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瑾城外的大营,素陵澜与素静澜并肩伫立,初夏的阳光温热和煦,但这只是让空气中腐臭的气息更浓重了几分而已。
素陵澜问:"这几日情形有何变化没有?"
谢禾回道:"方才已经问过,城中活人已不到一半,这几日拼着鱼死网破与守军多有争执,死伤颇多。"
素陵澜点点头没有说话,侧头看去,只见素静澜面色苍白得可怕,淡淡地道:"大哥,你要不要去瑾城城内看看?"
素静澜痛苦地喘了口气,声音颤抖:"如此行事,二弟你不觉得太过了么,这已是......伤天害理。"
素陵澜负手,漆黑眼瞳深不可测,道:"大哥或许觉得我伤天害理,但对于这城中的百姓来说,你猜他们心里最恨谁?对于江南江北的平民百姓来说,你猜他们会觉得谁伤天害理?"
素静澜不能开口。
素陵澜唇边浮起冷诮笑容,冷淡地道:"在大家都吃得饱穿得暖的时候,说书人说说明君圣主,说说英雄侠义,大家可以听得很开心很过瘾,但一旦英雄义士这种东西出现在生活里了,做了些不合常规的事了,置广大百姓于暴民的身份,又无力庇护,反而只会带来灾祸,那便是......假仁义之道,实则才是伤天害理。"
"可若不是你相助暴君,屠戮良民,局面何至于此?"素静澜的声音变得激烈。
"哦?大哥这样想?其实,我对民心的忠良从不报期望,但我也从来不认为皇宫里的那个人,号称天子便真能庇佑天下。民心所趋不过是利益所向,九五之尊不过是制衡的平衡点所在,而我所做的,只是尽了我所能的,维系相对稳定的局面而已。"素陵澜极目望着远方,忽牵出一抹冷笑,"大哥你现在还是不要去瑾城,我怕你去了,反倒让他们抱着自己的仁义道德,糊里糊涂地死得快了。"
三日之后,苏锦在梦中被惊醒。
凌乱的梦境中,素陵澜靠在她的肩上,气息冰凉沉静,浓眉深睫映着飘摇火光,她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忽然,他的胸前透出一枚雪亮的匕首,鲜血飞溅,而低头,那匕首分明是拿在自己手中,她杀了素陵澜?她终于杀了他了?心里忽的一空,似乎这该是件好事,但不知为何梦中的自己只是痛哭。猛然惊醒,脸颊湿冷。
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梦境,只有泪水是真的。
就在那一刻,一种诡异可怖的喘息声从四面八方逼上来。
苏锦执剑飞身扑出,立时感到一阵寒意如冰水由顶至踵。
她和苏檀阳的营帐被四方包围了。包围他们的,不是朝廷的官兵,应该说根本不是军队,是城中还一息尚存的百姓。他们人人手里所紧紧拽着、高高举起的,除了残兵断剑,就是木棍、铁棍,甚至树枝、农具。他们是将能找到的一切都当做了兵器。
苏锦在他们闪着绿光的眼神中不由颤栗,那是切齿的痛恨,刻骨的怨毒,血淋淋的愤怒。
义军阻挡着他们,但不敢真正动手,于是多有受伤,一步步后退。
"暴民作乱,你们还不快拿下!"身后传来凌厉的一句,苏锦一震,转过头去,只见是苏檀阳,正肃穆下令。
义军得令,仍是迟疑,而百姓听闻苏檀阳如此下令,更是红了眼,片刻间只见处处血光暴起,包围的圈子又小了一层。
"拿下暴民!"苏檀阳一声厉喝,终于几位义军上将,合目惨笑,开始拔剑,沉重挥手:"拿下作乱的暴民!"
早已不知多少次生死一线,血顺长剑,但为何这一次比滚烫鲜血更炙热的是脸上的热泪,比剑光更寒凉冰冷的是此刻重如玄铁冻如寒冰的心境。
一刀一剑,血泪斑驳,这不是征战交锋,这是赤裸裸的杀戮,手下的每一条亡魂,都是自己曾经誓言要给他们安定祥和生活的人。持剑从军,是为治国齐家平天下!到头来,却不过做了屠戮良民的刽子手!
一声惨烈的长啸,义军上将之一自刎。
而后纷纷只闻兵器脱手跌落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义军跪跌于地。
不如一死,人生至此,不如一死。
战场中一直怔怔独立的苏锦,到这时方似乎醒转,那些彻骨的仇恨,那些飞溅的鲜血,映照半生辗转一路坎坷,以往不曾看清的如今在血光中渐渐明白,过去不敢面对的如今在仇恨中不得不看了个清楚,终不能再逃避,不能再坐视,苏锦扬声清叱一声--"义军听令,收兵后退!"
苏锦素来在军中和民间都颇得人望,就在这双方杀得双目赤红的时刻,听得她令下,义军仍是立止杀伐,后退,众多百姓也木然伫立。
而苏锦却开始拔剑,手中的剑,据说是上古名剑,是她初学剑术时,苏檀阳为她寻来的,极之锋锐,剑刃如霜雪般清光流转。
她拔剑,举剑,指向的是--苏檀阳。
"小锦,你做什么?"苏檀阳退了一步。
"檀阳,下令吧。"苏锦进逼一步,沉声道,"叫义军住手,率军出降。"
苏檀阳摇头:"不能降。"
苏锦不再说话,手中长剑逼近一步。
苏檀阳还是摇头:"尚有转机,此时若降,功亏一篑。"
苏锦声音惨苦:"我们早就败了,何需到现在才来言说功亏一篑。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就在我们在江南,被处处举报,人人告官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败了。"
"那是素陵澜的毒计!"苏檀阳道。
"檀阳哥哥,你书比我念得好,懂的道理比我多,你其实心中早就是明白的,你一直是明白的,不管有没有素陵澜,这些杀孽,我们要负。"苏锦眼中已浮现泪光。
"小锦!"
"苏檀阳,你看看,现在这些跟我们兵戈相向的不是朝廷的官兵,他们都是来归附我们的人,"苏锦面色如霜,声音凄苦,"他们来归附我们,支持我们,他们家里的儿郎随我们上战场,他们种的粮食供给我们做粮饷,官兵追杀的时候他们冒着杀头的危险把我们藏在自己屋子里,但现在,他们拿着木棍、铁棍做兵器要来杀我们,你说,是为了什么?"
静默中开始幽幽地响起啜泣和悲鸣。
苏檀阳踉跄再退一步。
苏锦吸了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道:"你曾经说,你要止干戈,禁杀伐,绝私斗,熄战火,你不要百姓流血,不要江山染血!但我们这一路,却让多少无辜百姓送命,你现在出去看看,瑾城还有没有一寸土地没有饿殍,不曾染血?!"
长剑直直指着苏檀阳的胸口,苏檀阳望着苏锦,目光流露哀恳,却依然坚执地摇头,"小锦,我们还未山穷水尽,素家的大公子素静澜是支持我们的,我已经令谢楼南偷偷出城,她定会找到素静澜,素静澜会有办法,只要我们再坚持几天......"
苏锦眼中掠过一丝沉痛的失望,哑声道"所以你冀望于人,宁愿看着义军与百姓残杀,宁愿让城中百姓都死在我们手里去为你那可能会有的一线希望殉葬,是不是?"一行泪水滑落,苏锦的声音沉痛至极却清利如剑,"苏檀阳,我追随你,是因为我相信你能给天下清平盛世,能让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不是要看你用百姓和义军的尸体铺就你虚无缥缈的天阶!"
"小锦,你一直是明白的,知我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光......"苏檀阳还欲多言,苏锦截断他的话,"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还要下令让义军拿下暴民?"
苏檀阳亦有怒意,喝道:"苏锦,军国大事你何尝懂得,不得胡言妄断!退开!"
"绝不。"苏锦一动不动。
苏檀阳一咬牙,令下:"众将听令,拿下暴民!拿下苏锦!"
自是无人敢拿下苏锦,但百姓听得此令下,自然拼死相抗,顿时惨呼哀号不绝于耳。
苏锦只觉心里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什么,至此全然破碎,碎成了飞灰,现下是屠戮百姓,前方呢,清清楚楚可见血海尸山,这一路,就是流血,就是伤亡,这一切,应该结束了,义军不是刽子手--苏锦看向苏檀阳,他面上染血的狂热,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真的要以血洗血,方显清明,那么能不能只流我们自己的血--手中的剑,寒光闪耀如霜雪清冽,终于带着万念成灰的绝望刺出,洞穿了那曾经最亲近的人的身体。
大烨十三年的盛夏,义军主帅苏檀阳于重兵围困的孤城,殁。
素陵澜得到消息的时候,转头对素静澜淡淡地道:"义军快降了。"
"你确定他们不会破釜沉舟最后一战?"素静澜口里这样问,眼神却寂灭。
"他们还有何实力一战?"素陵澜冷笑,随即流露一抹复杂神色,道,"我没有料到的,是苏锦手刃了苏檀阳。"
素静澜闻言一怔,手中握着的茶杯一抖,茶水泼溅。
这时已通传上来,谢禾道:"苏姑娘率军出降,在城外求见公子。"
"既是求见,岂有让我前去的道理。"素陵澜吁了口气,在椅子上坐得更舒适有点,"让她自己来见我。"
谢禾领命出去,过了大半个时辰,苏锦卸了战甲,除了武器,伶仃地站到了素陵澜面前。
素陵澜抬眸看她一眼,淡淡地问:"请降?"
"是。"苏锦哑声答,整个人失魂落魄。
"那我的营帐里,降将从来没有站着回话的资格。"素陵澜凉凉地说。
苏锦似乎没有听明白,怔了怔反应过来,眼中掠过耻辱惨苦,还是笔直地站着,不肯跪下。
素陵澜则不再看她,自顾自地饮了一口金盏中青碧的美酒,素静澜看不下去,略略尴尬地开口道:"二弟......"
"大哥,军中自有规矩,你不必多言。"素陵澜平静地截断。素静澜已经自知失言,点点头退了出去。
苏锦僵持许久,终于慢慢地跪下,低声道:"苏锦率军出城,前来请降,望......素统领善待百姓和降军,放百姓归家,将士解甲归田......"
素陵澜方放下金盏,看着她,等她说完,然后道:"百姓可以放。但城中降军大概六千不到,一概坑杀。"
"你!"苏锦闻言猛的站起身,目光凛冽。
"我?你该知道,你现在没有任何可以与我谈条件的资格。"素陵澜忽然冷冷道,"包括随心所欲地想跪就跪,想站就站也不该是请降的人该有的姿态。"
苏锦怒极,但不得不承认,素陵澜说的话,一点没错,她确实没有资格与他谈条件,只得重重地继续跪下。
素陵澜笑意冷峭,道:"是什么让你觉得只要你率军出降,我就会网开一面?你这种信心是哪里来的?你难道不知龙隐司素来是诛人当诛九族,斩草务求除根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