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京,皇宫,璎珞阁。
两名宫女正在阁楼中打扫,一名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宫女,名叫司柔,对那年纪稍长的道:“司棋姐姐,这阁中明明无人居住,为何我们三天两头要来打扫?这打扫来打扫去,并不脏呀。”
司棋赶忙捂住了司柔的嘴,低声道:“大忌大忌,以后万不可再这样说了,要是叫多事的人听了去,小心脑袋不保。”
司柔着实被吓了一跳,她压低声音道:“为何不许人说?我进宫四年,四年来就只打扫这璎珞阁,虽说皇上偶尔会来,但是为何不在皇上来之前打扫呢?这样多浪费时间。”
司棋正要说话,司柔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司棋姐姐,莫不是住偏屋的那位夕照姑姑,是皇上的心上人?”
司棋拍打了一下司柔的脑袋,轻声斥责:“不许胡说。”
她转头向周围看了看,靠近司柔的耳朵,道:“我曾经服侍过这璎珞阁的主子,与我一同去服侍她的还有一个姐妹,叫司画,但是她犯了事,被前朝皇帝下令砍了脑袋。这璎珞阁,原先也不叫这名,原本这里是那主子的休闲之地,叫弄玉阁,新帝登基之后,才给这阁楼改了名的。至于那夕照姑姑,皇上是念在她曾经是那主子的贴身宫女,便让她留在这阁楼里,吃斋念佛,为她主子祈福。”
司柔听得出奇地专注,她问:“那姐姐你服侍的那位主子去哪里了?她是不是就是皇上的心上人?”
司棋低叹了一声:“我如今也不知道她在哪里,都过去四年多了。”
司棋回过神来,瞪了司柔一眼:“你小丫头片子为何总问皇上的心上人是谁?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在宫里若想活命,就要管好自己的嘴。”
司柔捂着嘴笑了笑:“司棋姐姐难道都不觉得奇怪吗?这历代以来,有哪位君王是孤身一人,后宫无一位佳丽的?咱们的皇上可真奇怪,不仅后位悬殊,连嫔妃也没有一个。”
四年前,瑶华宫。
这夜的瑶华宫出奇地安静。赵雁撤走了所有侍卫和宫女,独自坐在正殿里那把华丽宽敞的凤椅中,她并未如想象中的那般兴奋,她只不过是回到了从前的地方,而这个地方,从来都不是她喜欢的,她为了得到而得到,本意,只是为了报复罢了。
这个皇宫,没有值得她眷恋的地方,她忍气吞声地周旋于卫祖皇帝和那个女人之间,就算那个女人死了,她也只能每天看着自己最爱的男人闷闷不乐,心里记挂着那个让她最为痛恨的女人。
枉她做着皇后—高贵的后宫之主,却不得不接受别人的儿子做自己的儿子,继而再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儿子做太子!
皇位,怎能落入那个贱人之子的手中?之前他被苏豫抓走,原以为苏豫会替自己除去这个碍眼的障碍,没想到他不仅活着回来,苏豫还将皇位拱手相让。
苏豫疯了,但她赵雁还没有疯。再过几天便是昭告天下复国之日,在这之前,她是该做些什么了。
赵璟走进了大殿,径自走到赵雁的凤椅旁蹲了下来,仰头问道:“母后,很快哥哥就要在大臣们的拥戴下做皇帝了,母后您说的万无一失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啊?”
赵雁冷冷地笑了笑,悠闲地拍打着凤椅的扶手:“璟儿别急,母后手中有一样东西,只要我把它拿出来,赵祁就不得不让位于你。”
“母后!”赵璟惊喜得两眼放光。
赵雁道:“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在准备这东西了,那年宫变,因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将它带走,只好把它藏在了瑶华宫,没想到我十四年后回来,那东西仍在。”
赵雁的唇边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望着身旁的赵璟,她满眼溺爱。她揉着他的头发,眼中渐渐充满了狠绝之色,声音低沉地说道:“你当上皇帝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除掉赵祁,他是个祸害,大大的祸害。”
赵璟一惊,不禁脚下一软,吞吞吐吐地说道:“可他是儿臣的哥哥啊……再说,他能从苏豫手中活着回来,已经很是不一般了,他的势力那么大,儿臣如何能轻易除掉他?”
“璟儿,皇帝这个位子本来就是沾满了鲜血的,别说哥哥,就是亲生父亲,也可以照杀不误。”赵雁倾着身子,慢慢凑近了满脸惊骇的赵璟。她眼底的欲望几近疯狂,“你才是母后的儿子,知道吗?”
赵璟蒙了,他根本听不懂赵雁在说什么。
“原来,我不是你的儿子!”这时,从大殿的内室中传来一个悲愤的低吼声!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几乎吓没了赵氏母子的魂,赵雁身子一震,险些从凤椅上跌落,赵璟见到那个从内室中走来的暗影时,脸上也顿时变得面无血色。
赵祁手里拿着一道圣旨,一步一步向赵雁走来,他满脸泪渍,握绢的手在狠狠地颤抖着:“母后所说的东西,便是藏在瑶华宫大殿牌匾后的这道圣旨吗?”
“你怎么……”赵雁大惊失色地看向他。
“母后,儿臣一出生便是太子,可你,却在父皇未遭到谋害之前便诱使他写下了密旨传位于赵璟?儿臣不知你是用什么方法诓骗父皇写下这样一道圣旨,儿臣甚至不知,当年苏昊谋害父皇时,你是否也参与其中!”
赵祁逼近了赵雁,满是仇恨的眼中似是燃起了滔天烈火,激愤地继续说道:“这些过往儿臣无从追究,儿臣在意的是,既然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也不想我做皇帝,可你为什么不说?你无情地利用我来夺得江山,待江山到手后再搬出这道密旨,将我的一切都让给赵璟,再让他来夺走我的性命!母后,难道我对您的敬爱,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下场吗?”
赵祁似要杀人一般的眼神震慑住了那对母子,看到他们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的心底越发悲凉。他走到烛火旁,将这道圣旨对火点燃。
“不,你不可以!”赵雁发疯似的过来抢夺,却被赵祁一把推倒在地。
圣旨燃烧着,烧掉了那对母子的全部希望。
赵祁惨然笑道:“你对我不仁,也休要怪儿子对您不义了。”他不重地唤了声,“来人。”
接下来,便从内室、大殿外涌进不下五十名禁卫军。顷刻之间,大殿中布满了闪着寒光的刀剑。
赵雁见他们要来抓赵璟,拼命扭打着,撕心裂肺地喊叫道:“谁敢动我的儿子?你们要是敢动他,我就杀了你们!”
“哥哥,哥哥!”赵璟连滚带爬地扑到赵祁身旁哭求道,“饶了我吧,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皇帝,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哥哥,你不能这么对我……”
赵祁背过身,不理会他,禁卫军没有收到赵祁的命令,便接着去抓赵璟。
“你们胆敢以下犯上!赵璟才是真正的太子!”赵雁濒临崩溃,泣不成声,她最后积满了力量吼叫道,“先皇留下密旨传位于赵璟!他才是太子!他才是卫国的主人!”
赵祁转过身,淡淡地笑道:“您才四十多岁,怎么就如此健忘了?儿臣是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啊。”
“赵祁,你太过分了,你想对璟儿做什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赵雁的话让赵祁简直哭笑不得,她可曾有过一天体会到他的恩义?她恨他,她的眼里只有她的亲生儿子,就算他掏出了心肺坦然以待,换来的,也不过是她一个毫无感情的眼神。他不惜性命去争夺这天下,让她坐享其成,可是她在做什么?她日日所想的,竟是要在他功成之日,拿出这道密旨废了他!
若不是当初宋瀚学提醒,若不是他被苏豫抓走连容渊都知道他在哪里,母亲却根本没有派人来向苏豫要人,他也许并不会提早防范,暗暗加派人手观察她和赵璟的一举一动,更不会查到这份密旨的存在,不然朝廷上下势必会再次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赵祁不想再看到他们母子的那副嘴脸,背过了身,挥手示意禁卫军立刻拿下赵璟:“把二皇子押入天牢,除了本太子,不准任何人探视。”
“是!”禁卫军们七手八脚地绑起赵璟,在赵雁凄厉的喊叫声中把他押了下去。
赵雁疯了一般叫喊着向赵璟追去,却被赵祁轻易地抓住了手腕。
他眼中有泪,却异常冰冷地说道:“母后,儿臣给您两个选择,一是好好做您的太后,在瑶华宫的佛堂里度化父皇;二是,儿臣不日后下旨,说您因旧疾复发去世,儿臣不得已,只好将您看管于天牢密室。这两个选择,悉听尊便。”
“给我传董光耀将军!来人啊……”
赵祁唇角一勾:“董光耀已无心政事,交了兵权,辞官还乡,带着他妹妹去享受天伦之乐去了,母后此刻想见他,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你,你……”赵雁崩溃地望进赵祁甚是决然的眼神中,脚下忽然虚软无比,适逢赵祁放开她的手,她便无力地抓住赵祁的衣角,慢慢滑下,瘫坐在地。
红日初升,却照不穿笼罩在皇宫内外的一片阴霾。昨夜赵璟被押入天牢的事在宫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对外,赵璟是以意图谋害太子的叛逆大罪入狱,赵祁免了他的死刑,叛他终身监禁在皇宫别苑。
宣和殿内,赵祁擦拭着那把莫邪剑。
四年前,当他得知苏豫与宋璎半道离去,苏豫将皇位让给了自己,他震惊不已。然而他一想到在九原城的地牢中容渊与他说的话,仿佛这一切都在容渊的预测里验证了。
自登基以来,他寻了他们四年未果,连容渊也不见踪影。
赵祁唤了声聂离:“摆驾璎珞阁。”
聂离却并没有领命,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赵祁问他怎么了。他踌躇稍许,终于还是说道:“皇上,别再去了。”
赵祁一怔,别再去了,是啊,阿璎又不在,自己总是去那儿做什么呢?
“聂离,你觉得朕还能找到阿璎吗?”
此时的聂离已经摘去了面具,在宫中进出,他都不再戴那冰冷的铁质面具,只见他黯然垂首,眼中有泪:“皇上,不少大臣都在劝您立后,为卫氏开枝散叶,您考虑一下吧。”
“再等一等吧,万一找到了呢。”
就算找到了,她也是孩子的娘了啊!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聂离还是忍不住落了泪,他迅速抬手擦了一把脸,领命出去,吩咐摆驾璎珞阁。
九华山。
每当春日,便有成群的蝴蝶飞舞在花丛间,似一片片流动的晚霞,又似一朵朵灿烂的云锦。那朦胧的远山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缥缈的云雾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这是百花盛开、百鸟鸣啭的春天。
若不深入九华山,如何能得知山里头会有一座如人间天堂般的回廊楼阁?
此刻,那长长的回廊中,正有一个两岁半的小女娃牵着一只凶猛的大狼往外走,她经过亭台,对凉亭里正在对弈的两位老人说道:“外公,容渊爷爷,落儿骑小灰灰出去逛逛。”
凉亭中的两位老人同时抬起头,异口同声地说:“好的,早点回来。”
苏落叹了口气,她爹她娘经常不见踪影。有时他们教她读书写字,教着教着两人就不见了。这会儿才刚下午,两人就紧闭了房门,也不知待在那房间里都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准她一起跟他们玩。不一起就不一起,她还不稀罕跟他们玩呢。
她苏落的童年可谓是只有一头大狼作伴,她爹与她娘成双成对,她外公与容渊爷爷也是形影不离。有一次她爹提到给小灰灰物色一个媳妇儿,她哭得肝肠寸断,这小灰灰要是娶了亲,那她苏落就真的孤身一人形影相吊了,叫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苏落又对宋瀚学与容渊说道:“我出门给小灰灰找点乐子玩玩,不必牵挂,我会把它照顾得很好。再会!”
苏落说完,便在院子里骑着小灰灰绕着一棵树跑了好几圈。
这时从隔壁来了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他走到苏落面前,道:“落儿姐姐,你今日排哪出戏?”
“今日我排的是离家出走戏。”
“我也玩。”
“来吧。”苏落问他,“你爹娘呢?”
“他们在屋里有要事商谈,让我来找你玩。”
苏落正要腹诽向严叔叔和向婶婶,只见他们二人已经携手而来,向婶婶宠溺地摸了摸苏落的头,道:“我给你们做晚饭去。”又对向严道,“你将大门拴好。”
向严拴上大门,嘱咐了他们一句“不许调皮”,便去厨房帮忙了。
小男孩拉了拉苏落的袖子,道:“对了,落儿姐姐,你今日还要讲故事给大家听吗?”
“讲,为何不讲?”苏落用力地一点头。
小男孩所谓的“大家”,不过就是花朵上的蝴蝶、树上的鸟儿、屋顶上的小猫,还包括他们身边的小灰灰。苏落曾经说过,她每次讲故事,这些“观众”总是最捧她场的。
苏落跳下小灰灰的背,坐在树下,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的故事讲坛—
“在这九华山之上,除了我苏落,你们还能找出第二个像我这般能绘声绘色地讲故事的人吗?”
小男孩说:“落儿姐姐,九华山中就住着咱们,没有别人了。”
苏落瞪了他一眼,小男孩立马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苏落继而笑眯眯地转向“大家”,接着说她的故事:“今日便来说说我爹与我娘的故事吧。我爹名唤苏豫,是卫国的上一任储君。我娘名唤宋璎,是平西王的女儿。我叫苏落,两岁半。话本里写道,别家小姐出门都是用轿子抬着,而我出门却总是骑着一头狼。它虽然长得高大威猛,三个我加起来都不及它,但它的名字却是叫小灰灰。而且,这名字是娘亲为它取的。我爹说,那是一个乱世,乱世出佳人。卫国的历史被娘亲不经意地撞了一下腰,竟是一种美丽至极的疼痛。而我娘与我爹相识的那天,更是精彩绝伦,令人瞠目结舌……”
苏落的日子基本上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她爹说,待她长大了,就带她去西岳,去看看她娘生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