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谁之过？苏豫这般耳聪目明，所有事情他都看得很通透。
全天下都在盛传他父皇密谋夺皇位，杀害了卫祖皇帝，若不是真有其事，又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将士都选择追随赵祁？宋家乃一方富室豪家，却沦落到反叛的绝境，宋永诚又无辜枉死，这又是谁之过？
然而，即使苏豫心里这样想，但他始终是他父皇的儿子，纵然父皇有千错万错，纵使全天下人都背叛父皇，他也不能背弃父皇。为人子，他必须如此。
苏豫看着宋璎道：“你猜容渊见到赵祁，会跟他说什么？”
此时宋璎突然发现，苏豫的眼睛里藏了很多东西，是她看不明白的。她道：“可能是劝降。”
宋璎对上苏豫的眼睛时，她神情一僵，只见他耳根子有些红，而盯着她的那双眼睛也亮得出奇。她探手抚上他的额头，温度的确有些高，却也并不像生病发热。
不料他搂住她腰的手一用力，便稳稳地将她放在了他的腰上。
苏豫问：“阿璎，你可否觉得热？”
宋璎如实回答：“热。”
苏豫浅浅一笑。他本就长得十分标致，若是再用那双满含深情的眼眸望着谁浅浅一笑，普天之下恐怕没几个女子能把持得住。
他将她迷得三荤五素的，此刻她脑子中仿佛全是糨糊一般，对他的怪异举止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去琢磨，索性不再琢磨。待她回过神儿来时，发现自己的衣裳已经都被解开了。
苏豫道：“我也是觉得热的。”
宋璎一把捏住他的手臂，可能因为力道过大不慎让指甲嵌入，疼得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她道：“热……热可以喝一些凉水……”
说完后她觉得别扭，衣裳都已脱下，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却还装模作样地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于是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让她自己都感到震惊的话：“那你快一些。”此话说完，她还伸手打算帮他宽衣，着实是毁人三观。
苏豫显然也震惊不小，他看了她一眼，接着便利索地除去了自己的衣裳，他道：“阿璎，为我生一个孩子吧？”
第二日，大军在李正青、李珣父子俩的带队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九原城，前往卫京。而另有两名将军带着十万兵马留了下来，看守九原城。
苏豫与宋璎被安排在一辆红顶宽敞的马车里，这一次，他们不必再乔装打扮成老百姓，因为不会再有人追杀他们。而赵祁，被捆住双手，与聂离一同关在一辆小马车里，跟在大部队的最后方。
苏豫的马车旁，向严和擎宇骑马随侍。悠长的古道旁青草丛生，马车内的宋璎心情甚好，她想起昨晚容渊临走时对她说：“有机会，容渊定救出王爷，送他与太子妃团聚。”
此时，董光耀带着大队人马来到九原城下，见到城头上站着两张陌生的面孔，询问之下他才得知苏豫已带兵离去。赵祁不在，苏豫也不在，那么，五日之约，也就不复存在了。
但董光耀既然来到这里，自然是不会因为苏豫的离去而放弃攻打九原城。于是，董光耀对将士们道：“祁公子如今有要事不在，但还有璟公子带领着我们，无论如何，光复前朝！”
底下响起了一片“光复前朝！光复前朝！”的响应声。
九原城的那两名将军率兵出来迎敌，他们沉着应对着，并在城外摆下了八卦阵。
八卦阵，具体阵势是将军居中，四面各布一队正兵，正兵之间再派出四队机动作战的奇兵，构成八阵。八阵散布成八，复而为一，分合变化，又可组成六十四阵。
董光耀自认为苏豫已带大军离去，剩下的自然不会是他的对手，故丝毫不将其所摆阵法放入眼中，觉得不过是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
董光耀一声令下，九原城南门外便开始了惨烈的厮杀。
两位将军不愧是漠北军，临危不惧，冷静地指挥着八卦阵，与董光耀的广南军拼杀在了一起。
顷刻之间，空气中布满了血的味道，整个世界仿佛在颤抖，山崩地裂。
最终，董光耀因为大意轻敌而大败，还负了伤，跟随他闯阵的人马更是死伤无数。南门外一片血腥，尸横遍野。
董光耀大败，出人意料，消息传到赵雁那里，赵雁又气又急，她来到了容渊的医帐前，从帐帘的缝隙中看见宋瀚学一脸木然地坐在椅子上，身旁站着容渊，正为他进行火针疗法。
赵雁在门口踌躇良久，终是掀开帐帘走了进去。医徒一看见她，便行了个礼出去了，容渊也正要出去，却被赵雁拦下了。
她踱步到宋瀚学身边，盯着容渊道：“容渊先生，宋元帅几时能痊愈？”
容渊心思敏锐，他一看见赵雁，就知她来此的目的，便毕恭毕敬地道：“宋元帅的外伤不出半月便能痊愈，但是他的内伤，恐怕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什么意思？”赵雁微微地眯了眯眼眸，投射出阴冷的目光。
“宋元帅此次失血过多，心肺供血不足，伤及脑神经，才会导致心智受损。而这人的心智一旦受损，恢复的机会可就微乎其微了。”
赵雁将视线转向了宋瀚学，只见他愣愣地看着她，有些痴傻地笑着，他如今这个样子，还怎么上阵指挥杀敌呢？难道他们卫氏想要光复前朝，就这么难吗？
赵雁走了，宋瀚学才敛去了笑容，他闭上眼睛，继续让容渊为他施火针。过了一会儿，才听容渊对他笑道：“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太子妃？”
宋瀚学睁开眼睛，双目炯炯有神，他也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容渊先生。祁公子这么久没来，怕是深陷险境了吧？”
“王爷心如明镜。”
“但苏豫并没有为难他。”这不是一句疑问句，而是陈述句。宋瀚学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营帐之外的天空，“十四年前我听信苏昊，误害了卫祖皇帝，如今帮助祁公子夺皇位，也是想赎罪把江山还给卫家，而无论是苏豫坐拥天下还是赵祁夺得江山，他们都将会是一代明君，唯独不能是赵璟。现在看来，我不便再参与战事了。”
容渊走到宋瀚学面前，突然弯膝跪下。宋瀚学一惊，连忙俯身去扶他：“容渊先生使不得！”
“我容渊除了卫祖皇帝，生平未给任何人下跪过，但今日请王爷受容渊一拜。”容渊推开宋瀚学伸来扶他的手，动容道，“卫祖皇帝一生都在为百姓谋福祉，只道是好人命薄。苏昊在位期间，虽然未做过对不起黎民苍生之事，但他的皇位毕竟得来非正统。苏豫无辜，卫祁亦是无辜，他们二人皆是世上难得的铁血男儿、少年英雄，无论王爷将来站在谁的一方，我容渊都不敢有半句怨言。容渊一拜王爷为卫氏皇族做的一切牺牲；二拜王爷为了祁公子装疯卖傻。”
宋瀚学所想与容渊所想一样，如今赵祁已自身难保，那么这江山他宁愿由苏豫来继承，也不想辛苦打下来交给赵璟。赵璟虽也是卫祖皇帝的亲子，但他绝不适合做皇帝，若让他来继承大统，卫国将来只怕风雨飘摇，百姓受苦。
入夜，回卫京的军队停留在距离卫京只有二十里地的客栈休息，苏豫叫来了李正青和李珣谈事。
李珣一进苏豫的房间，就春风满面地喊了一声：“太好了，马上就要回宫了！太子爷，你可选好登基的日子了吗？”
苏豫不作答，只是做了一个请他们父子二人坐的手势。宋璎在一旁为他们斟上热茶。
过了良久，苏豫才缓缓开口，然而这一开口，便是让李家父子都目瞪口呆的话：“李将军，阿珣，多谢你们长久以来对我的支持，从今往后，希望你们还能为朝廷效力，全心全意地辅佐新君，助他一臂之力，继承卫国大统。”
李正青还在琢磨苏豫这话为何意，李珣就已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苏豫连连问道：“太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谁是新君？又要助谁一臂之力？”
一旁的宋璎虽然也很惊讶，但很快就淡定平静了，她知道苏豫要做什么。
只听苏豫沉声说道：“赵祁。”
李正青父子皆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李正青立刻跪下了：“太子，万万不可啊！赵祁他……”
苏豫打断他的话，同时将李正青从地上扶起来，道：“这江山本就是他们卫家的，赵祁他是顺应天命。”
李珣气得说不出话来，倒是李正青看似无奈地接受了苏豫之意。他一生戎马生涯，不论是苏氏为帝，还是卫氏为帝，他的责任都是在大漠抵御外敌，保家卫国。只要是明君，作为臣子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料李珣一掌拍碎了桌子上的茶杯，站起来怒喊道：“我这就去把赵祁那贼子给杀了，以绝后患！”
苏豫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李珣的衣领：“阿珣，你冷静一点！你若说贼子该杀，那么我才是贼子不是吗？”
李珣瞪着苏豫，那双又气又急的眼睛里氤氲了水汽，血丝布满了眼白，他使劲推开了苏豫，大声喊道：“好！这个太子你不做了，皇帝你也不做了，那这少将军我也不做了！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干吗干吗去！”
李正青蹙眉道：“珣儿不可意气用事，太子把皇位让给了赵祁，你我父子二人更应留在朝廷替太子看管好江山啊。”
“看管江山？爹，孩儿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他太子都可以想不当皇帝就不当皇帝，那我区区一个少将，又算得了什么！”李珣的言语之间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见他们三人僵持不下，宋璎便上前对李珣说道：“李少将军武功盖世，将来若不再为朝廷所用，对卫国的百姓来说就是遗憾了。谁都知道漠北大将军只有一个独子，独子若无意继承父业，那么朝廷之上盯着漠北大将军这个职位的眼睛可就更多了。”
宋璎的这一席话对李珣起了作用，他虽然生气苏豫的“说不做皇帝就不做皇帝”，但苏豫有“任性”的资本，而他没有，他怎么忍心让戎马一生的父亲，到老了还要陷入权势的争斗中去？
苏豫见李珣的面色有所缓和，他便对李正青郑重地说：“明日一早大军启程，请恕苏豫就在此与你们分别了。李将军，苏豫还有一事相求。”说着，苏豫就对李正青抱拳跪了下去，李正青一慌张，也连忙跪下了，苏豫继续道，“还请李将军回宫之后，将我父皇火化，将他的骨灰拖人带给我。”
李正青垂泪道：“殿下，无论如何，您要保重。”
李珣也红了眼眶，他突然开门走了出去，又重重地甩上了门。苏豫知道，他不愿意跟他说分别之言。但是做兄弟十余载，默契自在心间，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一条弯弯曲曲的盘绕在山间似是没有尽头的大道上，一辆红顶马车正在轻快地奔跑着。大道两旁挺立着松柏，枝繁叶茂，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皮白，太阳在东方的天际也微微露出半个小脸儿，马儿跑动的影子被拉长，温和的红色光芒将马车笼罩。
虽然道路遥远得似乎没有尽头，可宋璎此刻的心情却是极为轻松的。
她的目标清晰明了，许久以来她从未觉得自己的道路是如此的湛明，她不必为宫内的尔虞我诈费尽心神，也不必为战争的谁胜谁败而愁眉不展，这时她只需做一件事，就是跟着马车上的这个男人，天涯海角。
苏豫一边驾着马车，一边回头看向车内的宋璎和小灰灰。只见小灰灰耍赖般地依偎在宋璎怀里，他突然咧嘴笑了，用浑厚的声音大声地对宋璎道：“在下京城人士，姓苏单字一个豫，祖上小有名气，但不愿拿祖上分毫，敢问姑娘可愿意与在下浪迹天涯，甘苦与共？”
宋璎微微歪着脑袋轻笑着，她也大声地对苏豫道：“我宋璎活于世上十九载，从小被爹爹哥哥宠着任意妄为，直到遇见你。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怎么尽兴怎么活。就与你浪迹天涯，甘苦与共，有何不敢？”
“驾！”苏豫挥舞了一下马缰，笑意在他的嘴边久久没有退去。
宋璎问他：“我们去哪儿？”
“先去接你爹，然后去九华山，我觉得，咱们也该给小灰灰找个媳妇儿，再生一窝小狼崽了。至于我和你，就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
宋璎耳根子一红，羞涩地转过脸去。她望向天边，朝阳初升，万物生生不息，一只白头鹰在空中盘旋，那矫健的身姿令人赞叹。苏豫便如那鹰，凤凰涅槃，一切都将是新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