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让丁建成最为遗憾的事,因为三十几年前他们有过一道誓言,朱小明说起过的话总装在他们的心中:“我的兄弟呀,我的身上流着你们的血呀!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自古有桃园三结义,我们何不在此拜天、拜地,结为义兄?”王林的办公室里,半天也没有了声音,兄弟俩不说话了,他们都沉浸于朱小明当年那一抱的情真意切的场面中。
“建成哥,你总是不愿意与我说起何雁的事,她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总是一句话在国外,在哪个国外?对我还保密?”王林看出丁建成已经十分伤感,他有意将话题转开。
“那是一个时代的烙印,老弟你总喜欢去揭这些旧时的伤疤,唉!那个苦命的人,她在欧洲定居了上个月还与我通过一次电话,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
丁建成接着说道:“唉,我说要你别去揭这些旧时的伤疤,可是我们在一起不说这些又说什么呢?今天就与你说个痛快吧,回忆会有忧伤,但在回忆中对比不就也会有幸福中的一种满足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我一旦做梦,梦见那一幕我都会被惊醒,我会好害怕,我向上帝保证我说的是真话。梦里面,我从来就没有从那里走出来过。”
“哦,那何雁她具体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你就没仔细问问?”
“我当然知道,她在英国的北安普敦。”
“啊,好地方,那她一定好,那地方听人说起过。”
“当然,她的丈夫还是一家华裔财团的第一继承人,她自己说他们家有着很可观的财产。”
“哎呀!她还真走出去了,下次电话里记得代我问好。”
“我还是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你吧,你自己亲自与她聊聊?”
“不,我不要,我也怕听见她的声音,她那锦缎般的诗句我还是把他留存在记忆里算了,我也不想再回到那段让我伤心流泪的历史当中去。”
王林的一句听似很平常的话,却又把俩人的思绪带回到三十年前的那个青山大队。办公室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寂,他们的思绪又同时回到了那个他们一生一世也忘记不了的地方,就是在他们下乡第一年的初秋,那一夜,青山大队出奇地静,抬头看不见一颗星星,月亮也晦暗地躲藏起来了,天空无丝毫亮光。
整整踩了一下午打稻机,把两个年轻人累得腰都伸不直了,刚刚吃完晚饭的丁建成和王林在那间低矮的屋前乘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两人的目光移到石板小路上,大口喘着粗气的赵超和张建军来到丁建成他们的矮屋前。
“出大事了,快点走。”张建军拉着丁建成的手就往外拖。
“什么事嘛,急成这样?”丁建成问道。
“何雁被一个干部强奸了,如果我们不管,可能她会要寻短见的,赶快走吧,去劝劝她。”赵超对王林说。
年轻人向着陡峭的下坡道飞奔而去,何雁,天生丽质却多愁善感,下乡第一天夜间就在青山大队的大礼堂与她母亲悲悲戚戚地哭了个天昏地暗。可她却是这批知青中不多的几位正正经经地读完了高中的人,她能把几十上百首唐诗宋词背诵得滚瓜烂熟,当她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把那些极具韵味的诗词、歌赋朗声诵出时,是那样的素雅高洁抑扬顿挫悦耳动听,立刻就会赢得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一米****身高的她婀娜多姿窈窕出众,是这一批下乡女知青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
她的母亲是一所中学的外语教师,耳濡目染之间让她从小就练就一口流利的英语,她还能用双手写出楷书、行楷、隶书等各种体型的汉字,笔画粗细均匀的书法令她身旁的人心生羡慕,总对她刮目相看。她还能用甜润滑爽的喉腔用她良好的歌唱天赋把那首《南飞的大雁》唱得高亢嘹亮且声情并茂,她那与生俱来活泼欢快的性格十分招人喜爱,她的小屋总聚满着社员和男女知青,身旁的女知青喜欢听她唱歌,听她诵读唐诗宋词,男知青们在钦慕她的才华才貌的同时,自然也会生出好奇的幻想总愿意与她呆在一起。
气喘吁吁的知青们大汗淋淋,他们跑步来到青山大队何雁的生产队,走近那座旧时地主老财们留下来的青砖瓦房外,老窗棂里传出的已经不再是何雁的诗歌、词赋和甜美的歌,那是何雁撕心裂肺的恸哭声。瞬时,屋里传出嘣!嘣!嘣的声响,像是何雁在用她那修长的双腿、双脚后跟踹踢她的床铺板沿,屋里的劝慰完全被她的哭泣声,被她手脚并用叩击墙壁、床板的声响盖住了,房门紧闭着谁也进不去,四个年轻人急得焦头烂额。
一阵紧似一阵的嚎啕痛哭震惊四邻,引来众多的农家妇女和本生产队的社员们,他们发出一声声无可奈何的怜悯哀叹:
“唉!天天死人,怎么就不死了他这个王八蛋呢?”有几位气愤之极的农家妇女忿忿不平了:
“天会收他的!已经有人去公社和派出所报案去了,这个****的东西不得好死,迟早都会遭报应。”
就是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就是这个有妈无爹,漂亮又可怜的女子,她带给知青和农户们多少美妙动听的歌曲?就是这样一位被众多知青们爱戴着的优秀才女,却在那个人性扭曲的世道在荒谬的时代,在那个无光的夜晚,在那个灰色霸蛮,道德沦丧的年代里,被那个卑鄙龌龊、下流无耻、毫无人性的大队干部强奸了。
夜深了。当天,公社干部和派出所民警却没有来。何雁终于哭昏了过去,丁建成他们还是被让进了屋里,可眼前的惨状却触目惊心,被打破了的热水瓶胆碎片四处散落着在灯光下闪出刺目的光。借着暗淡的白炽灯还是能清晰看见洁白的床单上有殷红的处女鲜血,打斗中何雁的衣裳被撕烂了,瘦长雪白的臂膀上露出被抓破了的一道道伤痕,显示出几小时前的那场殊死搏斗是怎样的激烈。
她那窈窕细长的身体正蜷缩在被褥边,那里已看不见她往日的袅袅娜娜。不见了,那个曾经眼波荡漾的何雁,她那扭曲的身体伤痕累累,那一刻,明眸皓齿漂亮欢快的天使脸庞上湿漉漉的还挂满着泪珠。从前的那个腰若杨柳的何雁,就那样静静地闭目,无助地躺在零乱的床沿边。
长夜,被狂风猛烈地吹拂着,天空,如坍塌般地下起了瓢泼大雨,青山流泪了,青山大队的绿水浑浊了,天物,被暴殄了……夜,更深了。一个个高大年轻却怯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间被玷污了的小黑屋,只有丁建成没有离开,他在忏悔自己的失信,他在懊恼自己因软弱而失约,他就那样跌坐在何雁屋外的小窗下,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香烟,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天空,任由风吹任由瓢泼大雨淋透他的全身上下。
那场罕见的秋雨下了三天三夜,把南方山间的汛期提前了二十天,熙熙攘攘的送行知青们,一个个目光呆滞而茫然,他们不敢为那个疯了的何雁去上诉,也没有地方上诉,那是一个黑白颠倒的时代,面对衣冠禽兽的暴行,他们都不敢抗拒。他们被那个无法可依的时代禁锢了精神,强暴的势力桎梏着他们健硕的手脚,面对邪恶,他们就那样喑哑无声,噤若寒蝉。
可是横行乡里罪大恶极的大队干部却民怨深深,终于还是触犯了众怒。是那些贫下中农们的浩然正气,让那个衣冠禽兽终以强奸女知青获重罪五年。他在被带走的那一刻仍然气势汹汹,厚颜无耻地说:“何雁是女知青里的一朵鲜花,她就是世间的一株奇葩,我能弄到这样的尤物,算是我的福份。”
走了,何雁因精神受到强烈刺激,她疯了。她走了,她回家去治病去了。她把那首《南飞的大雁》一同带走了,她把那琅琅上口的“……空只凭,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也带走了。那道盛开着野山花的山坡上再也听不见她那: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献给知青们想念的亲人……
几十年了,那个绝非骇人听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幕往事像是电影一样在回放着当年的情景,那个美丽的人儿,此时却真变成了一只大雁。可她在北京的高校读完四年大学后却没有飞回南方,她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带着满腹的怨忧飞向了大洋彼岸。她把那“……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的词句永远地留在了那道曾经开满着山花的小路边山坡上。
几十年了,两个中年汉子回想起那一场人间灾难仍唏嘘不已,扼腕长叹,潸然泪下。“一切痛苦都将过去,而过去了的,就将变成美好的回忆”。一切痛苦真的就过去了吗?过去了的真能成为美好的回忆吗?美丽、美好是人类社会从未放弃过的追求,可是在那个法治不健全的年代,美好的事物,美丽的人儿随时都会遭受到祸害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