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肃穆的机关大院隔着一道高高的围墙,把繁华、喧嚣隔断在围墙外,也把匮乏把疾苦阻在墙外,这堵墙还曾经把百姓们的民情、民怨隔断在高墙外。当年,丁建成越过那道门岗时有解放军对着他厉声地呵斥,问他找谁,必须先登记。那时,丁建成在外犹豫不决徘徊了好一阵子,才在门卫的仔细盘查登记后走进戒备森严的,犹如在电影里面才能见到的皇宫般的地委大院。
今天,当他一脚跨进这座机关院落的大门时,只见那穿着警服的门岗训练有素地向着他举手行礼。人,真的有尊严吗?有的,当你进入到那样的一个层次时,尊严就自然而来。人,能分尊、卑、贵、贱吗?答案是肯定的,几千年来这个封建的国度就是这样沿袭传承下来。彼时的他与此时的他,身份真的就变了?变了,丁建成凭着辞职前在公司的一份副主任科员的档案,经过几轮考试和激烈的竞争,一跃成为这里的副主任科员代理主任一职。
然而,走进这高墙大院确实不容易,是时间,是生活的磨难,改变了他沉滞中固有的那份倔强,时间,首先让他改变了当年誓不从政的初衷。那年,一气之下的丁建成从深圳特区辞掉那份从前祈求过多年的工作后,跳槽、承包、下海、经商、营运,在九九八十一弯的曲径中,再度磨砺了一番人生。三十多岁的他,在荆棘丛生的人生道上感受到生命的苦短,经历了本不是他这个年龄段的人所能经历的人间酸辛,几年的时间里,他亲眼目睹几条年轻壮美的生命从身边瞬间消失,那一张张曾与他亲密无间的笑脸已不见了,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这命运却真如梦幻般地一样不可捉摸,当你幡然悔悟到自己错了时,却为时已晚,一次次充满希望的机会就像西斜的夕阳一样在你感觉到美好时,它却悄无声息地仅仅只留给你一丝感觉就消失了,留下一道让你失望光晕。好在他们都从艰难困苦,从如歌的知青岁月中一路走来,艰辛并没有压垮他们,在一次次的绝处缝生中反而让他们幡然醒悟挺拔崛起,而希望也就在他一次次失望中在他还浑然不觉之间又产生了。当丁建成以一个干部身份再一次走进政府机关大院时,当年在他从高墙外嗅到的饭香菜香馒头香已经不再,这里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而跨进这道大门的丁建成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只敢把郁闷留在心里,把委屈装在胸中,只敢低头看脚不敢抬头看天的丁建成了。
“哎呀,我的老兄啊!真的把你给盼来了,好呀。”早就进了区委机关的王林迎候在区政府机关的大门内,时光年轮在他儒雅的面庞上镶嵌起一份成熟,复杂多变的环境把他锤炼得深刻老道了,此时的他,已经是区委组织部干部科的一名科长,今天,他是特意来送老兄丁建成去新单位报到的。
“走,我们一起去,****办就在一楼,我带你去认识一下你手下的那些干部们。”知青兄弟相见没有多余的客套,王林拉着丁建成的手三步两步就来到了区直机关****办公室。
“各位,介绍一下,这是你们新来丁主任,各位欢迎啊!”王林带头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宽大的办公室内却只有早于他们而来的四个工作人员,办公桌上的台历显示出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日,二十岁出头去年才从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姑娘叶小曼给丁建成送来一杯花茶,四十挂零的一位中年张副主任给丁建成递来一支香烟,另两名干部也起身向他走来表示欢迎,丁建成迎上去与他们一一握手寒暄:
“我自大学毕业就一直在企业,拿着一支笔画一张图纸,做的是技术工作,并未与人打过太多的交道更没有做过官,****工作千头万绪我一个生手只怕做不好这份工作,日后还请各位多关照。”
一番客套话,还真释放出丁建成初来乍到的那一份紧张,他说的是内心话,当年他们还在学校读书时,就知道一个机关的干部每月拿着很微薄的一点点薪水,养家糊口都困难,七年前,他从大学校园里走出来时,曾在心里不屑这种被称之为“万金油”的干部。只因为生活的磨砺,更因为那个被推荐上大学的工地老总不学无术的他常常向着丁建成斜瞥过来小觑的眼神。那时丁建成就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通过自身的努力或经商或在仕途中做出一番业绩,不为别的,只为在人前抬起头来。
炎炎的夏日,热情似火。可让走进政府机关办公室的丁建成没有想不到的是他在这里接待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当年上山下乡的同类,她刚好就是乘坐一九七九年“大返城”的那架马车回城后被安排在街道一个服装厂的知青,刚满四十岁的她一脸菜色,骨瘦如柴。她用极其低沉甚至于是有些微弱的声音,把她回城后多年的悲惨境遇向这个刚来报到的丁主任娓娓道来:
“我昨天来过这里,他们说马上就有一位新主任上任,今天就到。”她还刚开口就显得焦躁,大热的天她的嘴唇有些干裂,丁建成给她倒来一杯开水并在里面放了些花茶:“别急,大姐请问你贵姓?你慢慢地说吧,我们是同类呢。”
“哦?你也曾是知青?天啊!”叮咚一声,她居然面对着丁建成跪下来。
“你怎么了?有事慢慢地说呀,不兴这套的,快起来。”丁建成急忙将她扶起,可是,此时她却嘤嘤地啜泣起来:
“我姓何,叫琳琳。七九年返城的知青,当年,什么也没有,我就带着我的女儿,从农村回城了,本就没有工作单位的父母亲,在我下乡几年后就因病走人了,举目无亲的我没有兄弟姊妹,也没有单位肯要我,居委会先是将我安排在一家糊纸盒子的厂子里做事,没两年,厂子就不行了,发不出工资。”她喝了一口水接着又说:
“后来居委会又将我安排在服装厂,八六年吧,这家服装厂也做不下去了,没有生活来源怎么办呢?我从捡拾菜叶的市场中悟出一条生计,这么些年来我就在那里摆着一个小菜摊,靠卖小菜打发日子,这些都还不要紧,要命的是,刚回城时居委会安排给我的那一间房屋马上就要被房产公司拆掉了,而他们现在却不给我安排个住处,你想啊,丁主任,我们孤儿寡母的往哪儿搬家呀?”
“嗯,大姐,我不懂了,你当年是个独子,按政策可以不下乡的呀?”丁建成有些诧异了,知青政策他是懂一些的。
“那时好像没有你说的这种政策吧?我也不懂,反正跟着那些大哥大姐们填了一张表,十六岁还不到呢就那样下去了,而这一去就是十年啊。”她的声音很低,身体却在微微抖动。
“你在农村结婚了?你丈夫呢?”丁建成怕见这种场合,可是却无法回避。
“结婚?结什么婚啊,不就那样在一起了,你也是知青,你还不知道?这样的事多呢,我是一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人啊,每当知青们回家过年过节的时候,就留下我一个人,我没有家呀,我回哪里去呀?”
她悲怆的声音兀自高亢起来,泪水已经打湿了她前胸的衣襟,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几位同室的干部放下手头的工作,他们也被面前这位知青大姐悲苦的身世和凄惨的命运打动了,有人帮她续了些开水,让她别急,慢慢地说。
丁建成一直在静观她的举动,时不时地安慰她一句,可此时他自己却喑哑无声了,双目向窗外望去他仿佛又看到了苍凉的大山和大山里的那些年轻的知青们,这样的事情他曾听人说起过,可亲自面对却是第一次,怎么办呢?还是回头再找同室的同事们商量一下吧,他伸手向裤兜掏出为数不多的一点钱交给那位知青大姐。
“这样吧,这点钱你先拿着,你的事我们回头再向上级汇报,看看能不能尽快帮你把住房的事先解决。”
“哎呀,已经给你们添麻烦了怎么能收受你的钱呢?”
老知青何琳琳不愿意收丁建成的钱,她急忙立起身子抬腿向门外走,丁建成一把拉住她:“大姐,我也曾是知青,我们是一条战壕里同命运之人,你就别客气了,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我尽快汇报吧。”他把钱强塞进何琳琳手中。
“好人啊,知青老弟,感谢呀,今天我真遇上好人了。”本已稍稍平静下来的她,情绪又骤然激动起来。
丁建成一直把她送出机关大门,并一路安抚她,让她坚强些,面对困难一定要挺住。可是,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是那样的疲惫瘦弱,丁建成自己却久久地不能平静了。
“丁主任,是你的熟人?你给她多少钱啊?”
丁建成愁眉不展:“是,哦不,我们是曾经的同类吧,都是知青。不知道有多少钱,可能有二百几吧。”
“啊!你给她这么多钱你自己不过了?那应该是你一个月的薪水了呀。”同事们诧异地看着新来的主任丁建成,眼神中有敬畏有责备。
“可怜啊,都是人啊,我总见不得这些事,你们有所不知,她们也曾年轻,她们也有过花蕾般含苞欲放的美好青春,只是时运不济没有赶上一个好年景,与我一同下乡的那些女知青连来了月经都吓得大哭呀,这代人很苦。”说着这些丁建成自己已经陷进那段不能悔的悠悠往事当中。
“这样的事情你今后会经常遇见的,丁主任,不能这样,今天是知青的住房问题,明天是复原退伍军人的工作问题,我们只是党和政府的喉舌,把下面的情况如实汇报,能解决的最好,不能解决的事情多呀,你管不了这么多的。”张副主任以老****人的口气告诫丁建成。
“嗯,这样吧,我们把今天这个老知青何琳琳的问题先弄出个材料,向上级汇报一下,还是要争取尽快帮助她先解决一下住房。”这是丁建成上任后下达的第一条指令。
“好的,我马上起草一个材料,丁主任你稍等啊,就好。”负责办公室事务的叶小曼应声开始了她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