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成哥,你收到过一本我为你寄去的《第二次握手》和一封信吗?”电话的那头再度传来身处彼岸何雁那亲切温柔的声音。
“我收到过书,知道是你给我寄过来的。”
“还有一封信呢?难道你没收到?”何雁在追问,丁建成努力打开记忆的闸门,却怎么也想不起收到过何雁的第二封信,他在沉默中思索,可那头却传来何雁焦急的声音,语气中充斥着埋怨:“是我妈妈没给你?那封信本就夹在书本中呀。”
“唉!都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的事,还去提它干什么?书,我收藏着,这事就别再去想它了,好吗?”
“嗯,你没有随随便便地将它丢弃在那个旮旯角落里就好。”
“你说什么呀?何雁,这也是能丢弃得了的东西吗?我能将它舍弃吗?”
“嗯?你是说你心中还有我?你是说你也与我一样从未把对方从心中放弃过?”
“何雁啊,你知道我从小被外婆带大,她的那些‘禅宗’‘禅那’那些佛教里的‘参禅’我虽不懂,但是,我却从她的身上知道了一种叫‘缘’的东西,我们之间什么都不缺,只缺这个‘缘’字。我虽有些遗憾,当年,我望着那辆北飘的列车甚至都到了绝望的地步,可是我也感谢上苍,是它,让我们曾有过一丝‘缘’。而这正是我非常看重的,你给过我两本《第二次握手》,可你却不知道,你用左手抄的那本《第二次握手》我根本就没有看过,但它却让一村的知青险些坐了牢,而你寄来的这本《第二次握手》中的那个‘二’字上加了那么一道横杠,我懂它是什么意思,因此,我今生有遗憾,但我却知足了,就是因为有你有我的那一段——曾经……”
“建成哥,我知道你有灵性,‘禅’本是佛教里高远深邃奥妙无穷的东西,那里蕴藏着智慧闪耀着慈悲的光芒,但它却是一种空灵的精神。我对‘禅’本无研究,我的理解应该是从:弃恶,扬善开始做起,而这正是我们人类所追求的博大、深邃、高远。但我想你我追求的应该是知识,我们应该从知识中去吸取力量,而那些东西只能去琢磨其中的精神,去悟道那些纯善的理念,那里面的东西太空、太幻,弄不懂,也不实在。”
“可我怎么就感觉到那些东西里面有包容,有宽恕呢?我从那些泛泛而谈的理念中仿佛还感觉到一种无边的博大。”
“我懂你的意思,那是因为我懂你,你不就是要我回家吗?我怎么会不知?那里本就是我的出生地,我怎么能不想?唉!我……”
何雁欲言又止,电话的那头再度传来她嘤嘤的哭泣声。丁建成只能予其慰藉,让她哭,让她哭泣个够吧,那些爱恨情仇,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怎是用几句话就消融得了的,让她慢慢地倾泄出心中的怨忧吧。他在耐心地等待着何雁,他希望对方能慢慢地转悲为喜。
“我恨你!”霎时,三十年前的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仿佛又在丁建成的耳廓中回响,他陡然一惊,细听话筒里只有何雁的哭泣声,她并没有对着这话筒怒吼,哦,这句“我恨你!”已经是她三十年前对着自己吼叫过的。那时,她怨我恨我呀。那时,她怨苍天恨大地呀,那是何雁离开这块红土地时留给自己最后的一句话了。彼岸的人儿还在哭,这边的丁建成也已经陷入到往事的沉痛当中。
他们都走了,只有丁建成懊恼、沮丧地跌坐在何雁那间小屋外的窗棂下,他好悔呀,为什么早就与何雁说好了的今天要去饱览雾寨群山胜景的约会,竟成了何雁一厢情愿的奢望呢?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履行诺言呢?丁建成好恨啊,他恨自己太懦弱,为什么非要去做那些自己本就不情愿去做的事呢?为什么非要委曲求全地去接受那些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的任务呢?就是一个上午,你不去就不行吗?而就这一上午,这一上午如果与何雁上了风光旖旎的雾寨,她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雨没有停,丁建成全身湿透了,他就那样跌坐在何雁屋外的小窗下闷声抽烟,一支两支,十支二十支,一包香烟抽完了可天还没有亮,那暗无天日的一夜好长啊!
洒满丁建成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却有一股咸涩,年轻人的双肩在一阵阵地颤抖着,不知他是身体着凉了还是心被撕碎了。屋里静悄悄,丁建成听不到里面传出一丝声响。屋外,却大雨倾盆狂风怒吼,天空像是在发出一声声悲鸣,劳累了一天的他,就那样倒卧在何雁的窗棂下慢慢地昏昏欲睡过去。
“建成哥,这花儿漂亮吗?快,你帮我簪上。”何雁双目含情向丁建成递过来一朵野山菊。
“当然,这是世间最美最鲜的花,但它只能用我这双手簪给我心爱的人,它才会吐出最为持久的芬芳,你信吗?”
“那好!你快为我簪,快!快!快簪嘛。”
何雁的右肩已经紧靠在丁建成宽阔的胸前,丁建成用手轻捋何雁被秋风吹散的秀发,再为她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他从何雁的手中接过那朵正吐着芳菲的山菊花儿放在自己的鼻尖轻嗅一阵后,才轻轻地簪在何雁的头上。刹那间,他一把紧紧地将何雁拥入怀中,狂吻着何雁因羞赧而绯红的脸蛋,渐渐地何雁转被动为主动,她张开双臂抵足紧抱着丁建成的脖颈,两个年轻人的身体慢慢地向草丛倾斜。
荒坡上,何雁再次放开她靓丽且深情的歌喉: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歌声是那样的柔情曼妙高远嘹亮,那一时刻,丁建成浸润在无限的甜蜜与幸福之中,那可是他的初恋,那是他的挚爱啊。
“建成哥,我要为你抄那本书,书名叫《第二次握手》,好吗?”
“我听说过那是一本禁书,但你抄的我就喜欢,也敢要。”
“嗯,我抄!抄完后我给你送去,你得给我弄点好吃的,好吗?”山坡上,他们再度紧紧地拥依在一起。
“何雁你知道这花儿的花语吗,它代表什么?”丁建成不知道,他要问何雁。
“我当然知道,它代表爱的专一,它还能避邪呢,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好看,也香。”
“呵呵,无知了吧,我的建成哥,我告诉你吧,我在书本上看到过,它不仅代表爱的专一,它有无悔的性格和气质,你看这花骨朵儿白天抬头望着太阳,夜间它却瞧着星星望着月亮,呵呵,还有呢,我不告诉你了……呵呵。”
“哎呀,今天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花儿还有这么多典雅的故事?快说呀,还有什么?”丁建成把她抱得更紧了。
“哎,呵呵,建成哥,你坏!我都喘不过气来了,松开手,我告诉你。”她再度娇羞地说:“嗯……呵呵,这花,这花……这花就像我一样!她不会禁锢自己的爱,遇上了值得爱的人就要爱他个死去活来!呵呵!呵呵!”
山坡上飘起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那是年轻的何雁毫不掩饰地宣泄出如瀑般汇成江河的爱的声音。野山菊在何雁的头上吐着芬芳送走了西斜的日头,野菊花在何雁的头上合着她的体香迎来了圆月,月亮面对她含羞地走了。星星来了,日月星辰就那样轮番地伴在他们的身边,他们在日月星辰的抚爱下,在野山菊的芳香中相依相拥,他们尽情地相爱相恋着。
天亮了,丁建成却不知道,他还在梦中想他们的爱,他还在梦中拥着他的何雁。突然,有野狗在他的身体旁嗅着酸辛的汗味,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要用舌头舔他的脸,丁建成蓦然一惊,呼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睁开双眼一看雨还是没有停,低头一看自己,却一身湿漉漉的都能拧出水来了。他匆匆忙忙地来到何雁的屋门前,轻手一推门居然就开了,可何雁却没有起来,她还在昏睡中。丁建成走近她,站在那里却不敢靠拢过去,他怕惊醒这个已经处于极度恐慌中的人。可自己的脚下却已经是一地的水,着凉了的他大声地咳嗽起来,他的咳嗽声终于把何雁惊醒了,只见她倏地从床上坐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丁建成,双方都没有说话。丁建成见她已经醒来,便慢慢地向床沿靠拢,当他就要伸出双手去抚摸何雁的肩膀时,何雁却大声吼叫起来:“我恨你——!”紧接着,她双眼死死地盯住洁白的床单上那一片殷红的鲜血,看着看着,她突然:“啊——!”的一声大叫,她用双手抱着头久久地处在失魂落魄当中。
想起那样的一件让自己与何雁刻骨铭心的事,想起那样一件让自己悔了半生的事,想着那些流年里的酸辛,拿着话筒的硬汉丁建成终忍不住潸然泪下,嘘唏不止。不想这情不自禁的一次脆弱的情感流露却被彼岸那边十分细心的女子听得真真切切,这时,只见听筒里传来何雁焦急悲怜的声音:
“建成哥,建成哥!怎么了?你,啊?”
“没什么,……是,是,是,是我对不起你呀……”谁说男儿没有泪,只是没到伤心处,丁建成本想安抚慰藉彼岸的何雁,可自己却反被她的哭泣声拉进那段让他痛断肠的青春岁月中,本就有情有义的他怎能不触旧情而伤怀呢?只见此时的他面对话筒失声地啜泣起来。
“啊!建成哥!哥呀,你别哭,哥!我的建成哥!”电话那头的何雁见这边的丁建成居然因自己而痛哭不止悲泪长流,一时间,两个中年男女拿着话筒隔岸痛哭失声起来。
炎夏酷暑悄悄地去了,八月,山城又迎来了桂花的飘香。闲适恬静下来了的丁建成头上终于还是生出丝丝银发,此时的他常常会手持一支竹笛,行走在曾被称之为蛮荒的九十里古道上。累了他会在那里歇息,在那里抚摸石板路上的旧痕,性子来了他会在那里持竹笛悠悠奏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稍后他还会站在古道的高处举头遥望东边的山脉,他仿佛能蹙额看到东边山峦中他们年轻时走过的那条路。他在等,他在盼,他盼着何雁回来,他要与她再一次携手并肩去走一回,他想在有野山菊飘香的季节,再一次在山坡上为今生与自己无缘的何雁簪一次山菊花。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响起来,打开一看,却是一个北京的座机号码,可那头立时传来何雁的声音:
“建成哥,在哪里呀?怎么玉莲嫂子说你总是往那些山沟沟里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