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一年初夏。
正赶上穆斯林群众的古尔帮节,又逢我们那自治州成立五十周年庆典,所以加起来有四天假。
我们那班上五十多号人里头,少数民族同学有七八个,平时相处还比较融洽,我总结这种格局下最大的好处是言行举止都有所顾忌,因为文化背景、生活习俗、宗教禁忌在那儿明摆着,也就是划定了一条条红线,我们这些人虽然不归附于任何宗教,但红线就是红线,你不可能当人面就敢践踏,所以脑子里这根弦就得绷着,胡说八道起来有个底线,行事不至于过度张狂,比如杜其锋。
其实我挺欣赏杜其锋甚至暗含几分景仰之情,他爸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大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上亿家产总有的吧?身为富家子人家一点没有骄矜之气,尽管嘻笑谑骂爱逞口舌之利,说是嚣张但张弛有度,你纵是对骂回去他也不会生气,更不至于记仇,平时还很仗义,护着男女同学颇有点大哥大的作派。
杜其锋人缘好还有赖于人长得好,上高二时就达到了一米八五,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前锋,外形跟那个藏族电视明星蒲巴甲颇为神似,所以有众多女生对他发花痴一点不稀奇,尽管论起成绩来他就沦于末流了。
离校时那些个民族同学都热忱邀请广大同学到人家里做客。
爹妈种的那四个蔬菜大棚正是最需人手的时候,所以我打定主意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帮着干活。
可放假头天一大早杜其锋和张冲就连番打电话催我,说都约好了到扎克尔家里做客!
我说我得帮着干活实在走不开。
杜其锋不答应,一天离了你都不行?除过今天不还有三天呢吗?不行明天哥几个都去帮你干?
我爸叹了口气,你去吧,今天让你妹妹在家多干点儿,明天你再补上吧!
我蹬着自行车出了门。
和杜其锋三人会合后,我才发现同行的还有俩女同学,冷梅和乔云芬,反正都是杜其锋的拥趸,乔云芬还曾对我频频示好,但被我自动屏蔽,她没耽误功夫,调头一心去攻杜其锋。
一行人骑车先拜访了其他六位同学的家,堪堪一天时间就基本晃过了,扎克尔家是重头戏放在了最后,大喘气地赶到人家家里天都快黑了。顶着日头劳顿奔波我觉着蛮有意义,到各家不仅可以品尝到民族特色美食,还可以深入观察了解他们的风俗习惯礼仪细节,而在城里生活的汉族同学并不常有这种机会。
扎克尔父兄都是生意人,算得上巴依,他家在市北郊的村头上置了老大一座宅子,雕梁画栋地建了一幢三层小楼,院里葡萄满架瓜果飘香的,令一干红男绿女惊喜得哇哇怪叫。
结果闹腾到很晚,欢咍嗢噱且歌且舞的就过了一点钟,主人家老老少少已自行歇息,我暗忖是不是high的太过了?杜其锋终于想起来言谢并起身告辞。
扎克尔喝得有点高,踉踉跄跄送一行人出了门,便径自闭灯回房睡觉。
啤酒灌多了我内急得厉害,对杜其锋说方便一下再走!
扎克尔家院子后头是一片玉米地,我摸黑跌跌撞撞跑过去源远流长地撒了一泡尿,再昏头昏脑摸出来时,那群人早骑车跑远了。
那晚上实在太过漆黑,不但没有月亮,连星光都被乌云遮得一点不见,且那地方又偏僻,放眼四周黑黢黢的望不到半点灯光,我跟瞎子似的摸索半天,终于踢到了自行车。
狗娘养的杜其锋!我将同行几人的祖宗八代在心里逐个问候一遍。
而从玉米地里摸出来时我就彻底晕头转向了,自行车还是横躺在路上被我踢着的。顺着路骑呗,总会遇见灯光的。
埋头蹬了一气,有一两公里了吧?心头却觉发毛,阴森森的寒意侵人!
眼睛已经适应过来,我……赫然置身于一片坟茔之中!
头发一下炸起来了!浑身汗毛直立!恍忽间每座坟墓里都飘出一个鬼魂来,满脸阴郁地望着我……来——啦?
我屏住呼吸趁脚还没软透,掉转车子提着一口气奔命,身后没脚的大鬼小鬼如影随形追着来了……我肝胆欲裂魂飞魄散!
终于回到了泊油路上。
月亮又从云层里钻出来了。路边是一条浅浅的小河,在月光下清清亮亮的,我驻足辨别方向。
等一等……怎么会有“哗哗”的划水声?
我定睛往水里一看,更是毛骨耸然!
一张脸!女人的脸……堪堪浮出水面!仰望着月光幽蓝的眼珠死死盯住了我!那嘴一张一合吐出一串诡异的音符,像蜂鸣,又像婴儿啼哭,还像女人又痛又喜的呻吟,嘤嘤嗡嗡婉转低廻,妖异且蚀魂媚骨,那起起伏伏的声波穿透耳膜直入脑髓似乎要将我五脏六腑全都攫住!
我浑身冷汗淋漓连裤裆都湿了,残存一点意识告诉自己远离是非之地赶紧逃命!
顺着泊油路发足骑行了一两公里,终于看见灯火通明!前头是一家水泥厂,夜间还在开足马力生产……我像是从地狱里爬了出来竟然逃出生天!
水泥厂大门前有俩门卫蹲那儿就着廊灯下象棋,回头刹那都惊了一跳,被我面无人色的鬼样子骇到了!
“小伙子……你这是怎么啦?深更半夜从哪里过来呀?”
我光是张嘴,牙齿磕得“咯咯”响却说不出话来,忽然就倚着墙根软倒了。
“你到底怎么啦?”俩人跑过来看究竟。
“没事儿,我就是跟同学走散了……迷了路,这会儿已经找到方向了。”我虚弱地感谢人家的好意关心。
“诶,出来玩也不看看时辰?大半夜的赶紧回家去吧!”俩人接着下棋。
我环顾四周,确信并没有鬼魂来缠着我,一颗“咚咚”乱跳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元神渐渐归位。
从水泥厂沿路往西行,再有两公里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