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璎打开木盒，闻了闻：“是有一股子酸甜味儿，闻着就舒服。”拿出一颗送进嘴里，赞不绝口，“正是我喜爱的味道，妹妹有心了。”
“姐姐喜欢，妾身下回再去要一些来。”董秀妍转了个身子，见苏豫正在帘子后头批折子，她眼下一阵黯然。
瑶华宫的后花园，月季花开得正艳，文皇后信手摘下一朵，在手中把玩，然而才欣赏了没多久，她便狠狠地将月季花握进了掌心，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眈了一眼面前正低着头的小宫女。
“这个宋璎，居然这么快就怀上了孩子，不过，她倒是能留得住才行！”文皇后侧头看向小宫女，“你给我好好地办了这件事，事成之后，一切都好说。”
“是。”小宫女有些恍惚地回道。
尽管公务繁忙，苏豫仍然会将时间挤出来陪宋璎。
宋璎早晨从花园散步回来后，负责照料她怀孕之事的叶太医就会前来诊脉。钟灵殿他每日来一趟，也每日向苏豫回禀一次。
自宋璎有喜以后，苏豫便不再去他自己的殿里批折子了，而是日日留在钟灵殿，他办公的地方就设在宋璎的寝殿里，他们之间就只隔了一道珠帘。
夜晚，宋璎躺在床榻上，将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感受着里头这个神奇的小生命，再看向坐在案前专心于公务的苏豫。苏豫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抬头一望，眼中尽是温柔。如此，宋璎便觉心间被填得满满的。
之前她与苏豫独处时也能感觉到幸福，只是现在幸福感更加强烈了。她想，如果有一天苏豫离开了自己，她定然会痛不欲生。不过新婚之夜他们的龙凤烛是从头燃到尾的，所以他们是可以相守一生的，宋璎想，这应该问题不大。
这般想着时，一只宋璎平日里逗着玩儿的猫却突然从窗户蹿了进来，跳上宋璎的床榻，极温柔地对着她“喵”了一声。苏豫连忙走来想要将猫赶走，宋璎则拦住他，苏豫道：“你现在可是有身子的人了，万一被它抓伤了怎么办？”
宋璎笑了笑道：“你若能成功将它赶走，我是无异议的。”
苏豫可费了劲了，别看只是一只猫，但要赶它走，着实不容易。他追着猫满屋子跑，像赶小猪似的好不容易将那猫赶出屋子，终于又回到案前，但是凳子还未坐热，就又见着小灰灰跑进来了。
它将前面两只爪子搭在床榻上，后腿站着，但是看情形，它是想要蹬着后腿爬到床榻上去的。
苏豫又跑来赶小灰灰，又是拉又是扯，小灰灰发出“嗷嗷”的悲惨声，那爪子还在地上划出了十条深刻的长线，看得宋璎很是不忍。
然而当苏豫刚将小灰灰赶出去，一只鹦鹉又飞了进来，直接落在了宋璎的肚子上。苏豫此时的脸色甚是不好看。
他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一口茶喝，对宋璎道：“想必它们也是来给你贺喜了。”
宋璎：“那多好，每日一贺，我也能心情愉悦一些，好弥补我整日不能出门的苦闷。”
苏豫：“每日一贺……”
这日，宋璎和夕照一道在后花园散步，遇到了正在赏花的董秀妍，她带着宫女前来行礼。
宋璎此刻才仔细地打量了几眼董秀妍，发觉她谈笑间眼底总是伴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想起她每每看见苏豫时失落的眼神，想必她对苏豫是有爱慕之情的。
也是，像苏豫这样的男子，有几个女子能对他有免疫能力。
董秀妍道：“太子妃好福气，有殿下宠着护着，女子若得夫君如此，今生无憾了。”
“让妹妹见笑了。妹妹进宫这么长时间，肯定会思念家人，如果妹妹在自己殿中无聊了，就来找我排忧解闷吧。”
在回钟灵殿的路上，夕照在宋璎耳边轻声说：“太子妃，你们也太奇怪了，二女同侍一夫，还能相处得这么融洽，恐怕百年也难遇一回。”
宋璎正欲说话，却忽感身子不适，本能地捂上小腹，一种不好的预感轰然袭来。
“太子妃，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一旁的夕照赶忙扶住她，心急地问道。
“没，没事。”她小心翼翼地直起腰来，然而一阵阵袭来的疼痛却愈加强烈。耳旁皆是夕照满是担忧的询问，但宋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只颤抖地说：“找太医，快……”
钟灵殿中，太医们全都挤在大殿里，商量着如何给她配药，而宫女太监们则浑身颤抖地跪在殿中。
宋璎脸色惨白，身下已然出了些血渍，她虽然害怕，却是一声不响地躺着，此时肚子是舒服点了。反倒是苏豫用力地抓着她的手，他的眼神既冷冽又带着满满的心疼。
“别怕，有我在。”苏豫的声音在发抖，他用冰凉的双手将宋璎的手掌完全包裹，凝视着她那双美丽却毫无光芒的眼睛。
这时，夕照泪流满面地问太医：“太子妃的血止不住，怎么办啊？”
司画手忙脚乱地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太医忙嘱咐道：“快快端去让太子妃服下！”
太医们忙活了半个时辰后，苏豫失落地走出寝殿。大殿中，他的身影显得异常落寞。叶太医也随着他走出，重重地跪在了他的面前。苏豫知道叶太医这一跪，等于是给他那还未成形的孩子宣布了死刑。
“殿下……”
苏豫沉默了许久，缓缓问道：“太子妃的身子现在如何了？”
跪在殿中的奴才们把头深深埋下，连口气都不敢喘。苏豫静静地站着，沉默中蕴藏着汹涌的怒火。
叶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答：“回殿下，太子妃的身子并无大碍，好生调养便可复原。只是腹中的胎儿……是保不住了。老臣无能，还请殿下节哀顺变。”
看得出来，苏豫现在很生气，若再仔细看那双眼，甚至能察觉到他此时眼底的戾气很重。他冷冷地问：“所有在钟灵殿侍候的宫人都在这儿了吗？”
底下没有一个人敢应声，此刻已有一把刀悬在了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只有夕照说：“回殿下，都在这里了。”
“有谁能告诉我，太子妃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冰冷的语调一成不变。
叶太医颤声回道：“太子妃的每一餐都是经由老臣仔细检查，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房间里也不曾查出有过任何对胎儿不利的气味或毒物，老臣也不知……”
叶太医话未说完，就被苏豫打断：“你的意思是说，是本太子的孩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上，他自己去了？”所有人噤若寒蝉，苏豫突然拔高了声音，“你们谁能告诉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那用力握起的手指关节失去了血色，他这个样子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慌。
“都不说话？好，很好，总有让你们开口的法子！来人，除了夕照以外，所有人拖出去杖责三十，要是还不开口，那就打到他们开口为止！”
苏豫话音一落，殿上立即响起一片凄惨的求饶声，侍卫们从殿外涌入，一个个地将他们拖出殿外。
钟灵殿终于又安静了，而苏豫的心中却是风起云涌。他折回寝殿，看着宋璎憔悴的面容，令他心痛难当。
宋璎终是哭了出来，柔弱的肩膀颤抖不止。她那还未出世的孩儿就这样被人夺了性命，这个小生命虽然在她肚子里不过三个来月，但是她爱他很深很深，她曾经憧憬过许多次他降临到这个世上时的情景，她想，那时候她一定会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苏豫俯身抱住了她，痛彻心扉地说：“我一定会找出杀害我们孩儿的凶手，以慰孩儿在天之灵。”
阴暗的牢房，一条长长的通道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眼望不到尽头。薛子姝一脸的阴鸷，与那满面横肉、低眉顺眼的牢头低语道：“你这奴才平时也受了我不少好处，怎么，在这大牢里混得还行吧？”
“承蒙瑞王妃关照，您有事只管吩咐奴才。”牢头爽快地应道。
“你去把钟灵殿里被杖责的一名叫司画的婢女带来。”
那牢头听后小胡子一歪，犹豫了片刻。
“怎么？”薛子姝的眼中顿时充满了不耐烦。
“那是东宫的奴才，不知您……”
薛子姝嗤笑了一声：“你只管带她过来，有什么事本王妃担着。”
牢头这便依命去带了司画过来见薛子姝，没想到人还没带到薛子姝那边，太子的近身侍卫擎宇就仿佛从天而降，在这长长的通道中和牢头狭路相逢。
擎宇一边拊掌一边笑道：“瑶华宫的人来得好，正好可以解了殿下的疑惑！”
钟灵殿的寝殿中，苏豫安静地坐在床边与宋璎十指相握，她蹙着眉昏昏沉沉地睡着，而他一直未曾离开，就这般陪着她。
擎苍和擎宇两人站在寝殿外，踟蹰着不敢入内。
“可有要事？”苏豫脸上现出一缕愠色，回身向他们问道。
擎苍忙躬身回禀：“方才长信殿的内侍过来，以皇上口谕带走了司画。”
苏豫顿时惊色拂面，疾步走向珠帘问道：“只是方才？为何不先报与我再说？”
两名侍卫连忙跪下请罪，擎宇回道：“内侍有皇上的口谕，当时便要带走司画，属下……”
苏豫轻轻地放下宋璎的手，站起身便一个箭步冲出了钟灵殿，直奔长信殿，隐隐中觉得，有些事他或许已经来不及阻止。
长信殿外有重兵把守，如临大敌，里三层外三层地直将殿前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他们防的并不是皇帝的敌人，却是当朝太子，密密麻麻的侍卫涌动如潮，把苏豫眼前的路完全截断！
“请殿下留步！”众侍卫齐齐跪下，如雷鸣一般的声响传入长信殿内，打断了长信殿内司画向皇帝的陈述。
司画以全家性命作为交换来为皇后在钟灵殿做眼线，并接下了谋害宋璎腹中胎儿的任务。她早知终有一天会为此丧命，就算太子派了他最得力的近前侍卫来保护她，也抵不过皇帝的一道口谕。
龙案后的皇帝打量着司画，眼光平静却异常冷厉。司画看出皇帝眼底的杀机，惶悚地连连叩头求道：“皇上开恩，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您要杀要剐，奴婢都悉听尊便，但是奴婢请求皇上放过奴婢的家人。”
“只杀你一人，朕如何为朕可怜的孙儿报仇？”
“皇上！”司画眼见即使自己扛下了一切，也无法保全亲人，为求最后一搏，她便急急地说道，“奴婢愿意招出一切，求皇上开恩！”
皇帝忽将眼眸一虚，沉凝着狡黠的光芒，只冷冷地说了一字：“说。”
“回皇上，此事……此事是皇后娘娘指使奴婢做的。”
皇帝剑眉一抬：“放肆！你可知道污蔑皇后会落得什么罪名！”
司画拼命地磕头，额头撞击地板的声音在大殿内沉重地回荡，她声泪俱下，凄厉地说道：“吾皇明察秋毫，奴婢求皇上明鉴！皇后娘娘以奴婢家人的性命要挟奴婢，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啊！奴婢上有一双高堂，下有不过两岁的小侄儿，他们性命堪忧，奴婢怎能为了保全自己而不顾他们？更何况，奴婢没有拒绝皇后娘娘的力量啊！求皇上明鉴！求皇上明鉴！”
皇帝痛苦地闭上眼睛：“你说，你是用什么手段残害了太子妃腹中的胎儿？”
司画泪如雨下：“回皇上，皇后娘娘每日都会交给奴婢一包药粉，只说待太医给太子妃的饮食做过检查之后，让我在送去钟灵殿的途中将药粉撒进食物中，如此，日后若此事揭穿，也会无从查起。”
皇帝问：“那是什么药粉？”
“回皇上，那是……藏红花。”
皇帝道：“你继续说。”
司画道：“每日一点点的藏红花粉，太医是无法察觉的，可是对太子妃腹中的胎儿却会有不小的伤害。今日一早，太子妃腹痛出血，太医交给奴婢一张药方，说按此药方煎药给太子妃服下，兴许是能保住胎儿的。奴婢将此事禀报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交给了奴婢一包奎宁，这奎宁药性凶猛，足以使太子妃滑胎。后来，奴婢去小厨房为太子妃煎药，将那奎宁掺入了那碗药中……”
“毒妇！”皇帝一掌拍在龙案上，惊得底下的人都心头一颤。他冷静了一下，看着司画道：“你安心地去吧，朕答应你，不伤你家人分毫。”
司画的眼里并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反倒是眼角微微地扬起，滑下一滴泪水，深深地朝皇帝拜下，她的声音仿佛从远方缥缈而来：“司画叩谢我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画被侍卫押了下去，走出大殿，她迎上苏豫的目光，露出愧疚之情。苏豫自是恨极了司画，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就径直向殿内走去。
苏豫深知他父皇一向对皇宫钩心斗角之事讳忌极深，皇后暗害皇孙之事自然是会使他龙颜大怒，但他也定然会让这件秘闻平息。特别是他和皇后之间有太多解释不清的情感，即使要办她，也断不会留下那些碍眼的枝枝蔓蔓。
苏豫的脚步在高高的门槛处停顿了一下，肃穆庄严的长信殿内冷寂无声，似乎连空气也凝滞得让人无法呼吸。
皇帝摆手示意御前服侍的太监和殿里的侍卫们退下，空旷的大殿上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苏豫行了礼，问道：“父皇让司画死，是打算什么都不再追究了吗？”
苏豫压抑着一腔不满，暗暗地握了握拳头。
皇帝直言道：“难道你还想留着司画？”
苏豫不动声色，只淡然说道：“儿臣的孩儿，是父皇的孙儿，是卫国的皇长孙。”
皇帝痛苦地蹙起了眉：“朕心里都清楚。”皇帝目光沉冷，直直地看着苏豫说，“你可晓得，只靠一个奴才是办不了皇后的。就算朕明知是她所为，就算有人证物证，你以为，废后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
“父皇也认为皇后该废吗？”苏豫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皇帝不答反问：“太子，可否告知与朕，何为明君？”
苏豫摸不透父皇问这个做什么，他只答道：“为君者，肩上担着的是天下苍生，胸间怀着的是万民福祉，眼睛里看着的是国之来运。”
皇帝紧接着说：“而非儿女私情。”
“父皇！”
皇帝抬起手，示意苏豫不必再说。他道：“朕认为，一位明君，理应是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既要敦厚朴实，又要心胸开阔。这其中道理，你需要悟。朕清楚太子将来会是一位明君。但是现在，无论你想做什么，你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静待时机成熟的那日，方可一举成功。”
苏豫站在原地良久未作反应，最后道了一句“儿臣告退”，便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