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爱我的,但她也不坚定啊!这事没完的!我还要去找那个老广婆算账!”
接下来,在那间商铺里面,他愤愤地将他在香港打人的事和与林妹妹之间的情感纠葛一一告诉丁建成:
原来,没有多少文化的赵超在香港混得很窝囊,从林妹妹姨妈家里出来后居无定所的他,靠在建筑工地扛水泥做苦工度日。钱也还是赚了一些,但那钱也来得实在不容易。失去爱情精神毫无寄托的他有钱就花天酒地,无钱时会在“大排档”两个鸡腿或一碗稀粥对付一餐了事,日子过得非常艰难酸辛。那里的确有如他从前描述的“大方牌”肥皂直着竖起的摩天大厦,有无数耸入云天的高楼,但却没有一间陋室是属于他的。这些从大山里走出去投奔自由世界的知青们,本是对着天堂般的生活而去的,可是,香港的现实却与他们从前所追求的理想大相径庭。
这一天下工后,打一个赤膊的他把衣服搭在肩膀上,哼着一支小曲悠悠荡荡地要去路边的小排档找饭吃。不巧却与一个日本人相撞,高大威猛的他把轻飘飘的日本矮人撞一个趔趄撞在路边房柱子上,日本人火了,居然能用一口广东话咄咄逼人地大骂起来:
“丢你老妈,下流的支那种!”并一拳打在赵超的胸脯上。
赵超本就被他那句劈头盖脸的“下流的支那种”羞辱得十分难受,对方竟敢重重地向他击来一拳,本就为林妹妹的事恼怒洋人的他大怒,只见他一时火冒三丈反戈一击,一拳打在对方的太阳穴上,把对方打得嗷嗷地直叫。但愤恨极了的赵超并未罢手,接下来他用左手拽住对方的衣领狠狠地一顿死打,直到把对方打得扑在地上,鼻青脸肿地爬都爬不起来为止。对方见遇到蛮汉子了,只好大声地呼喊:“救命”港警闻讯赶来将赵超抓获带往警方讯问。
“关了几天?”丁建成关切地问。
“十一个小时,港警要取证,最终找来同乡保释我出来。”
“打得好!就要打他个****的,打出了我们知青的血性,打出了中国人的血性!”瞬时,丁建成从赵超放达、不驯的个性中又看到了当年青山大队的那个刚正不阿的他,看到了他从前闪光的一面,他无比兴奋地当着赵超的面大加赞赏起来。
中午那家商户送来准备好的饭食,显然是赵超早就与之商量好的。这对患难知青兄弟边吃边聊。赵超把他在香港的喜怒哀乐,把他的苦把他的愁,把他在香港那边的一切在商户的里间慢慢地向丁建成诉说。听到高大仗义的赵超时而因不见了影儿的林妹妹而惆怅地发出一声声叹息,时而又因他无拘无束、信马由缰的生活而惬意爽朗的大笑,丁建成心情十分复杂,他既为赵超放达的个性而焦急,却也为他暴打小日本的那一场面而痛快酣畅,还为他日后的官司输赢隐忧烦恼,更为他在竞争激烈的香港因生活劳苦奔波而担忧。
不知不觉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而这对久别重逢的知青兄弟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知青们的苦乐欢欣,大山的岁月浓缩了他们本不是血缘兄弟的情谊,苦难历练出人性的光辉,他们有着比血脉亲情还不能割舍的那般情感。那一时刻,他们仿佛有千言万语要相互倾诉。
“会来查的,不能呆得太久。”香港商户有些顾虑地说。
赵超迅速地从他身边把一个他早已经准备好的大包提起就走,在越过边界时他把那个大包交给丁建成后,一把将丁建成推过界碑。就这样,他们沿着那条被称为国界的边沿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再回头又走过来,边走边诉说着那些不能忘记的人和事,一直走到太阳西落,一直叙到边防的铃声大作,边关的大门就要关了,那一刻,他们四目对望,互道珍重,深情惜别。
当丁建成提着那个沉重的大包就要走过边关大门时,倏忽之间心情低沉黯然起来,他猛一回头那个仗义的赵超仍旧孤独地伫足在那边的界碑旁,殷殷深情地把望着这边的他,刹那间,丁建成心中陡然沉重,犹如他手中提着的大包一样沉,沉甸甸的……
——知青。这一时期走在大街小巷能见到知青,广场上有知青,车站、码头也有知青,到处都有知青。知青!这支以七九年“大返城”为主的知青队伍,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年代里,他们总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深深地爱着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从苦难中走出的他们,无比珍惜着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但他们此时的心情却是复杂的,可他们总能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工作当中去,蛇口工地的这支队伍在不断地创出佳绩,那些进度、记录总被这些年轻人一次次地刷新,他们在感念这个国家的同时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然而,时代造就的一千九百万知青大军,这样一个庞大的数字背后却是一群生动鲜活的年轻人,围绕着这一千九百万处境各异的知青们,有多少个家庭里的白发老者深陷在愁、烦、哀、悲中呢?又有多少兄弟姊妹们在为这样一群人忧心忡忡呢?
这一天,深邃的天空下万里无云。这一天,近海的水湛蓝湛蓝。这一天,从都市里走来一大群三十好几的年轻人。没有欢笑声,他们一个个带来一张哭丧的脸,一个个神情庄重严肃。他们手中举着吊唁知青亡灵的纸牌,还有人手中提着鞭炮、冥纸、冥钱、香烛向着丁建成他们施工的这一海岸边走来。
啊!知青?让丁建成感到无比亲切的字眼。啊!亡灵?让丁建成感到无比诧异伤痛的字眼。丁建成好奇不安,他摘下头上的安全帽向他们走过去。
“请每一位到场的知青们签名!”显然,他是一位组织者,他用悲怆的声音在呼喊着到场的人们。蜡烛被他们点燃,香烟在缭绕,一场悲壮的祭祀活动即将开始。丁建成向那位组织者靠近,可他却用小觑的眼神斜视着丁建成。
“大佬,你们都是知青?”丁建成用广东的尊称问他。
“是啊!你是知青吗?不是知青请别来凑热闹!这不是什么好事!”他面若冰霜,冷冷地甩下一句广东话。
“啊!我也曾经是知青啊,大哥!让我也参加你们的祭祀活动好吗?”丁建成陡生悲怆感用乞求的眼神望着那位广东大哥。
“哦,你也曾是知青?”
“是呀,我是知青,我的一位大哥也没能回家,他也永远地葬身在那高高的山坡下啊。”
“你这工地是湖南人呀,没关系的你愿意参加?好啊,我们知青是一家嘛。”他转瞬用较为亲切的口吻与丁建成说话。
丁建成用颤抖的手在签名册上重重地写下自己的姓名。他仿佛要在这里为他心中的李静大哥再一次焚香祈祷,他要祈求上帝:愿远方山坡下的他,愿李静大哥的灵魂得到安宁。蜡烛被他们点燃,香火在缭绕,一场悲壮的祭祀活动开始了,哭嚎声四起。
“哥呀!我来看你了!妹今天来看你了呀……你在那边还好吗?……哥呀!你去年托梦……你托梦给我,你要的秋衣秋被我都已经给你送去了,你可别再来吓我呀。哥呀……我们一起下的海。可是,我此时在岸上,而你却永远地泡在了这片茫茫无边的苦海之中呀!”
她用广东话大声地诉说着她们兄妹间的往事和手足之间的儿时亲情。她肯定只有三十来岁,但看上去却满脸皱纹皮肤黑黄骨瘦如柴,甚至已经能看见她有些稀疏的白发。她在竭力克制自己,却因过分激动而引起全身战栗,她的腿脚在剧烈地抖动着……
“知青精神永不朽!”“知青亡灵与世长存!”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呼喊震天动地悲壮且惨痛,飘飞在工地的上空荡漾在近海边。
丁建成亲眼目睹的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海边祭祀活动,真让他颤悠悠地百感交集。此前,他总认为自己精神受到压抑,政治上抬不起头来。那时,他总在内心深处要求自己进步,去跟上那个虚假狂热的时代。他曾几度虔诚地递交过入团申请书,却一次次石沉大海,他们甚至于看都没有看过就当作了解手纸。此前,他认为自己方方面面吃的苦已经够多的了,可是,他却不知这天下还有比他更苦的人儿,他们为了改变自身的命运却把性命都葬送在这大海之中。
就是在丁建成站立的这道海岸边,这个如今的建筑工地。就是在这道海岸线上,曾吸引着无数知青们在那个苦难的年代里向它走来,他们是为了从此岸到达彼岸,到达他们理想的自由王国去,面对苦海他们纵身一跳,这一跳,他们中的少部分幸运者从此改变了命运,他们走进了那边的摩天大楼,不知道他们是否过上了所谓自由幸福的生活,可是大多数知青们却真的跳进了苦海。他们有的人回头上岸了,但他们叛国投敌那是一定要劳动教养的,可他们中却有为数不少的知青把年轻宝贵的生命葬身在这茫茫无边的苦海里。为了摆脱他们的苦难,却永远也无法回到此岸或彼岸。
伟大的老人邓小平终于知道了近在咫尺的两个“罗芳村”,而两村之间的贫富悬殊却相差几十上百倍。日理万机的他,面对愈演愈烈的“逃港”事件郁闷忧心。眺望着羊城,窗外却不见湛蓝的天空,他在冥思苦想,睿智的目光越过荒凉的海岸线,透过浩渺的烟波,望穿贫富之间的玄奥,香烟在他的手指间飘逸缭绕出一道道智慧的圈。
他惊天动地的感慨,再一次印证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此事不是部队能够管得了的。”
于是就有了如同那个知青祭祀活动的组织者所说的:现在这开放搞活的好政策我们知青是做出过贡献的,有些政策甚至是用知青们的生命换来的,我们一定要珍惜,珍惜如今这大好时机,把此岸建设得比彼岸还要好,让他们往这边逃吧!知青时代过去了!苦难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