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滴答,蹄声嗒嗒。狭小的窄道内雨下个不停。
少年坐在骡子背上,脸色苍白。雨中,头发紧贴在一起,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落在眼睑上,少年挥了挥衣袂上久积的雨水,那手拧去,抹了把脸。
“你说你怎么看都不像只驴啊。”少年摸了摸骡子的鬃毛,声音有些虚弱。明明是头骡子,可这骡子竟然说自己是头驴!
骡子极为厌恶地挣脱开少年那邪恶地手,身子一抖,发出诡异地黑色玄光。身体有了极大的改变,真成了一只黑毛驴,翻着白眼,忿忿道:“滚你娘个蛋,老子的毛是你摸的吗?告诉你小子,伤好了赶紧给我下来,老子可不是用来驮你的。”
狭窄的空间中只有一人一驴,不是安子木说话,自然便是那头驴子在说话。当醒来听到驴子第一句话时,安子木却是以为见着鬼了,使劲地揪着那驴子的耳朵,想要看看是不是真的。当臀部付出了惨重的带价,印上两排牙印后,安子木才确定就是这头畜生。
“驴子,给我讲讲霍长风。”
小黑驴神气得很,不屑道:“那疯子有什么好讲的,一把糊涂账,你要听什么?”
安子木脸色苍白,闭了眼,平静道:“就从你遇到他开始讲吧。”
大概是觉得无聊了,几十年不开口的驴子也想把肚子里那些东西捣腾出来,便开始娓娓道来。
“当年啊……老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挑重点。”
“这他妈不是重点吗?若不是老子不风流倜傥,不玉树临风,霍长风能看上老子吗?”瞎话说出口,黑驴自己觉着都有些变味,急忙话锋一转。
“老子当年在摩诃,就怕被……咳咳,长得太帅,就怕被那群胭脂俗粉勾搭去了,所以变成一头骡子,好让那些个俗不可耐的笨灰驴离老子远远的。”这头“驴子”满口粗俗词儿,时不时咧咧嘴,两排大白牙要多****有多****,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来自摩诃?”
“老子当年在摩诃那可是叱咤风云。喂,你小子笑什么,我****个仙人板板!”小驴子火爆脾气一上来,差点把安子木颠下去。“怎么,不允许啊?要不是运气差,刚出来就被霍长风那疯子逮到了,老子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还至于心惊胆战地装了几十年的哑巴吗?那时候霍长风差不多刚刚宫祗境吧。老子好不容易逃出摩诃,就被这老头子逮着了。他知道老子有灵性,就他妈……”
黑驴来了个意犹未尽,停顿了片刻,道:“后来的事就多了,哪个女人死啦,去杀人啦。一堆乱七八糟的事,都快记不清了。”
“等等,什么女人死了?”
“好像是他侄子的媳妇吧,记不清了。记得还怀着崽哩。”
“后来是不是去长安了?”
“好像去了,估摸着就是找仇家去的,好像动静还挺大。原本在金石山的皇帝老子都赶回来了。”
见安子木不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事,黑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怎么,霍长风是你仇人?那感情好,咱们也算尿一个尿壶的了。”小黑驴一脸嘲讽地表情,白眼上翻,还时不时从鼻孔中喷出两道粗气,将落下的雨丝都吹歪了。
“你这些个荤话都是从军营痞子那边学来的吧。”
驴子白眼上翻,算是默认了。旋即抖了抖身上的积水,溅得安子木一身驴骚味。狭小空间一直通往远方,只有落雨声,滴答响起,叮咚落下。
“你是从风沙渡出去的?”
“不然呢?还从天上蹦跶下来吗?”驴子没给过安子木一次好脸色,“这次算那个林梧桐有良心,指了一条明路给老子。要不怎么说也要鞭他尸。”驴子两行大白牙往旁边一啃,抹得一嘴灰,嘀咕一句,“他娘的,连个青苔都不长。打个牙祭都没处打去。”
“风沙渡,那你至少也是宫祗境强者?”安子木有些不置信地问道。
“哪个二愣子瞎咧咧的,只要你够叼,碎星境照样也能过得去。咳咳,本大爷要是有宫祗境的实力,还不把霍长风那疯老头子摁在地上使劲踏上个一百遍。还会受他气,被他当马骑了几十年吗?”
安子木望了望没有尽头的窄道,浑身湿的衣服闷了好几天了,体内的灵力都没榨个精光,只有一丝丝灵力,在太一真诀的运行下,缓缓积累下来。
“话说这条道是通往哪的?”
“我他妈哪知道,当时林雨桐就在我耳朵边上这么一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就鬼上身驮着你跑了。”驴子蹄子迈得欢腾,“估摸着是回神葬大陆的吧。”驴子眼中泛起了桃花眼,口水吧嗒吧嗒地流下来,比那雨点声还要大,喃喃道:“粉驴妹子,可要等我哈。老哥想死你了!”
安子木无语地看着发春的驴子,道:“跑快点,这道上的雨就没听过,看来不是天的原因,就没见过阳光。驾!”安子木一巴掌拍在驴屁股上。
小黑驴鼻孔喷出两道怒起:“臭小子,老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你,不要动老子屁股!”不过驴子也厌烦了这湿哒哒的地方,一溜烟地向前跑,不比马差多少。
安子木脸色苍白,在驴子背上快被震散了骨架。这头小驴的爆发真有些足。一道蓝色水涡出现在不远处,盘旋浮空。
“停下,快停下!”安子木大喝道。
正在思春的小黑驴回过神,看了眼蓝色的漩涡,一愣神,还没想明白是什么个情况,四只腿一蹬。
嗤的一声,一人一驴钻进水涡。
“我去你大爷,看都不看就钻进来?你是蠢货吗?脑子让驴踢了?”安子木在水下咆哮着,不出声,只冒泡。
驴眼瞪得老大,他听不见安子木说什么,但看到他那表情,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鸟话。一个蹄子揣在安子木的屁股上。“娘咧,老子驮着你,还唧唧歪歪、呲眉瞪眼,真当老子的驴脾气是狗屁啊!”驴子嘴了冒着泡泡,安子木也听不见这畜生嘴里说着什么。只是用体内刚刚积蓄起来的一点点灵力封闭口耳,向上游去。
驴子白眼一翻,四肢蹄子飞快地拨动着,游起来比安子木还快上不少,像一个小型涡轮机一样,向上游去。安子木一把拽住驴尾巴,轻松地向上游去。驴鼻孔冒出两道水泡,一对白眼上翻,一个蹬腿,差点把安子木的小心脏给蹬出来。
“噗!”
一个驴头,一个人头钻出水面。
安子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往前看去,瞬间呆了。
小驴子从嘴里吐出口水,露出两排大白牙,愤怒道:“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拉老子帅气的尾巴!喂,和你说话呢,你个二货。”
“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小黑驴转过头,望向安子木看过去的方向。
一片莽莽苍苍的树林,枝繁叶茂。每一个树上,都隐约有一丝不同的流光气韵,一棵便有一根光柱,直冲云霄。在阳光下,光柱依旧可见。颜色万千,却不晃眼,与那翠绿色的叶子搭配在一起,十分养眼。每棵树中央,似乎都挂着一颗果子。
小黑驴嘴里的口水又不自觉地啪嗒啪嗒留下来。一个蹬腿便上了岸,疯狂地嘶吼着:“道果!道果!****你个三大爷六姥姥,这是什么地方,发财了发财了,老子要吃光这里所有的道果。”
小黑驴跑地飞起,四只蹄子撒开欢地奔腾着,朝那片森林跑去。
安子木看的不是那片一望无际的森林,而是森林旁边,那个小小的草棚。林雨桐当年撒种埋人,就是坐在这里。安子木看过青铜神殿里的那幻影,一看到那个草棚便回忆起了当年林雨桐一个坑葬一人,埋一种,葬满了这片大地。
安子木拖着湿哒哒的身体,朝那个草棚走去。
出窄道后,初晴,雨未下。
棚下一人独坐,气色红润,面庞俊俏,一双丹凤眼能迷倒世间所有女子,微尖的下巴,轮廓分明,长发垂下,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雨桐似仍在。
安子木眯着眼,望向草棚下的那个人。手中的瓢依旧握在手中,衣袖飘摇,面色从容,仿佛仍在微笑。安子木走近,草棚边有三分耕地,藤蔓蜿蜒,缠绕在一柄青剑上,青剑插在土壤里,似乎是用来耕种松土用的。
好一个铸剑为犁!
安子木仿佛能够看见林雨桐最后那几日,以剑为犁,耕耘的场景。不知经历了多少年,这里似乎依旧如初。安子木感觉不到林雨桐身上的生机,一个人死后不腐,面色如初,这是何等境界才能办到。
站了许久,安子木躬身一拜,不忍心破坏此处的一草一木,无声地离去。只是走远了,才叹道:“林雨桐,这副担子太重,我扛得下吗?”安子木摇头离去,只是没有看到,那把插在土壤里的青剑轻微地颤鸣着,一丝红芒在剑柄端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