹,想那个四处漏风飘雨的家。在那样一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知青们吃着极其简陋的食物过了除夕夜,在那个没有鞭炮声响的年代里他们与寂静的大山相守,与农人们过了一个革命化的大年。可在那样的一个大年里,他想得最多的却是:那套他梦寐以求的,本应属于他的;却已经失去了的绿色军装。可是,那绿色,那军装却总在他的眼前虚无飘渺地摇曳摆动,他在心中喊:梦中的绿色呀,代表希望的绿色呀你为何总与我——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