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气爽,可这里却没有了桂花飘香,氤氲在鼻孔间的是水泥中的硅酸盐、硅酸钙和海中飘过来的一丝丝带咸腥味儿的气息。日子,就在这热腾腾的机器轰鸣声中,在充满希望的岁月里一天天过去了,仲秋过去了,深秋转瞬又至。此时的丁建成并不脆弱,正满怀抱负孜孜追求的他,事业理想占据了他的头脑,此时的他思想一点也不空虚,可他却在这样一个让人多愁善感的深秋,收到了一份来自于远方的沉甸甸的心思。
站在近海边的他,手捧这本从大洋彼岸几经辗转邮寄过来的,一本此时已经解禁了的《第二次握手》精装本。当他打开扉页时,上面却明显留有她的泪痕,苍劲有力的钢笔字取代了她往日的娟秀,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成熟:“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都有一个真实的自我。这是一个人在平淡的状态下感觉不到的,只有你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你才会觉得内心格外地宁静舒坦。”
再看封面上的“二”字却明显地被一双秀手加上去一道横杠,这个“二字”中蕴涵着什么呢?这不就可以呢喃成第“三”次握手吗?唉,悠悠岁月里的那支歌呀,那支《南飞的大雁》,他走到哪里也不能忘记的那支歌,那首象征着他们青春岁月的曲子总在与他耳鬓厮磨。
可是,那个唱歌的人儿呢?那只知青们心中的大雁呢?海湾的咸风带着一阵深秋的凉意,把丁建成吹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把他从冥思中吹醒过了。一抬头,已有从北边飞过来的一队队大雁在空中盘旋,它们时而低飞,时而迅捷向海边下坠,时而翘首仰视蓝天俯冲,嘎、嘎、嘎的叫声,在丁建成听来就像是一支歌,让他倍感亲切,可此时的她又在哪里呢?从来也未曾收到过你的片言只语,今天,你却寄来一本厚厚的书,寥寥数语尽收眼底的却是已经迟到了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哟,可是今天的她,曾经的爱,是否孤影独居?
嘎、嘎、嘎的叫声把伫足在海边的丁建成的思绪又带回到那间小屋,那只窗棂中曾飘出她:“……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谁堪摘,守着窗儿,怎独自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她真的就永生永世也不回来了吗?她真的永远就记恨着这块生他们养他们的热土了吗?不能啊!绝不能!国未破,家犹在,何雁,你怎能不归来?
大雁还在丁建成的头顶盘旋,嘎、嘎、嘎的叫声还在他的耳边鸣响,捧着这本书,看到扉页上面洒满了的泪痕,丁建成心中一阵阵地难受,大雁还在,人还在,可眼前却只有一片烟雨蒙蒙的海,书在手中,字迹清晰,可物是人非也……
借着回家休假的机会,丁建成用“外汇券”在深圳特区买了些茅台酒、云雾茶,他还特意托人从广州的泮溪茶楼为母亲和老人们捎来些像生雪梨果、鹤鹑千层酥,他心中记挂着几位给过他恩惠,给过他教诲,给过他爱的老人。在一个如水的月光之夜,带着一份沉沉的歉意提着几盒糕点走进那个从未跨进过的何雁的家门。
月亮,高高地挂在中天,挂在树梢上,月光,透过枝桠在何雁母亲的脸上描摹下一袭清爽,也在她瘦削的身体上增加了一缕抑郁的痕,优秀的儿女们先后都离开了山城离开了她,向着远方越过大洋彼岸,在地球的另一端寻找他们各自的幸福生活去了,孤独的她常常与一杯清茶对望明月,感叹这六十载人生中的酸辣苦甜,在那些过往的梦里去搜集曾经的点滴。
“嗯,那本书是雁儿寄回来的,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结婚了吗,小丁?”看着丁建成,何雁的母亲眼神中露出一丝遗憾,她真希望面前的年轻人说:还没结婚。
“老师,还没呢。”丁建成愣住了,他不知老师怎么会问这个。
“你没找对象?还是在……”她诧异地望着丁建成,眼中有了一丝希冀一份期盼。
“不过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今年冬天办吧。”丁建成从她的眼神中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如实相告。
“哦……?那?……唉!”欲言又止的她,显然失望了,可是她有难言之隐呀。
何雁的母亲是了解丁建成的,她一度曾希望这对年轻人最终能走到一起,但是,阴错阳差,时代却拆散了他们的姻缘。几个月前,她没有把何雁书中的一封信同时转寄给丁建成,就是担心此时的丁建成可能已经成家立业了。她也没有告诉丁建成这时的何雁还在彼岸孤独地等待着他,而当年的何雁在回家治病时,不正常的她,常用一支钢笔一天到晚在纸上涂抹的就三个字:丁建成。今天,当这个年轻人走进她的家门时,从来都镇静自若的她一时也手忙脚乱起来了,慌乱中她把本已喝习惯了的绿茶杯里放进了红茶末。她是喜欢这个有情有义且多才的年轻人的,这么些年了,她不打开何雁的信她还不知道,何雁从来也未把这个人忘掉。可是,这么些年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不会有了女朋友?唉!造孽呀!卑鄙无耻的歹徒害了我的雁儿,害了这一对年轻人啊。
“哦,那应该祝福你们。”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何雁的母亲终于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她在低声地说着祝福时,声音里明显充满着一种失落和无奈。但当她把丁建成送出学校职工宿舍大门时,还是慈祥大度地说:
“你是我们雁儿的好友,她不在这里,结婚时可别忘记了我,我也要去参加你们的婚礼,这可是我唯一的请求了。”她的语音是那样的亲切柔和,却带着期盼满含着怜爱,可眼中却已经飘出泪花。
“一定!一定请你!谢谢你,老师!”丁建成百感交集,心中在一阵阵发颤,他最怕见老者落泪,他酸楚的嗓门瞬时颤栗了,当他说完这句话后,迅速地离开了何雁的母亲,离开了那个差点让他想哭泣的地方。
第二天的下午,丁建成提着两瓶茅台酒来到那栋有些时日未曾去了的别墅形小院落。此时,井井有条的园内已是花木繁茂,草香四溢,尚未退休却已经清闲下来了的老革命王峰健朗依旧,他正在小园圃里精心地料理着刚移植过来的栀子树:
“哈哈!我们年轻的工程师来了,快请屋里坐。”
他还是与从前一样的乐观健康,一眼望去,炯炯有神的目光里放出豁达的光芒,只是从前的那一头密扎扎的黑头发显得稀疏花白了。
“前辈,早就应该来看你的,时间不容许,对不起啊。”丁建成极其尊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者。
“特区怎么样?进度快吗?”懂政治关心祖国前景的他,知道这时的深圳特区开始进入低调冷落,投资热情大不如前。
“‘振华大厦’已经完工了,去年就由各省派驻了人员,每个省一层呢。”
丁建成有些自得,那是一栋由他们单位施工,由各省出资兴建的一栋集商务住宿有大型会议厅的政治商贸中心,落成剪彩的那天有中央和各省的领导到场,气氛热烈壮观。而当时的丁建成更是无比地兴奋,可知,那是经他亲手施工,每一块砖石上都倾注他的心血凝聚着他和那个年轻团体的智慧。
“知道,去年我去过,好像脚步慢了些,还看不出兴旺发达的迹象,不奇怪,闭关锁国了这么些年了,阻力重重啊。”老革命乐观开朗的笑声里隐藏着一份忧虑。
“好像听说深圳政府提出的口号是:力争把那个海湾建造成百万人口的新兴城市吧,目前供电供水交通是按八十万人口来设计的,但不知是否属实。”
“这个我也听说过,但没有见过正式报道,年轻人啊,你的业务技术我已经听说了,王林虽在省里面学习,但他屡次三番地说到过你,年轻人要有宏阔的思维,政治上你要迎头赶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