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宋瀚学难忍心中的刺痛,那种又爱又恨的煎熬让他本就脆弱的心几近崩溃,“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不怪你,我可以不在意你做过什么。阿璎出嫁,永诚走了,我身边如今只剩下你了。这么多年了,永诚的事你能洞察秋毫,难道就看不出我除了死去的发妻,也曾经爱过他人吗?”
他人,不正是一直默默无闻守在他身边的女人吗?佟秋月眼中一亮,却亮得黯然失色!
宋璎、永诚、秋月,如同三个稳稳的角撑起一个宋瀚学,如今这角已有一个彻底坍塌,倘若再有一处陷落,宋瀚学也必然崩塌!
“听王爷这样说,我就是死也甘心了,可惜,晚了,晚了……”佟秋月身子一斜,倒在了宋瀚学怀里。
“秋月!”宋瀚学满面骇然地看着她变色的脸。只见佟秋月面带微笑,却有一丝黑色的血迹从她唇角滑落。
佟秋月死了,如同在世上蒸发了一般。
没有人知道她死了,只知道她不见了。宋瀚学对宋璎说:“你佟姨去远游了,独自去了一个好地方。”
宋璎听后陷入了许久的沉默,然后,便是低着头落泪。
她的家散了,王爷、郡主,世代荣华,这些都是虚名,一个捆绑着他们、叫他们都无话可说的虚名。文绰给予他们的,她都记在心里了。
最终,她还是难逃爹爹在她面前强颜欢笑、转身落寞离去的那揪心刻骨的一幕:一辆马车、十多个随从,以及他亲自背在肩上的一个灰色包袱。宋璎看出那包袱里装的并不是衣物或钱财,只是一个坛子。不管从卫京返回西岳这一路,还是将来,这个坛子以后都会陪在他身边,生老病死,永不离弃。
临走时爹爹那复杂难懂的笑容深深地刻在了宋璎的脑海里,清晰得似乎烙在了心上。这也是两个多月来,她最难以忽视的牵挂和心痛。
苏豫虽然平日里就待宋璎极好,但现在待她更是愈发的好,好到宋璎都觉得他是在将她当神明供养着。而身为人类的苏豫,是不可以与神明做那种事情的。于是宋璎便经常看到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端起一盆盆冷水就往自己身上浇去。
后来宋璎问他,为何要这样做?
苏豫是这样回答她的:“我知道你为了你爹和你哥的事心里头难受,定然是没有心思与我风月浪漫。可我是个正常且健壮的男子,每日与你睡在一张床上,难免我的手会不小心碰到你的手,或者你的腿不小心压着我的腿,使我漫漫长夜总是想些有的没的。我越是胡思乱想与你做些什么,我就越想与你做些什么。所以我干脆去外头冲个冷水澡,冰冷的感觉是压下心头那些胡思乱想最好的法子。”
次日,毓庆殿。
向来镇定自若的苏豫此刻显得有些心神慌乱,他刚收到从广南寄来的一封密信。而皇帝早已知情,以皇帝的作风,肯定不会再留宋永诚。
擎苍额前细汗密布,平定了一下仍是紊乱的心跳,上前对苏豫说道:“属下刚从长信殿回来,买通了那边一个的内侍,他说皇上已下了暗杀令,只怕是来不及了。”
“这个宋永诚怎么回事,如此不争气!”苏豫气愤地握紧双手,指骨泛白。
擎苍道:“小王爷被发配从军已是万幸,他怎还是不安分?为何广南王的妹妹会由他亲自送还董光耀?皇上让他去边疆,他怎会去了广南?殿下,莫不是他将广南王的妹妹调了包?可假的董秀妍是前朝之人,难道他参与了前朝的活动,与本朝为敌?他将广南王的妹妹送还给广南王却不告知殿下,他到底背着殿下做了多少事?他实在是辜负了殿下对他的一片苦心。”
现在连向着宋永诚的苏豫都觉得他大有问题,何况对他心存芥蒂的皇帝!
擎苍又道:“殿下,皇上的暗杀令已下,殿下要救小王爷吗?”
他是宋璎的哥哥,苏豫若放任他不管,阿璎必然要与他动怒;平西王若痛失爱子,身子肯定会垮,那阿璎更是要与他动怒;而宋永诚若真的一死,前朝余孽必定会借此时机去游说平西王,让平西王助他们起兵造反,那阿璎会成为夹在她爹爹和父皇之间最最为难的一个!
宋永诚的力量虽小,但平西王却有“振臂一呼,群雄响应”的威信;宋永诚死与不死,直接关系着苏氏王朝和前朝的生死决战。更重要的是,也直接关系着自己与阿璎的未来。
苏豫果断地说:“擎苍听令,即刻带上两支禁卫军,与我一同秘密前往广南。宋永诚的命,父皇不留,我留。”
“是!”
当夜,苏豫便微服出宫,但他的具体去向却无人知晓,就连宋璎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他走的那一晚跟她说,让她好好地待在钟灵殿,哪儿都不要去,等小灰灰再长四斤肉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变化让宋璎疑惑不解—东宫的禁卫军三班巡查照旧,可大多侍卫都是生面孔,想来是被大量调换过了。
宋璎一向不习惯殿外有侍卫把守,因此钟灵殿只有侍卫巡视而未有侍卫固定站岗,可是在苏豫离宫后不久,便有两名冷面侍卫在殿外站起了岗。
东宫,如同一座巨大的牢笼将她围困起来,压得她不能呼吸。
此时此刻她只盼着小灰灰能快些长出四斤肉,可是一日三顿让小灰灰啃牛腿,它的体重都增长得不是很明显。宋璎十分伤神,觉得小灰灰每次刚吃进去,就去放“米田共”,相当于是没吃。于是她便打心底里不希望小灰灰再去放“米田共”,可她又无法真的去阻止。
宋璎虽然不知道此时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帝为何以“保护太子妃”为借口增兵东宫,实则是圈禁她,但她隐隐感觉出这一切都跟她爹有关。
宋璎想到了赵祁和子骞,他们一个是禁卫军统领,一个是跟在统领身边的人,他们定能为她解惑。宋璎只需等待他们来东宫巡逻的机会,到时就能见到他们。
她正这么盼着时,就见赵祁亲自带队巡逻经过钟灵殿。
正在殿前院子里强迫小灰灰吃牛肉的宋璎见到他,本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消息,却见赵祁一脸严肃,只远远地向她点头示礼,其后便带领着一队禁卫军继续巡查。
离开东宫后,赵祁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月前所发生的事—
他去了距离卫京十多里地的土木堡,见过了一名四十左右满面倦容的女子,及一位十七八岁,虽穿着朴素,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尊贵的少年。赵祁称呼那女子为“母亲”,而那少年便是赵祁的亲弟弟—赵璟。
宋永诚之所以想到用黑暗骑士去刺杀皇后,除了他本身对文绰处心积虑伤害宋家的不满,还有赵祁的怂恿,但赵祁并没有想让宋永诚死。
而赵氏皇后赵雁和赵璟却利用宋永诚的恨意,安排宋永诚送真正的董秀妍回广南,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他们迫不及待地实施着残忍无情的复国计划,宋永诚便不幸地成了他们手中的牺牲品。他们的意图正是要激化宋家和皇帝的矛盾,使疑心甚重的皇帝对宋永诚赶尽杀绝,而他们赵家就能趁机拉拢宋瀚学为他们效命。
这些事情的发生皆在提醒赵祁,他们的计划,他们之前做的所有努力,已到了可以举兵讨伐的阶段。
缓过神后,赵祁回头遥望着东宫的高墙,心中叹道:阿璎,今后你若得知是我害死了你的哥哥,你会不会恨我?可是我爱你,与我密谋这江山并存,你会不会恨我利用了你?直到现在,计划都是顺利的,但愿走到最后一步时,我的身边能有你的陪伴。
宋璎写了一封信,在子骞来东宫执勤时偷偷塞给了他。
这是一封送往西岳的信,信里的内容大致上说太子出宫数日杳无音信,皇帝增兵东宫,宫中的气氛十分诡异,她觉得可能事有不妙,只愿此事与宋家无关,而今皇帝对宋家并不信任,让爹爹一定要多些警惕。
就这样,在小灰灰每日暴饮暴食,终于有一日它吃撑到躺在地上,小腿儿在空中一颤一颤的时候,苏豫回来了。
他披星戴月地往回赶,墨色的长袍上沾满风尘,他憔悴了,倒更显清瘦。
他骑马飞奔到东宫门前,单手压着腰上的长剑跳下马来,俊逸挺拔的身姿如风一样朝宫内而去,目光一扫,发觉宫门前的侍卫们都有些眼生。东宫已然被父皇控制,看来西岳的平西王府也不会例外。
苏豫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路上心中打着鼓,想着稍后见到阿璎,他该如何跟她解释近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个噩耗,要不要告诉她?
宋璎听闻苏豫回来了,提起裙裾就往外跑。由于跑得急,又是深夜,她的胸腔里灌进了好几口凉风。宫人们皆是惶恐不已,全都匆匆地跟了上去。
苏豫心疼地看着跑到他眼前,喘着气,脸颊绯红的宋璎,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搂住了她小小的身子。苏豫将唇贴在了她的耳垂上,轻声道:“我回来了。”
宋璎在他怀里点点头,双手也紧紧地抱着他,待她终于顺了些气之后,她对他说:“小灰灰都已经长了六斤肉了。”
苏豫一笑:“你可是整日都喂它好吃的?”
宋璎道:“岂止是好吃的,就是不好吃的也强要它吃。”
苏豫伸手抬起宋璎的脸,双手捧着,就像捧着稀世珍宝,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美丽的眸子,突然低下头,对着她的嘴唇就吻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宫人们迅速地低下了头,下巴紧贴胸前,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皇帝暗杀宋永诚的事在宫中乃是机密,除了皇帝、太子和他们的一些亲信之外没人知道,事情被藏得密不透风,就连文绰也未得到一点儿消息。
那晚苏豫亲自带领二十骑,连夜出宫,日夜兼程地赶往广南。
宋永诚送回董秀妍之后在广南王府待了两日,期间不知他与广南王说过些什么,又可曾达成过某种协议,总之董秀妍回广南的事,董光耀未曾向朝廷禀告过。
没过多久,广南军中突然出现了大范围的调动—种种会让皇帝疑心的迹象都在暗中进行着。
苏豫微服到达广南后,并未和宋永诚碰到过。几日后,一名探子来报,说已找到宋永诚的踪迹!但那时,宋永诚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前一夜风雨交加,离开王府的宋永诚被黑衣人偷袭,他孤身力斩三人,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苏豫亲手脱去他身上满是刀口和血污的衣衫,他身中数十刀,刀刀致命。那些伤口经过昨夜雨水的冲刷,惨白恐怖的肉骨清晰可辨。
苏豫好生安葬了宋永诚之后秘见董光耀,请他务必对宋永诚的死保密,不得透露一分。
然而,会无孔不入、不胫而走的便是传闻,越是机密的消息,一旦传开,就会以惊人的速度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卫京中开始沸沸扬扬地传播着宋永诚在广南遭遇暗杀的事,并且真凶的矛头直指当朝皇帝!说他忌惮平西王功高盖主,几年前夺平西王兵权,几年后又杀其爱子。
此消息一传出便引来了一阵轰动,再厚重的城门也关不住悠悠之口,纵然皇帝下令捉拿传播谣言者,并将其斩首示众,但传闻仍是屡禁不止。很快,就传到了卫京之外,且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
宋永诚的死讯自然也传到了宋璎的耳朵里。
一场暴风雨,正悄然临近。暴风雨前夕的宁静,似乎可以闻到充斥在空气中的淡淡腥甜。
宋璎在回东宫的路上,经过墨砚楼时,迎面走过来一队禁卫军。带队的正是子骞。宋璎想上去和他说话,又怕跟在自己身后的宫女会将他们的对话全部告于他人,她按捺住冲动,稳稳地走过去。
子骞走到距离宋璎大约半丈的地方,带领禁卫军们向她跪下行礼。
“起来吧。”宋璎抬了抬手说道,但子骞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还暗暗递给了她一个眼色。
凭借着他俩相处了十来年的默契,宋璎很快就明白到了子骞的用意,忙走到他身边并且亲自扶起他,笑道:“不必多礼,忘了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了吗?这样岂不是显得生疏。”
“属下惶恐。”子骞赔着笑,站起身子的同时,不着痕迹地将一张纸条塞进了宋璎的手里。
宋璎回钟灵殿的一路都在担心纸条的事有没有被随行的宫女发现,她借口要一个人静一静,就遣走了宫女们,然后急忙拿出纸条打开来看。
纸上写着这样的字:“公子乃如日中天所弑,保重!”
宋璎万分惊愕,好似一个炸雷在她头顶炸开,“公子”指的便是哥哥,而“如日中天”,自然指的就是当今天子。皇帝名唤苏昊,他的“昊”字,便是由“日、天”二字组成!
子骞为人谨慎,若不是有九成的把握,他绝不会冒着性命危险告诉她这件事。难道真的是皇帝杀了哥哥?可是皇帝为何要这样做?难不成他要亡了宋家吗?那么,事情绝不会到此为止的。
东宫内换了守卫,她形同监禁,皇帝既然防了她,同样也会防着父亲。皇帝的心肠,比起文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他会对宋家赶尽杀绝吗?
“阿璎。”一声轻唤温柔如春风。
她既吃惊又害怕,慌忙转身,对上了一张冷峻刚毅的脸庞。宋璎惊慌之下将手中的纸条揉成球,又在情急之中将它塞进了嘴里,来不得咀嚼便要吞咽,努力伸长了脖子拼命咽下去,免不了被尖硬的纸边划痛了喉咙。
苏豫一个上前就使劲儿扒开了她的嘴,将纸团从她的喉咙里拿了出来,随即扔进了焚香炉。宋璎看着那张纸条被燃着,火苗摇曳着,转瞬间就化为了灰烬。
她红着脸,诧异地看向苏豫,只听他道:“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你的喉咙若被纸团所伤,惊动了父皇,后果该是如何?”他的眼神突然间黯淡了下去,“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你宁愿选择伤害自己,也不愿意选择相信我。”
“苏豫……”宋璎开口说话,才发觉喉咙真的已被划伤,不禁咳嗽起来,然而越是咳嗽,喉咙疼得就越是厉害。
苏豫将她抱起,放在榻上,他搂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们!”
宋璎含泪问道:“那你知道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吗?”
他的眸子瞬间加深了颜色:“我知道。”
“是皇上杀了哥哥?”
“不是!”苏豫立即否定。父皇杀宋永诚的事他绝不能松口,否则一切都会如他所想,他首先失去的便是面前这个他最深爱的女子,“那是前朝余孽故意散播谣言诋毁父皇,他们是想趁乱造反。”
信或不信?如今都是一面之词。宋璎很想去相信,因为她爱苏豫,她那么爱他,又如何能接受他的爹杀了她的哥哥这个事实呢?又叫她如何去面对他的爹想灭她全家的事实呢?
“阿璎,我只希望你能坚信,我可以保护你,保护王爷。”
宋璎的目光忽然变得陌生了,明知与他无关,心底里那道厚厚的城墙却渐渐地将他摒除在外了。她僵硬地点了点头,苏豫将她搂入怀中。
宋璎靠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上不再发一言,但这平静的表情下却暗暗燃着了一团火焰,火势汹涌而起,并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