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英已经一整天不吃不喝了,面对寒窗,孤独的她此刻正在痛苦地思索着这五十几年来所走过的坎坷人生之道,晚年凄苦的她,并不缺吃少穿,她的难堪不是来自于物资生活的贫乏,她是一个月工资五千大几,是一家垄断大型国企中身份显赫的人物,在这样的一个地级市,她的物资生活是相当优裕的,这么些年过去了,她表面清高素雅,实则内心空虚,她的精神生活十分的窘迫干瘪。
三天前,在埋葬了那个将十五岁多的她就扫地出门的父亲后,她终于从母亲的口中知道了自己悲惨的身世。原来,她的生命之源并不来自于这个凶残暴虐的父亲,而按她自己的说法,正是这个所谓的父亲导致了她晚景凄怆到连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地步。当她知道了这一切时,她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当年会把她一个不到年龄的小孩当作知青弄到农村去,而把那个大他一岁多的哥哥却留在他们的身边。明白了这些应该释然了,可是,对她来说却不,因为,她命运的悲苦不意味着她一人,承载这种悲苦的有她的母亲有她的亲生父亲,而最让她痛心疾首却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她的——儿子。
在刘兰英的这间一百四十五平米的冷暖设备齐全,阳光明媚,通风良好的三室两厅、两卫、二阳台宽大的房间里从来就未住过两个人,而二十八平米空间的大客厅的中堂墙壁上却挂着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那里有三十五岁时的刘兰英,那里有一位与刘兰英年龄相仿英俊潇洒的军官,那里还有一个稚嫩漂亮的五岁男童,他是那样的天真可爱,儿童的笑貌里有刘兰英的影子,刘兰英也在笑,可是看上去却笑得有些尴尬,而位于右边的军人则红旗两边挂,军帽上有一颗闪烁着时代光芒的五角星。他刚从对越自卫反击战场上下来,可他却俨然像是一位没有下战场的勇士,他不苟言笑一脸的大义凛然,威武严肃。可是,就这样的一张照片却也成了刘兰英家里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那位军人在留下这张照片后,就再也没有与刘兰英照过面,他甚至于再也没有来过这座城市。
那年,刘兰英走进大学不久就呕吐不已,在医学院就读的她,十分清楚是青山大队的那个秘书在她的身体里种下了一条无辜的生命,她立刻就想到了要去打胎,可是就在这一天,秘书也神奇地出现在她的身边,他们相互之间是有过承诺的,也就是说刘兰英一旦怀上秘书的孩子,就一定要想方设法为他生下来,否则,他说过他会有他的办法让刘兰英既不能在医学院毕业,也不能够顺利地分配工作,他会让她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刘兰英怕了,她怕失去这份好不容易用女性尊严,用自己年轻的肉体换来的上大学的指标。当天晚上在秘书威胁利诱之下,刘兰英再度违心地与他在一间旅馆里同居了,并在这里制定了一个瞒天过海,十分的龌龊的攻守同盟,却是坑害了刘兰英一生的计划。
十月妊娠,怎样的艰辛?而胎音传递给这位即将为人母亲的却不是喜悦,没有幸福,胎儿在她肚子里每踹一次,给她带来的都是惶惑、紧张、恐慌。在一个个夜深人静之时,她曾一次次痛苦地捶打着自己渐渐挺拔起来的肚子,万般沮丧的她多少次声嘶力竭地对天呐喊:无辜的儿呀,你怎么就这么不幸啊?为何就要在这样的时候选择我这样的人为母呀?要知道我刘兰英可是一个有家都不能回的人啊,我上哪里去分娩?生下你,谁来将你抚育?天地之间哪里有我们的家呢?
坐在教室里的时代骄子刘兰英尽力掩饰着强烈的妊娠反应,可又怎能终止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呕吐?没有办法,她只能在心里对着腹中的胎儿说:儿呀,不把你生下来,那个自称皇帝老子的秘书会与我没完的,儿呀,你就轻轻地折腾这个不要脸的妈妈吧,啊!她用一个饭盒盛着一些水作遮掩,趁人不备她装模作样地去喝水,却将中餐吃进去的食物全数吐在里面,下课后她又赶紧走进厕所将秽物倒掉,度日如年的刘兰英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熬着盼着,希望早早地度过这第一个学期。
可这样的一个学期对于刘兰英来说,好长啊。刘兰英总在想,学校放假了我能回到我曾经的那个家吗?而这期间,秋阳似火,象牙塔下的女同学们,一个个穿着飘逸的长裙在走廊上欢歌,男同学们都穿着的确凉衬衫在绿地里漫步,晨曦中有她们的嬉戏笑声,晚霞下有他们的吟风弄月,她们在那里翩翩起舞。可是,刘兰英却只能以羡慕的眼光远眺着这群无忧无虑的大学生,而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和不矮小的身体,却总被一袭宽大的时代色包裹着,六个月的时间里她总被一件绿军装遮掩着。可是一个都是学医的大学校舍里又怎么能藏匿住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呢?一个与她同寝室的叫雷莉莉的女同学早就从她抑郁寡欢,却抑止不住的生理反应中看出了端倪:“走吧,寒假去我家,就在附近的县城里,妈妈也是个医生,她会有办法的。”然而,公共汽车就在去雷莉莉家的途中,这个总处在高度紧张的孕妇却经不起车轮剧烈的颠簸,一阵绞痛血流如注,刘兰英早产了,她把一个在她腹中只呆了不到八个月男婴生在了公共汽车上。
一家老小被刘兰英悲惨的遭遇打湿了衣襟,她的无助,她的凄怆打动了雷莉莉他们一家本就善良的心,好心的人接纳了她,接纳了这个没有父亲的婴儿。而雷莉莉当医生的母亲不仅心地善良,她还是一个睿智的,秉性刚烈的知识女性。面对强暴,她要刘兰英勇敢地抬起头来,不要被邪恶势力的淫威所震慑:
“泱泱华夏,哪有这样的土皇帝?我共和国真的就没王法了?岂容如此龌龊小人?但这事也不新鲜,我知道。我们家出生好,不怕他!小刘呀,你要彻底与他断交,不能再藕断丝连,不要再与其有任何瓜葛,这孩子我帮你抚养着,天塌不下的!”
面对这样的一位母亲,刘兰英感激涕零,可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瘦削的双肩在剧烈地颤抖,二十七岁的她没有一滴奶水,她抱着那个儿子泣不成声。
短暂的寒假,在刘兰英与儿子的耳鬓厮磨中很快就过去了,从县城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就要启动了,雷莉莉与刘兰英在车上,雷莉莉的母亲紧紧地搂抱着刘兰英的儿子在车下为她们送行,她在逗乐刘兰英的儿子:“无辜的儿呀,你们看,他的一双眼睛长得多漂亮啊,太像车上的妈妈了,快,快跟妈妈再见,呵呵,他还不会说话呢,只需要一年,也可能等你暑假回来时他就会叫妈妈了,兰英啊,你可记得回来啊,这里就是你的家。”
正月里的寒风,卷起县城汽车站泥地上的尘土、黄沙,寒风,还吹起幼儿身上的衣带,薄被在风尘中飘摆着,泪眼汪汪的刘兰英在车上把儿子望了又望,刹那间,只见这个多年也没有回过家,已经没有了家的她,已经八年都没有见过妈妈的刘兰英,使劲地挣脱开雷莉莉紧拽着她的手,快步从车上跑下去紧抱着那个当医生的知识女性大声地喊起来:妈妈!妈妈!妈妈!你就是我的亲妈妈呀!
无所顾忌了的刘兰英回到了学校,面对秘书多次无聊的纠缠,她先是好说:“……他是我的儿,我会把他带大的,不用你管,你凭什么说他是你的儿子?不要再来了,我们到此为止吧。”可是那个就想要一个儿子的秘书却死皮赖脸总来缠她,在学校的大门口他居然去拖她,要刘兰英再去陪他睡觉,气愤之极的刘兰英终于忍无可忍,她竟然也敢用不屑的眼神去斜视他了,她指着那个曾经自封土皇帝的人,大声地呵斥着:“你害了我,你知道吗?你去学校喊啊,你去叫呀,你就说我刘兰英与你有过儿子,谁会信啊?你这个无聊之极的东西,你这个卑鄙龌龊的败类……”
从此,自称土皇帝的秘书再也没有来过这所位于市区的大学校园,他反而被这个从前逆来顺受的弱女子的无所顾忌震慑住了,他在刘兰英的身上不存在爱,但他确实想得到这个儿子,可是他却只短暂地与这个儿见过一面,刘兰英对他理直气壮地说:这儿子是军人的后代,他是知青的后代。
她不再是从前的刘兰英了,她在失去家庭七年后,有了这样的一个在县城里很温馨的家,那里有一位母亲在等着她,那里还有一位儿子在切切地期待着她,此时的她,立志要努力学习,她在心中树立了一个目标:我刘兰英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到那时我一定要抱着我的儿走进市区的那个家。
可是,当她与广西籍的顾姓军人结婚后,把真实的一切告诉原来曾把她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位军人时,对方却哑然无声了,刚从自卫反击战场上下来的他,把拳头重重地击打在茶几上,他认为刘兰英欺骗了他,无地自容悔不当初的年轻军官通过几天无声的沉思后最终还是提出离婚,刘兰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极力地挽留这个她唯一爱之深深的军人,要他反思一下过去几年的情份,可痛苦极了的军人却只是摇头不语,望着与她同床却不共枕的军人刘兰英终究还是一厢情愿,她失望极了,军人不再说话,万般无奈的刘兰英最后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要带着她的儿子与军人一块合一个影。几天后刘兰英从县城的妈妈家里把儿子接过来,留下了她这一生唯一的一张亲情合影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