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
“叮咚,叮咚”,有人在按门铃。
大清早的而且还是周末,就不让人好好休息一下,真烦。马一平在心里想,极不情愿地朝门的方向走去,透过“猫眼”向外瞧:“谁啊?”
“是我啊,大侄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缝挤了进来,是那么的熟悉。是堂伯,他怎么会这么早来,又怎么找到这里的?一连串的问题蹦了出来,就像夏天池塘里冒出的水泡,接二连三的。马一平心里虽有许多疑问,但还是迅速地把门打开了。
门口站着两个人。前面的一个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像一条条弯曲的蚯蚓在不停地蠕动。他就是马一平必须终身感恩的堂伯父——马占成。马占成后面还站着一个人,这个人马一平从未见过,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眉毛如毛笔在宣纸上写下的“一”字,两只眼睛像充满电的灯,非常有神彩。那人穿一身青色西装,打一条浅红色带条纹的领带,左手拿着一个黑皮包,右手里还提着一包东西,正用一双眼睛望着马一平。
“堂伯,您怎么来了?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好让我去车站接。”马一平见到马占成,除了高兴还有的就是疑惑。这些年,在电话里没少叫堂伯来城里,可堂伯一次也没有来,总说家里事多,走不开。今天突然来了,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当马一平在心里胡乱猜疑的时候,马占成说话了:“一平啊,我想来你这儿耍一耍,怎么不高兴啊?”
“欢迎,欢迎。堂伯说哪里的话,您老人家能来我这里,侄儿是求之不得啊。”马一平满脸真诚的笑意。
“哦,一平,我给你介绍一个人。”说着拉起马一平的手,把身子侧了过去,面向那人,说:“袁书记,这就是我侄儿马一平。”又掉过脸来说:“一平,这是咱们乡的袁书记。”
乡党委书记来干什么?马一平在心中说,表面上却声色不动。
这时,袁书记把右手上的东西交给了左手,然后伸到马一平面前,说:“我叫袁能,今后叫我名字就行。久闻您的大名,今日唐突拜访,望勿见怪。”停顿了一下又说:“来晚了,也是我工作的失误啊。”
今后?还会常见面?直呼名字?咱们有那么亲热或者熟悉吗?马一平在心里一串串地发问。马一平同时也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一起,双方都稍稍使了一些劲,彼此在内心丈量了一下对方。马一平嘴上却说:“袁书记在百忙之中抽时间来看草民,一个城市里的农民工,是亲民爱民之举,也是我马某的荣幸啊。”
在门口寒暄了半天,马一平也没邀请袁能进屋。袁能转守为攻地说:“马总,怎么,不打算让我进您的华居坐一坐?”
常言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别看袁能说话文绉绉的,但极有杀伤力,有时绵里藏针,有时又一针见血,看来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况且他还能把自己的堂伯拉来,必有所算计,但到底想算计啥,一时还摸不清楚。马一平在心中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
“哪能,哪能,那样不显得我马一平太小家子气了吗?书记光临寒舍,蓬荜生辉。”然后侧了一下身体,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大家进屋依次坐了下来。马一平叫保姆去外面买早点回来。
堂伯马占成忙说:“不用去了,我们在火车上吃过了。”马一平问了一声:“堂伯到我这儿可不要客气。”马占成说我不客气。马一平亲自给他俩人沏好茶,就挨马占成坐了下来。
袁能问了马一平房子面积大小,又夸起房子的设计与装修,大家都客套着。
天南地北聊了好一阵,袁能才问起马一平公司的状况。马一平也只说了一句,背井离乡之人,托您的福,还勉强能活下去。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愿做深的交流。
袁能早已看出,马一平对自己有抵触情绪,持不欢迎的态度。这点袁能事先料到过,所以并不放在心上。想想当年发生在马一平身上的事情,放在谁身上也是一个伤疤,是一段无法轻易忘怀的痛。虽说那些事和自己毫无关系,自己当时也不在平安乡工作,无需负任何责任,但那些事和乡里有很大关系,又特别是乡里个别主要领导,导致乡党委、政府公信力下降,不得人心。如今马一平把心中的恨或者怨记在后来的领导身上,实属不公,又情有可原。
袁能决定打开窗子说亮话,把来的目的说明白:“马总,我这次请大叔陪我来找你,确实有事。咱们真佛面前不烧假香,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说到这里,袁能停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马一平没有开腔,利用袁能喝茶的功夫看了一眼堂伯,又平静地望着袁能,心里还在不停猜测。他想干什么呢?还把最有恩于我的人请了出来,看来没少费工夫。难道想从我这里要钱,要项目,或者让我安排他家什么人,还是图别的什么?马一平脸上嘴上无动静,心里却没有闲着。
袁能放下茶杯,微微一笑,像看穿了马一平的内心,声音轻但沉稳地说:“马总,你放心。我和大叔到你这儿来,个人不会向你要任何东西,我们不是那些人。”这句话像一记流星锤,击中了马一平某个部位,让他身体有点发软,又有点疼痛。
袁能接着又说:“我来的目的很简单,请你回去。”
“请我回去?回哪里?”马一平被这话说得有些发蒙。
“回平安乡。准确地说,回刘家坳村。”袁能目光坚定,望着马一平。
“让我回去干啥?”马一平的眼睛在放大,身体不自觉地在沙发上动了一下,神经一下绷紧了,在提高警惕。
袁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马总,你看,一群绵羊需要一只头羊领着才能有序地走,否则就会乱套;即使是一群狮子,它也需要一头雄狮领头,才能形成更大的力量。”袁能说到这里,放慢了语速,像江河之水穿过开阔的平原。“我想请你回去,当刘家坳村的村主任,做那一只头羊或者雄狮。当然,先是代理的,干一段时间,再由村民选举,合格就正式转正,你看如何?”袁能看着马一平,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知道了袁能来的目的,马一平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袁书记,我凭什么……”马一平话还没说完,就被袁能截住了:“马总,不管你想说啥,都不要急着表态,你仔细想想,然后我们再谈,我能等。”说完就站起来,递上一张名片。“我还有事要办,大叔就在你这儿先待两天,等我办完事再来接他,我先告辞。这上面有我电话,想好了请和我联系,我希望能接到你的电话。”
大家相互握了一下手,袁能提着那包东西走了。
二
夜已深了,马一平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坐起身来,掏出烟点上。透过窗户看外面,城市灯火辉煌,天上繁星点点。
那一年,马一平承包的砖厂生意红火,出窑的砖供不应求,每天都有车等着拉,甚至有人提前把买砖的钱都交了。可正因如此,有人眼红了,要求也要加一股进来,马一平不同意。后来,村长的三个儿子刘大龙、刘二虎、刘三豹来了,要求砖厂分成四份,他们三兄弟各占一份,马一平占一份。马一平死活不同意,说砖厂是自己和村里签了合同的,交了承包金的,凭什么要给你们。于是,三天两头有人来砖厂捣蛋,时不时把通往乡镇的土公路挖断。烧好的砖运不出去,马一平向村长刘明诚反映情况,可刘明诚却说,自己能管这个村子,却管不了自己那几个儿子。马一平又去找乡领导,党委书记说这事找乡长。找到乡长那天,乡长正和大龙、二虎、三豹在一起喝酒。马一平将情况说了。乡长却说,刘家坳不能你一个人富了起来,其他人受穷,你应该把钱分一些出去。马一平想不通,说自己有承包合同,乡长说,合同是人定的,就当然可以更改。马一平转身走了,骂了一声“贪官”。就这样,马一平被派出所拘留了七天,罪名是侮辱乡领导。等马一平从拘留所出来,做砖的基地被人全灌满了水,而且烧砖的主窑也被人毁了,砖厂早已面目全非,工人已作鸟兽散。爷爷急火攻心,已经气息奄奄。堂伯被人打伤,躺在床上。几天后,爷爷马奔含恨离开了人世。下葬那天早晨,爷爷的“井”里被人泼满了大粪,刘氏三兄弟站在那里,不准下葬,说这坟要是埋人,会葬断他们家的财脉。马一平拿起锄头,要和刘家三兄弟拼命,被大家拉住了。最后只得又换了一个地方,才把爷爷埋了。后来,马一平去乡里,县里告状,不是没人接待,就是接待了也无下文。时间拖了一年,马一平以前赚的钱所剩不多。堂伯马占成劝他,说娃儿你别告了,刘家人多势大,我们斗不赢他们,况且天底下有白乌鸦吗?趁还有几个钱,自己到外面找事干吧。马一平父母早亡,跟着爷爷长大,上学读书、家里田土都是堂伯支持和帮着干的。堂伯的一席话,让马一平低下了头。有时低头并不表示认输,可能是思考,思考过去和将来,在权衡利弊得失,为的是又一次有力的抬头。
马一平带着仅剩的一些钱,离开了刘家坳,走进了省城。
是该回去一趟了,袁能本来就准备回去,找机会把刘家这群王八蛋收拾了,现在乡党委书记来请自己,不正好名正言顺,是个绝好时机吗?马一平在心里说。
有人在轻轻敲门:“一平,睡了吗?”
“没有,有事吗?堂伯。”
“我睡不着,想和你摆摆龙门阵。”
“好,我马上出来。”
其实,马占成这几天心里也乱,不踏实。他想到袁能这个新来平安乡不久的乡党委书记,不到三个月时间,把一些不称职的村支部书记撤换掉,把原来横行乡邻的街霸、村霸、路霸绳之以法。而且经常会在田间地头碰到他,要么和老百姓交谈种粮种地的前景,要么谈怎样才能提高收入,让腰包鼓起来。通过他几次到家和自己攀谈,虽然相信袁能这个人是真好,是真心想为平安乡的老百姓干点实事,可侄子马一平的个性自己也是知道的,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的那种。离开刘家坳那天,他发誓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来,如果回来了不能收拾刘家人就不是马家的种,这孩子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刘家的仇他肯定没忘。所以,这几天马占成想跟马一平说说村里的事,又怕马一平急,不但达不到袁书记这次来的目的,反而起副作用,马占成心里是又着急又不知该咋办。但时间紧迫,马占成决定冒险试试马一平。
“一平啊,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马占成一边抽着香烟,一边看着马一平的脸。
“堂伯,您说这些就远了。我这辈子如果没有您的支持和帮助,不知要被多少人欺负,说不定早就流落街头讨口要饭了,还哪能上学读书,成家立业做事。”马一平停了一下又说:“堂伯,这辈子我在心里就一直把您当爹啊,这里也是您的家,是您说了就算数的地方,您哪能说麻烦啊!”马一平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
听到这些,马占成既高兴,又有些感伤。一些往事闪电般在大脑的天空闪过,俩人都沉浸在过去岁月里,一时间都没有说话。马占成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摇了摇手,说:“一平,咱们不说过去。我这次不是来耍的,我是来……”马占成没有说下去,而是紧紧看着马一平脸上的变化。
“堂伯,您不用说,我知道您为什么来了。不行啊堂伯,我如果回去干那事,我城里公司谁管理,近千万资产,几百人也要吃饭啊。”马一平望着堂伯。
“是啊,你有你的难处,我从一开始就给袁书记讲过。可袁书记却说,刘家坳出了一个马一平,出了个千万富翁,是一件值得大伙骄傲的事。可是,一个村一个人富不能算大富,也不算有大本事,只能算小富,小本事。”马占成说到这里不说了。
“怎样才算大富,大本事?”马一平追问。
“他也没说了,你要想知道,只能找个时间去问他。”
看来这姓袁的不简单,至少有些思想,确实得抽个时间去会一会他。马一平在心里想。
“堂伯,刘家人如今怎么样?”
“唉,三两句话说不清楚,我就拣重要的给你说吧。”
马一平点了点头。
“自从你走后,刘大龙、刘二虎、刘三豹招了工人,重新开了砖厂。可不知啥原因,烧出来的砖不是凹凸不平,就是断裂的特别多,反正差不多都是废品,卖不出去,搞到后来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砖厂也就垮了。刘家平时坏事干多了,也活该刘家倒霉。两年前,可不知什么原因,刘大龙不再作威作福了,脸色先变黄,后来变成腊色,浑身没劲儿。去县医院检查,说是得了什么尿毒症,肾已经萎缩。这个世界也日怪,撒尿还要尿毒,还能把肾撒萎缩。现在一直靠什么习过日子。”
“透析。”
“哦,对,就是透析。现在人单薄成一张纸,门也出不了,成了个半死人。而那个刘三豹,有一天趁陈顺天不在家,夜里摸进他家把他闺女给糟蹋了,后来被抓了,判了八年。再就是刘明诚‘刘霸天’,没往日威风了。后来,乡里当官的换了,来了新书记新乡长,就是这个袁书记,把他撤了。这真是人在做,天在看,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必有报啊。”
马一平听完,久久没有出声。
马占成最后说:“一平,不管怎么说,袁书记都是客,你都应该见见他,和他谈谈,他和别的领导还真不一样。”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静。
三
马一平决定见一见袁能。
马一平给袁能打电话,袁能在电话里告诉了他住的地方,两人约定中午见面并一块儿吃午饭。
开车转了好半天,马一平才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袁能住的招待所。跨进门槛,向屋子四周检查了一遍,马一平发现还是两人一间的,门角落还放着袁能带来的那包东西。马一平皱了皱眉头,说:“袁书记,你就住这里?”
袁能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怎么,这里不好?”
“不是,我是说你的身份住这里……”
袁能没让马一平说下去。“我的身份在这里就是旅客,你来了就是我的客人,我又成了主人。”袁能边招呼马一平坐,边沏茶。马一平看见桌子上还放着几包方便面和几根火腿肠,心中咯噔了一下。
两人喝了一会儿茶,袁能才说:“马总,我这个人直率,喜欢开门见山。你的人生我了解,用三个字概括——不平凡;你的经历我也用三个字概括——不简单。我是很佩服你的。”
看着袁能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那一脸的真诚,马一平觉得有好多年没有看见这样的眼睛这样的脸,早已冷漠的心有了一些温度,一些潮湿。
“袁书记抬举我了,我很平常。”
“不,你能独自一人闯省城,十年打拼出一个建筑大公司,这就非常了不起。这说明你能吃苦耐劳,有组织管理经营能力,也会笼络人脉,善于抓住机会。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进城不能成功,必有其致命的弱点,你与众不同,才能成功。”袁能喝了一口水,又说:“如果仅凭这些,我也未必找你。因为我是乡党委书记,乡里许多事还等着我去干,全乡的老百姓在看着我,看我一天在忙些啥,为他们干了一些啥。我是在报纸上看见你捐款救孩子的事,而且不是一两次,这说明你心存仁爱,不是富起来就忘本,就乱烧钱的人。这难能可贵,也是一种一般所谓的成功人身上找不到的优秀品质,所以我想请你回去。”
两人互相对看了一眼。马一平说:“袁书记,你让我回去我能干啥?”
袁能看着马一平,一字一句地说:“施展你的才华,拿出你的大本事,让刘家坳全村富起来,甚至带动平安乡富起来。当然,那样你就更富了,称得上大富。”袁能意味深长地说完,目光抛过去,落在马一平的眼睛里。
马一平瞬间明白了堂伯要说的小富和大富的含义,明白了小本事和大本事的区别。马一平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看了一下手表,望了望袁能,说:“袁书记,吃饭的时间到了。走,我请你吃饭。”
袁能也看了一下表,说:“好吧,是该吃饭了。只不过今天是你到我这儿来,我是主人你是客,我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