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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Q

Q的注解:像一个问号那样惊奇,傻傻的站着,脑子里全是疑问。这字母的性情,应是倔强而勇敢的,有一种质问的严肃,还有偷偷逃跑的顽皮。

这一年,没有人不知道蜻蜓这个名字。

名叫蜻蜓的二十二岁女孩,因为主演了一部名为《荷花离开》的电影而被全世界的华人认识,她扮演女主角,因此而获了不少专业奖项,意大利的影评人甚至称她为华人影坛最后的精灵。

因为她的眼神里有爱,爱在这个时候已经成为奢侈品,年轻的孩子很少见到,曾经有过爱的经历的成年人告诉他们,从蜻蜓的眼睛里便可看到。她在这部电影里的角色,是一名歌手,剧情如此:一个受过伤的普通女孩,在一间名叫荷花离开的酒吧爱上一个强奸犯,痛苦之中远离家乡与惺惺相惜的朋友,在陌生的城市孤独唱歌,后来因为一张印有她蛊惑的赤裸照片的封套,她的第一张唱片奇妙的窜红,在她的事业步入高峰之时,她却退出娱乐界,去一个平庸的城市嫁给平庸的男子,旖旎的一生在灰尘与花朵飘散的空间结束,她一直到老还眷恋当年深爱的强奸犯。蜻蜓在扮演该角色后的一段时间,无法走出角色带来的困惑,她隐隐的相信这个故事出自真实,她妄图找到那名莫须有的强奸犯,质问他为何要背叛。由此可见,她是如此的投入,也可见,她表演得优秀。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啪啪作响的镁光灯与无聊媒体的关注,知名导演与片商的青睐,走不尽的颁奖礼红地毯,富有而痴情的追求者,还有随处可见的疯狂影迷,他们都为这个年轻的中国女子获得数个国际大奖而欢呼。她却在领取任何奖项时,拒绝哭泣,也没有豪迈或者煽情的话语,总是淡然而急切的来,然后匆匆的离开。她已然是这年最红的女明星,却一直惧怕绚烂的舞台与玄机重重的镜头。不知为何。

这些在她主演《荷花离开》之后滚滚而来,这些,她均不在乎,也丝毫不能理解。

之前她刚刚从电影学院毕业,她的大学比别人读得艰难,很多同学坐光鲜的小车,有大款的拥抱与爱护,还未毕业就已开始接拍广告,用兰寇的眼霜,CK的香水,甚至穿范思哲的晚装出席一些暧昧的场合,过得像真正的公主。

她不这样,她首先得解决自己的学费,没有父母帮她完成,她还有一个曾经为了她高额的学费而锒铛入狱的哥哥,除了内心的焦虑与对生活的窘迫,更多的,她得生存下来,并且还要完成自己的学业,否则,至亲的哥哥会痛恨她的放弃。于是,她只身从武汉来到北京,武汉是世风平庸的城市,印象上人人均无斗志,而北京充满澎湃与激情,下火车的一刻,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少女的身体滋滋生长。

蜻蜓是应该在暴雨前低飞的,她偏偏看得高远。

也不是没有大腹便便的富商开着车跟在身后,认真的说:上来啊,给你最足够的安全感,过上金枝玉叶的优质生活,我承诺的,均会实现。她不回头,仍是向前走,不是不向往那样的生活,而是想起狱中的哥哥,还有单薄无爱的青春,她不想就此罢休。因为仍有希望。

她四处沉默的打工挣钱,终于是把大学念完。毕业时已经有同学光芒四射的出席各种香艳的场合,而她只是辛苦的捱完四年的青春,想想,有相当程度的不甘心,照镜子,有瘦而精致的脸,浸染了深刻忧郁的灰色眼睛,还有苍白可见蓝色血管的皮肤,是一副高贵而动人的模样,她的高贵来自心灵深处恍惚可见的尊严,在这个平静与战争同在的圈子,她是难能可贵的一人。

毕业后的某天,有同学来电话,推荐她去试试一部电影的女主角选拔。

她本不想去,而是想收拾好行李,离开北京,回武汉,偶尔可去探望憔悴而邋遢的哥哥,还可随便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让梦想化作气泡,便可知足的正常生活。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一试。大学时演过不少话剧,年轻貌美的女孩子,要拍戏出名,需要身体的付出。在这个圈子,已是众所周知的"行规"。

她永远记得坐公车颠颠簸簸的去片场试镜的下午,太阳热烈,闷得让人窒息,她并未化妆,头发扎成马尾,穿棉布的白色吊带,看起来再普通不过,那趟车坐很久,她晕眩的做了不少荒诞的梦,公车晃荡的如同她的生活,在这样的晃荡中,她睡去又醒来。

车停下的刹那,她愕然惊醒,额头差点撞到前排的座位,她才意识到已经到了目的地。

她站在一群妖娆又庸俗的红粉佳人之间,马上被导演注意到。面试的考题是"等待",可以任意发挥,等待情人或者朋友,她设计的场景是在电影院门口等一个不可能来的人,导演喊"开始",她竟然立即想起自己的哥哥,那个为了扶助妹妹上学而锒铛入狱的男孩,他曾答应说一定一起安静的看一场电影,决不睡着。但是他最后没有来,她仍是在等待。她的表演纯真而流畅,导演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爱,爱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可贵的礼物与恩赐。

导演说:就是她吧,不用煞费心机的去找了,这部电影就是关于爱与等待的。

这部电影就是《荷花离开》——丝缎般晶莹透明的画面,绝望凄厉的对白,果敢而美丽的主角,瞬间征服了全世界的观众。

她因此变得光彩照人,不再是一只普通的飞翔在季节水面的蜻蜓了。

而这些,仍不是她所想要的。是不是哪里错了,她想不出来。

她问导演:这《荷花离开》的故事可是真的?

导演正在筹备新戏,忙碌中说,电影怎可当真呢,改编自一个不太有名的年轻作家RURU的小说,付了一笔版权费用,后来便无联系,你问这干什么。导演有些迷惑,如此大牌的女明星,现在的脑子里,除了名利,难道还有什么值得追求吗。蜻蜓是他合作过最古怪的女演员,拍戏时言语不多,永远心事重重,表演时却挑不出丝毫毛病,成名后还不忘经常打电话嘘寒问暖,各种时尚派对上,从不见她挽着哪个大款的手,与人交流,全然没有大明星的气势,他们甚至在讨论接下来要进行一个更为耀眼的合作,《荷花离开》的成功让导演名扬海外,他认定自己没看走眼,蜻蜓的眼神里有爱,是爱打动了观众与评委。

她还问导演:这个作家在哪里?

导演漫不经心的说:重庆。转而关切的问她: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她一直把导演当作亲人,心里话是可以说的:我想找到他,我想打听一些关于《荷花离开》的故事,您告诉我他在重庆,我就去那里找他,应该很容易找的,这是一个酒吧的名字,我想,应该是没有拆的,我要找到这些人,拼凑起来,我要了解这个故事,最后,我还想认识那个残忍而极有魅力的男人,为何要放弃两个分不开的女孩,去强奸孤独又可怜的酒吧女歌手。这个男人,一定要认识的。若他果真坐牢,便去监狱问。

导演惊讶得喘不过气:亲爱的蜻蜓,你摸摸额头,高烧了吗?

导演,我已决定,新的电影我暂且搁下,请原谅我的冲动与无知,我会悄悄的离开,等我回来,我会履行对您的承诺,可是,这一次,一定要原谅我。

她压低米色的格子鸭舌帽,带宽大的墨镜,素面朝天,拖一个不大不小的LV行李箱。手机关掉,与经纪人失去联络,她独自一人来到重庆,走出机场的时刻,她内心涌动一股温和而欢快的暖流,仿佛已经决定再也不离开这座陌生的城市,自由与幸福像车轮一路颠簸而来,这是一次难得的旅行,自成名之后,她几乎没有单独出游的时间,她的身影均有价值,经纪人不放过任何机会,每天安排得美满,光鲜的场合与围绕着看热闹的市民,都期望一睹这位新科影后的风采。而此次,算得上是一次成功的出逃,她在这一瞬间竟然厌恶起自己的事业来,这辛苦得来,璀璨无比的事业,她头一次觉得是如此的碍手碍脚,妨碍了她的自由与爱,青春的日子如同五颜六色的机器齿轮,除了旋转什么也不会,这样的青春何来幸福?

重庆像极了香港,闪耀的灯光与窄小的街道,还有满街的小吃店与送外卖的小朋友。蜻蜓在这里快乐的行走。

蜻蜓停下来,吃一碗凉粉,她甚至想一个人去吃火锅。可是她想起她来重庆的目的,是要找到那间名叫荷花离开的酒吧。然后再找到那位名叫RURU的作家,安静的坐下来,在重庆某个挂满藤蔓的茶楼,聊一聊这个发生在过去的故事。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对这个故事如此感兴趣,以至到了甘愿躲避一切,只身来到重庆的决心,看来,她是坚定的要寻找这个故事源头了。

可是,从何开始呢?

寻找是一个朦胧又恶毒的词,古往今来,很多孩子都死于寻找。

人们可以肆无忌惮的爱,勇敢的追求,流着血哭泣,站直了坚持,或者用尽终生力气来感动,用梦想与灵魂作为自由的交换。

可是,从来没有人为寻找而伟大过,寻找是一个悲伤而坚强的动作,很多很多孩子的一生都在寻找中度过。蜻蜓曾经在某个黎明融化于玻璃窗之前的时刻,突然醍醐灌顶的明白,自己尴尬的一生,或许会有某天完全的付与寻找,而寻找的答案,或许只是简单的爱。

蜻蜓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困难,她过惯明星的生活,孤独的滋味俨然久未相逢。她茫然的站在街口,不知该去问谁,而谁也不知道,这个站于拥挤不堪的重庆街头的女人,这个头戴鸭舌帽,面容苍白,穿简单衣裙和细高跟鞋的女人,就是今年屡获国际大奖的影后,而她此次突然只身来到重庆,目的仅有一个,就是寻找一个故事。

她辛苦的询问,人们对这个貌美的女子并无特别的猜想,神情木然的路人匆匆而过,他们只给出一个答案,那间名叫荷花离开的酒吧三年前便已拆除。

她站在临江门的广场中央,旁边有拿气球的孩子和要饭的乞丐,无数穿着情侣装的彩色孩子,行色匆忙的走过,一闪而过的走进酒吧街。蜻蜓开始感到抑郁,她头一次如此的抑郁,仿佛不小心沉入五十米深蓝的海底,高压让她无法呼吸,伸手也牵不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的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可算作自己熟悉的身影呢?

除了这个故事。关于一间名叫荷花离开的酒吧的故事,已深入骨髓。

蜻蜓正欲离开,看见一个胡子男人出现在繁忙而拥挤的人群中,他却安静,似乎与这个吵闹的城市格格不入。

蜻蜓在当时距离那个胡子男人只有一厘米。

蜻蜓的脑子里全是关于荷花离开的故事,她想明白,有谁可以穿越时空,回到那个时刻,几个模糊又美丽的男女,他们在这个颓废而迷离的酒吧里十指相扣,相对静默的讲述,而蜻蜓就找某个角落悄悄坐下,如同观看一部经典老电影那样,聚精会神的感受时光日记一页一页的翻过,每一页的落定,都会有轻微的声响,这声响却犹如刀片划过心口,血液缓缓渗出。那一刻,蜻蜓一定会流泪,这副画面充满了男女的爱,便是她一直找寻的结果。

蜻蜓当时竟有一些紧张,烟火皆由心生。

那个胡子男人盯着他看,她首先想到的是缘分,缘分是浪漫却又脆弱的孩子常使用的一个借口。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她着布衣,会被人关注,而此人的眼神,绝对不是因为她神秘的身份,却仿佛来自一种残留的记忆,一种在班驳月影中飘忽不定的岁月痕迹。那个胡子男人有整齐的骆腮胡,三十来岁,目光中透射出一种单薄的华丽,他穿简单的衣裤与黑色布鞋,有种居士的意味。是的,那一瞬间,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厘米。

蜻蜓停下脚步,她觉得故事已经发生了,一厘米若不留意,可成千里。

你好。他主动问候。

你也好。

你不是本地人?

对,我来找一个叫荷花离开的酒吧。

这个酒吧早已不覆存在。

是,很多人已告诉我,可我不肯马上离开,我必须有收获。

你想如何?

我想要知道当年的故事,关于荷花离开这个酒吧的故事。

这个故事对你很重要?

是。

为什么?

我有悲悯却尴尬的人生,这个故事让我成长,我渴望了解。

你可放弃,与之有关的人们纷纷死去。

你知道内情?

知道些许,但无可奉告。说完,转身,欲离去。

对不起,请留步。

小姐,您大可放弃,真的,与之相关的众人,即使活着,也不会愿意再提。

大胡子先生,很抱歉,请听我说。

你说。他不回头,在听。

我远到而来,只会寻找一个故事,我是一个胆怯的女孩,隐约知道关于这个酒吧的故事,但一切为传言,还有的情节来自一名叫作RURU的作家,他告诉我们,荷花离开曾有两名粉红如天使的女孩,她们似乎为爱而生,永远也分不开,她们一起吃冰棍,站在太阳下微微眯着眼看冰棍融化,她们是让人心疼的小宝贝,一同爱上了出没于荷花离开的成年男子,成年男子也爱她们,却因为她们对性的恐惧而懊恼,最后强暴了有着悲惨身世的女歌手,此后所有人的命运全部改变。这是否真实?

是的,你没有错,我可以离开了吗?

请等等,你是?

我就是你刚才所说的RURU,我认识你,你就是因为《荷花离开》而走红的蜻蜓,这本书是我所写,偶然的机会被改编,很感谢你的诠释,你让我们的回忆拥有了绵长的生命,可是我也为此后悔,这部影响如此巨大的电影,让这段故事在我的心头永远抹不去。不过,无论如何,非常谢谢你对这段爱与宿命的追寻,你的坚持让我感动,如果可以,让我们一同遗忘这个故事吧,这也是对生者的尊重。

那么,你怎会如此清楚这个传奇的故事。

我在十九岁那一年进入荷花离开,成为酒吧乐队的乐手,我热爱键盘,认真弹奏,在合作中我狂热的爱上我们的主唱暧暧,暧暧是孤独且单纯的少女,我们都相信她的头顶有阳光环绕,我们每天一起为这座城市的寂寞人群歌唱,那时的我们是没有悲伤的音乐精灵,暧暧是我们所有人的女神,可是那个名叫红的罪恶男子,如恶魔般强暴了我的暧暧。从此她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可找到她,我一直在找,我一直在等待她的回来,可是已经十年了,她依然不知在哪个天涯海角。所以亲爱的蜻蜓,我再一次的说明,如果可以,让我们一同遗忘。谢谢。

如果寻找就是为了忘却,那我可以尝试。谢谢你,亲爱的RURU。

重庆的街市,有一名女子,开始了并结束了寻找,这应该是一出喜剧。

重庆的人们,人人仍在自我忙碌,无人因此冷淡生活。

重庆的荷花,盛开在某个黑夜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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