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擎苍他们就地将王府那几名牺牲的侍卫埋了。等这支车队再次准备出发时,夜幕即将降临,但他们却迟迟未找到客栈投宿。为避免过于招摇,引来皇后的人马再次行刺,苏豫决定化整为零—由向严带领侍卫们装作护送太子与郡主继续走官道,他则和宋璎乔装成平民百姓,从另外一条路进京。
尊贵非凡的一国太子,即使只穿一件普通的黑衫,束一根深灰色的粗布发带,眉眼间的傲然贵气也丝毫不减,举手投足间依然可以彰显他贵族的气质。而宋璎身着素花布袄,一双红色棉鞋。着实土里土气,她甚是不喜。
“别看了,底子差的人,就是丝毫穿不得不上场面的衣裳。天快黑了,我们赶快找地方歇息。”苏豫话落,便已头前先行。
宋璎心情郁闷,他竟说她底子差!虽然她的模样是没有他长得好,但怎么说她也是西岳一枝花,上门提亲的人手拉手能绕平西王府两圈。他却这样打击她的自尊心,想了一想,她还是觉得此人非常讨厌。
这夜,两人来到一个村落,村子不大,只有不到百户人家。苏豫随意挑了一户亮着灯光的人家,敲着大门喊道:“有人吗?我们路经此地,不知方不方便让我们留宿一宿?”
一旁的宋璎忽然间对他另眼相看,若是按照正常的剧情推理,印象中不可一世的苏豫,此刻应当是直接踹开人家的大门,要是人家不愿收留,他必定会唇角一勾,不阴不阳地威胁道:胆敢拒绝我?你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就在宋璎晃神儿间,一名四十多岁、肤色黝黑的农家男子打开了大门,带着戒备的神情把她和苏豫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们是谁?”
“在下西岳人氏,身旁这位是在下的拙荆。此番在下是进京赶考,途经此处,未能找到客栈投宿,这才与拙荆冒昧前来打扰。”苏豫有板有眼地回答,并从怀中取出一些碎银两交给了这名农家主人,道声:“劳烦这位大哥了。”
宋璎大为吃惊,想不到苏豫还能说出这样一番文绉绉的话来,她此刻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
“原来是文人,请进请进。”农家男子一脸笑意,连忙将门大开,让他们进去。
农家主人很快就收拾出了一间空房,铺上厚厚的锦被。宋璎盯着那女主人忙碌的背影看了半天,正想着要不要上去帮个忙,她却转过身来一脸温柔地说:“都收拾好了,二位早些睡吧!”
宋璎这才恍然问道:“大嫂,你只收拾了一间屋子?”
女主人笑道:“难道你们小两口还分房睡?”
宋璎哭笑不得,谁叫苏豫刚才介绍她是他的拙荆,拙荆拙荆,拙你妹的荆哦。
苏豫向农家大嫂道了谢,大嫂出去后还顺带把门关上了。苏豫看着宋璎说:“这大冷天的两个人睡在一起也暖和一些。”
烛光映在苏豫脸上,衬托出他与生俱来的贵气—高贵却不失温暖,他低声说道:“睡吧,明早还要赶路。”
说完他就麻利地脱掉外衣,躺进了床的里头,将外侧的一半床位留给她。不多时,她便听到他呼吸平稳,应该是睡着了。
宋璎长到现在,虽然外人都认为她是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但其实她是从小跟在哥哥屁股后头满山遍野跑的“野丫头”,整日里与男孩子混在一块儿,从来就不是娇滴滴的那一种。就连读的第一本文集,都是哥哥给她的,她至今还记得那文集的名称—《徐娇娘之偷情史》。
所以对于这种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与一个男子共睡一张床的事情,她也算是能看得开。但性格豁达是一回事,眼下真的碰到了这种情况,她还是要扭捏一番:“那个……要不,我就睡凳子上吧。”
苏豫睁开眼睛,不耐烦地下床,直接脱去了她的外衣,将她塞进被窝,又将她面向墙推至墙角,然后熄了灯,自己则躺在外侧,双手抱在胸前,闭目睡去了。
宋璎觉得这样也好,最起码不用她熄灯,要知道她是最烦自己去熄灯睡觉的。不多时,她便也入睡了。
翌日,天明,苏豫雇了一辆马车继续赶路。
十日后,高达三丈的卫京城墙终于屹立于他们眼前。
太子东宫又分六殿十八室,太子休息和办公的地方在毓庆殿,闲置的钟灵殿是留给未来的东宫女主人—太子妃居住的;朱鸟殿,则是留给侧妃居住的。而作为准太子妃的宋璎,自然是被安排进了钟灵殿。
东宫外本应是遍地植被,只是此时正值隆冬,皇宫中到处都是银装素裹。
宋璎前脚刚踏进钟灵殿,苏豫后脚就跟了进来,迈着他那双修长笔直的腿在她前方立定。他随意安排了东宫里两名唤作司棋和司画的宫女伺候她,又给她安排了几个小太监。
宋璎本着客气的待人处世之道,便说不需要这么麻烦,她有夕照就足够了。
但是苏豫充耳不闻,单是看那神情就晓得他的地盘他做主,是一件多么拽的事情。
苏豫正要走,宋璎见他身旁没有向严跟着,便问向严呢?苏豫说向严送李正青和李珣回大漠了,同时要在大漠停留一段时间,帮他留意各方动向。
进宫当夜,皇帝为了给太子及未来太子妃接风,便命人在南华殿安排了一场奢华的家宴。
家宴上少不得客套礼俗,比方说你敬我酒,我若不喝便是不给你面子,继而我必得干下一杯,然后为了敬重你,我又要敬你酒,为了给我面子,你也要干下一杯。
宋璎酒量本是不浅,打小便跟着哥哥偷偷潜入酒窖,喝掉爹爹不少的心头宝。后来被爹爹发现了,将他们兄妹二人关进柴房面壁思过,可是没走两步路,爹爹又折返,将他们放了出去,他摇摇头叹口气道:“你们好歹也应给我留一口啊!那四坛可都是足足酿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可见,宋璎当年便能独自喝下两坛陈酿女儿红,眼下这些年份不足的酒对她来说,便是如饮白水。若不是思及自己正在皇宫里,她早已拿起那大酒坛子灌着喝了。
不过她维持淑女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她终究还是喝得上了头。
她一脚踩在凳子上,一脚踩在桌子上,威风凛凛地举起酒坛子,自是喝得欢乐。而苏豫自然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瞠目结舌之余,也知道扯扯她的裙裾提醒她,但是宋璎一概视而不见。
苏豫又扯了扯她的裙裾,她一掌拍开他的手,道:“你是要将我的裙子当众脱下还是怎的?”
此话一出,苏豫面儿上挂不住了,他一面向皇帝、皇后行告退之礼,一面将宋璎架起来,扛回了钟灵殿。
后来宋璎听夕照说,那晚回到钟灵殿之后,她是又唱歌又跳舞,但令人惊讶的是太子居然任她胡闹,还饶有兴致地观赏着。
但是最后,她冲向了太子,将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都吐在了他那尊贵无比的太子蟒袍上。听说太子的脸色当时就变得红里透白,白里透青,十分精彩。
当宋璎听完这些,那脸色也是红里透白,白里透青,甚至还暗自磨起了牙:“夕照,为何你当时不打晕我?”
年关将至,宋璎被思乡之苦折磨得死去活来,不过好在还有夕照和子骞陪着。闲暇时,三人就一同聊着过往的一些小事,稍能缓解她对家人的思念。
每每她收到家里的来信,都是含泪看完,待提起笔,却写不出一个字。
卫京喧闹的大街上,过往的人们摩肩接踵。一处稍偏的小胡同里,一块破旧、毫不起眼的木质招牌上写着“容叔药铺”四个黑色大字。
一身灰色长衫的男子走进,颀长的身子站在了正在低头抓药的容渊面前。
年过半百的容渊抬头看来人,布满了褶子的脸瞬间僵硬了一下,抓药的手也陡然一停。男子满含歉疚,怅然道:“容渊先生,我回来了。”
天曌一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六。
皇帝说,正赶上年关的好光景,就让太子和宋璎在年前完婚。
那日,宋璎穿着一身庄严高贵的凤冠霞帔,一路走向一身新郎装扮的苏豫。宋璎跪受皇帝亲封她为卫国太子妃,并受文武百官朝拜。在内侍总管的主持下,与苏豫行了天地。
当夜,苏豫喝得高兴了些,但也只是微醉。走进钟灵殿,用秤杆挑开了宋璎的红盖头。烛光下,她显得明媚动人,他的唇角渐渐上扬。
二人在老嬷嬷的指导下,喝了合卺酒。老嬷嬷退出房外,将房门掩上。
苏豫与宋璎相对而坐,而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对龙凤烛上,道:“传说只要新婚之夜龙凤烛不断,能顺利地从头燃到尾,这对新人必能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听他这样一说,宋璎也紧张起来,双目直直地盯着龙凤烛。这时龙凤烛一摇曳,不想两人竟一同扑过去,撑起双手,五指合并,护住了那灯芯。
苏豫笑道:“你倒是乐意与我白头偕老。”
宋璎道:“都已经嫁与你了,我总不能盼着你早日归仙,留我一人守寡;我也不能盼着你休了我。你与我不像民间嫁娶那样简单,在民间,若是夫妻两人不合,丈夫可以休了妻子,妻子得到休书后也可以另觅良人。但是你若休了我,我既不能回娘家,又不能嫁与他人,我的后半生没有任何保障,可就过得不甚悲苦了。”
苏豫眉头耸立:“你倒是心知肚明,那你今后要多巴结我一点儿,以免我一个不高兴,就让你后半生失去了保障。”
宋璎打了个哈欠,道:“你休我,也不像民间写个一纸休书便完事儿了那么简单,最起码,你休我就不能称为‘休’,而是‘废’。你若要废太子妃,除了要得到皇上和皇后的同意,还需顾及我爹爹的感受,此路漫漫,不容易走。倘若你在太子之位时不能废我,那么等你做了皇帝,你更不容易废我,到时候还需顾及朝中大臣以及天下百姓的感受。轻则受忠臣们念叨,重则失去民心。这条路,是更不好走的。”
苏豫看着她喋喋不休的模样,觉得甚是可爱,笑了笑,眸光闪亮亮的,一脸认真地说:“如此,那我们就在一起过一辈子好了。”
“看情形,也只有如此了。”
他们护着龙凤烛许久,宋璎有些渴了,于是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就喝了下去。
苏豫见状,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你还是像小时候,不知茶水是凉是烫,就一口气喝下去。”
宋璎也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想起那一碗碗的酸辣汤,斜视他道:“你还好意思提起,你可知道你当初害我的舌头疼了多久?折磨得我睡不好吃不好。”
苏豫看着她:“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跟你说那些话让你赌气。可是你不知道你那时候有多泼辣,小小女子,竟然扒我裤子,撕我衣袍,还揪我头发。好在我如今的头发都盘上了头顶。”
宋璎靠近他,斜着嘴角调皮地笑道:“可是,你还有裤子和衣裳。”
他本欲喝水,闻言,放下了水杯:“你敢再扒我一次试试?”
“别以为我真不敢,下次你要是惹我,我照扒不误!”
她说完转身欲要离开,苏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了回来:“泼辣性子依旧。”
“这辈子就这样了。”
“怎么,想打一场?”
“只怕你又哭着落荒而逃。”
“口气倒不小。”
“好说好说。”
他突然俯身凑近她,差点儿他的唇就要碰到她的,她慌忙中将脸一侧,他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你……”宋璎又气又急,“你打不过我就出阴招,你太可恶了!”
他箍住了她的后脑勺,令她动弹不得:“这不是阴招,这是阳招,我不仅光明正大,还于法于理。”
宋璎愣了愣,道:“那……我是不是应该礼尚往来?”
“好啊!”
他微微地闭上眼睛,嘴唇离她越来越近,却突然感觉耳根子上传来热辣的疼痛,原来是宋璎揪住了他的耳朵:“你没有头发让我揪,但是你还有耳朵,这就是欺负我的下场。”
苏豫的脸色一沉,看着宋璎目光如炬,要是换做小时候,他此刻应当疼得大叫,而他此时却沉默不语,宋璎也只好讪讪地罢手,可她放开他耳朵的同时,手伸向了他的裤腰,这回他反应灵敏多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转了个身子,从背后环着她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贴在她的脖子上,声音有些沙哑:“别,要是扒我裤子,你会后悔的。”
宋璎挣扎着:“我才不会后悔,苏豫,你这个小人,有本事你放开我,我们公平决斗!”
他哭笑不得,公平决斗?他们要如何公平决斗?她所说的公平决斗,不就是她出手,他防御吗?
那晚,他拥着她,他们一直守着龙凤烛,待龙凤烛自然燃完,才终于去歇息了。
又逢春季围场狩猎活动,皇子们及朝中武将们陪同皇帝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