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走到门口，马一平指着角落那个包说：“袁书记，那个包好像是你的，贵重东西你可要收好，这样的旅馆未必安全。”袁能哈哈大笑，说：“说它贵重吧，可以抵得上金子；说它下贱吧，也说得通，遍地都有。”
马一平被袁能搞糊涂了，不知道那里面的东西到底是贵重还是下贱，静静地盯住那包。
袁能走过去，打开那个包，几个小塑料袋里面全是泥巴、沙子或者小石头。马一平看得一头雾水，地远路偏的，不知袁能带这些东西干啥。
袁能看了马一平一眼，说：“不明白了吧？让我来告诉你。”
“这些泥巴、沙子或者小石头都是咱们乡的。咱们乡土地面积广，但是土地肥贫不匀，加上还有大片的石子地，所以我收集了这些样品，趁来找你的机会，我又把它们送到省农科所和林科所去，让农学专家和林业专家会诊一下，看适合种什么植物或果树。地荒着可惜，可在肥沃的土地种不对植物，该种西瓜却种了芝麻，没有个好收成，农民要想富也难啊。你说这袋子里的东西是金贵还是下贱？”袁能望着马一平。
马一平的心被什么捅了一下，就像一座冰山在逐渐垮塌，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马一平坚持要请袁能吃饭。袁能说：“请我吃饭来日方长，咱们将来有可能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多呢。但今天我请你，也代表刘家坳的父老乡亲请你。”话说到这个份上，马一平也不好再坚持。
出了旅馆，没走多远，就进了一家小餐馆，袁能招呼马一平坐下。马一平问：“袁书记，咱们就在这儿吃饭？”
“怎么，不习惯了？”
“不是，我觉得……”马一平没有说下去。
“你觉得寒碜，是吧？马总，我实话给你说吧，我一个月也就两千多块钱，今天请你吃一餐便饭，不要见笑。等将来平安乡的老百姓都富起来了，我一定拿一个月的工资请你。那时，好酒好菜全上，咱们好好撮一顿。”袁能叫来服务员，点了一个回锅肉、一个火爆腰花、一个虎皮尖椒，还有一个鸡蛋西红柿汤，另要了一瓶白酒。
倒满酒，袁能端起酒杯说：“马总，这杯酒我敬你。咱们之间不是商业谈判，而是我真心实意请你，请你回去帮助刘家坳的老百姓一把。他们再经不起瞎折腾了，他们需要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人带领，才能真正致富。致富这个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马总，我说的不是啥官话、虚话、假话，不是坐在主席台上讲的话，我说的是掏心窝的话，我干了。”说完将酒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马一平感觉春天在到来，冬天在走远。
一瓶酒下去了一半，马一平突然问：“袁书记，我想问一个问题？”
“你说。”
“你肯定知道，当年我是被刘家赶出刘家坳村的，某种意义上说，我爷爷也是他们逼死的，他们还打伤了我的堂伯。我曾对天发过誓，我马一平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等刘明诚哪天死了，我要亲自在他家挖好的‘井’里撒尿拉屎，我要让污秽之物在阴间伴着他，永远不得脱离。袁书记，你不叫我回去，我也会抽时间回去，我要收拾那一家子。”马一平说得咬牙切齿，可想心中的仇恨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稀释，而消亡。“如今你请我回去，让我当代理村主任，这让我报复刘家不更容易找到由头，更容易做到吗？”说完，马一平两眼直瞪瞪地看着袁能。
“问得好。”袁能放下手中的筷子，若有所思地说：“人这一辈子，或多或少都会经历恩怨情仇，这些东西都会在每个人的心灵烙上或深或浅的疤痕，不可能轻易忘记。面对这些，每个人有不同的处理方式。知恩必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老祖宗早已告诉我们这些了。对于仇，有人以牙还牙，有仇必报，有的人把它称之为血性；有的人能化干戈为玉帛，有人称之为智性。我想说的是，血性是人的本能，无血性就不能高贵地活着，而智性是人活在世间的一种大智慧，是推动人向前走的能力，智性比血性更重要。你说是不是，马总？”
马一平又说：“如果让我回去干，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什么事？”
“迁坟。迁我爷爷的坟，迁回他自己当初选好的地方。”
袁能听了这话，许久才说话：“其实，马总，你有这个想法很正常，换了我也可能这么做。但这里面有个问题，老人早已入土为安，这么些年，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早已随时间的云烟而消散。老人地下若知道刘家的状况，应该早已原谅了刘家。如果人死后真有亡灵，我也相信，老人在阴间一直保佑着你，你看你这些年发展得很好很快，干吗非要让亡灵不得安宁，这也未必是你爷爷现在想要的。”
马一平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来，袁书记，喝酒。”
俩人把一瓶酒干了，马一平说下午还有事，就走了。
四
临分手时，袁能对马一平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是：“马总，在这个世界上，穷人在等待命运发生转机，富人在尽力保持命运的不断延续。你想想吧，想想刘家坳。”
马一平这几天被这句话折磨得有点乱套，办事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这些都被堂伯马占成看在眼里。马占成知道，马一平心里非常乱。想回去大干一番，又想报当年的一箭之仇。如果是报了仇，事情肯定就干不成，因为人心聚不拢来，这样既对不起袁能，自己也不心甘；如果不报仇，自己可能能够带领大伙儿富起来，但自己的良心又受到谴责，地下躺着的爷爷在看着他。爷爷临死时最后一句话是：一平啊，记住一定要报仇，我在阴间看着你，等着那一天，否则我永不瞑目啊。马占成想找个机会，和侄子马一平说说掏心窝子的话。
袁能又来过一次，很兴奋，说自己带来的泥巴、沙子、石头的化验结果都出来了，专家说沙子地适合种花生，不适合栽树；石头地适合种西瓜，而且种出来的西瓜比一般地里含糖量要高要甜，而且产量也比普通地高，这样农民的收入就会又有很大提高。他还说自己还要办点其它事，过两天回去，让马一平想想，能否一块儿回去看一看。
这个晚上，马一平和堂伯马占成两人一起喝酒。本来，马一平是要请堂伯出去吃的，但马占成不愿意，说餐厅太吵闹，而且菜也不合胃口，坚持在家吃。于是，马一平让保姆弄了几个菜，伯侄俩就在家里喝起来。
“一平，这事你怎么想？”
“不知道，很矛盾。”马一平眉毛都皱成一堆，成了一坨。
“你对袁书记怎么看？”
“接触时间不长，只觉很会攻心，从吃、住、行等方面看，如果不是作秀，应该是个干实事的人，真心想为老百姓做事的人。”
“一平啊，袁书记和我接触很多，我也见过那么多乡领导，有他这样实干的不多。他是从心里为老百姓着想，这样的人就应该当更大的官。”马占成说到这里，挨了一下时间，又才说：“我也知道你很难，但大家都难。我相信你是马家的好后生，刘家坳村很多人是佩服你的，包括许多刘姓人。当然，你的事自己拿主意，我不会充当袁书记的说客，但我们刘家坳确实太穷了，经不起心术不正的人穷折腾。袁书记曾给我说过，刘家坳需要一个能力强、威信高的人才能带上致富路。”
那一晚，马一平基本没睡着，心想，回去看看吧，看看这些年那里的各种情况，最主要的是人心，看能不能聚拢，否则就干不了任何事情。
在另一个地方，也还有一个人没睡着，他就是平安乡党委的袁书记。他的内心依旧波澜壮阔、翻江倒海，能否把马一平请回去，请回去后如何让马刘两家团结，这都是大问题。只有刘家坳的人一条心，才可能走上致富路。
俩人的心思有点殊途同归。
下篇
一
马一平回来了，听说还是乡党委袁书记亲自去省城请回来的。这一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刘家坳很快传开了。大家在私下议论纷纷。
马姓的人在一起时说，咱们马家在刘家坳被打压了几十年，终于翻身了，遭殃的该轮到刘家了。刘姓的人在一起时说，听说马一平回来了，还要当村主任，他原来吃过刘家的亏，回来肯定要打击报复，这下咱们刘家做人做事都要小心些，特别是刘明诚他家，更要小心谨慎，他们可是一个钉子一个眼，是死对头。那一段时间，马姓人的脸上阳光明媚，走路挺胸抬头，等着马一平上台，到时看马一平收拾刘姓人；而刘姓的人脸上则阴雨绵绵，干活走路也没有了原来的精气神，一个个仿佛是被霜打蔫了的茄子，又好像是等待审判的罪人。
刘家坳村主要由两个大姓的人组成，一个姓刘，一个姓马。相传是吴三桂起兵反清年间，他的两个下级军官不愿再长年打仗，厌倦了成天杀人拼命的经历，于是商量一起跑，带着家眷连夜逃跑，脱离军营。逃了一个半月，估计吴三桂再也找不到自己，也不会再派兵来抓，才在这穷乡僻壤停留下来，过上世外桃源的生活。平静的生活这样过了百年，随着老一辈的死亡，两大家族人口的逐步增多，矛盾也开始逐年上升。矛盾越来越多，由个人的吵架拌嘴发展到两姓人群殴，这是人的动物性本能决定了的。又这样过了二三百年，在这几百年中，两家由于出了权威人士，也曾断断续续和好过一些年。人是群居动物，大抵就是这样，常在一起难免产生矛盾，然后解决掉，又产生新的矛盾，再解决，周而复始。刘姓人占上风时，刘姓人就趾高气扬，压着马姓人一头；马姓人占上风时，马姓人就洋洋得意，刘姓人就低眉顺眼。
现在刘明诚垮台了，马一平杀回来了，不管是在气势上还是心理上，马姓人就盖过刘姓人，刘姓人说话做事自然收敛起来，马姓人也就放肆多了。
马一平回来的当天，刘明诚就召集大儿媳妇莲花、二儿子刘二虎及二儿媳妇并孙子孙女开会，告诉他（她）们，刘家已经失势了，现在刘大龙又病在床上，刘三豹在牢里，仅靠二儿子刘二虎成不了气候。常言说一个虱子顶不起一床铺盖，风水轮流转，现在不比过去，该夹起尾巴做人了，不准再到外面去惹是生非。刘明诚说这些话时，语气沉重，表情像一根被炸熟的麻花，痛苦地拧在一起。
马一平做代理村主任是袁能亲自来刘家坳村召开全体村民会议宣布的，说代理时间为半年，半年后由全体村民投票选举，决定马一平的去留问题，大家心中自有一盏灯，一杆秤。
袁能宣布后，马姓人欢呼雀跃，刘姓人沉默不语。
马一平回来就去了一趟爷爷的坟头，上香，烧纸，跪在爷爷坟头说：“爷爷，您的孙子一平回来看您来了，现在刘明诚不当村主任了，他的三个儿子有两个受到了惩罚，这也是报应啊。关于您的坟的事，我原打算迁回您当初选好的那地方，后来听了袁书记的话，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就不打算迁了，您不恨我吧？爷爷，哦，我还忘了告诉您，袁书记就是现任平安乡的党委书记，这个人正直，有思想，肯实干，是个好领导，如果当年能遇上他，咱们家也不至于遭遇那些横祸，您现在也可能还在人世享清福，爷爷。”马一平说着说着，声音哽噎，泪水如暴雨滚落。
二
刘家坳村土地承包分配不合理，许多家庭的土地离自家很远，而自己家房前屋后的地又是别人承包的。这样各家各户种地远了，多费力气不说，还常因为自家养的鸡鸭鹅去吃了别人家里地里的粮食，邻里常闹矛盾，有时甚至出现骂架、打架伤人事件。马一平上任后，召开了一次全体村民大会，说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决定调整土地，重新丈量重新承包，采用土地承包离家近的原则，土地肥瘦均匀搭配。刚开始时，刘姓人感觉马一平一回来就要动手，修理这一姓人，所以反应并不积极，许多人还在会议上公开抵抗，也有人在冷眼旁观。后来，马一平走家串户，挨家去做工作，事情终于得到了全体村民的一致赞同，连刘姓人也觉得公平，开始重新看待马一平，有时甚至为他说好话，夸起他来。
马一平回村里当村主任，马姓人觉得长了脸，说话也就大句了，办事也敢出格了。随便说一件事，就说说马一平的堂兄马军利吧。
堂伯马占成的大儿子马军利决定扒掉老房子，在原地基上重修三间新大瓦房。马军利与刘大龙是近邻，两家房子相隔只有一丈远，那一丈距离从中划断，一家五尺就做了排水沟，防止下大雨时雨水倒灌进屋。在重修时，马军利就把那五尺排水沟占着做了地基，这样屋檐就抵达刘大龙家的墙壁，下雨时，雨水就会先冲到刘家的墙壁再顺墙流进排水沟里。刘家人不干了，两家人先是吵，后又喊人，两姓都拿出扁担锄头，相互对峙，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只听刘大龙的婆娘莲花说：“姓马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怎么，你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欺负人了，你们刘姓人欺负我们马姓人几十年，现在我们马姓人欺负你刘姓人一次，还不行吗？”马军利大声问。
“你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莲花管不着，你马军利如果坚持要这样盖你的新房子，只有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马军利怒目而视。
“从我身上踩过去。”莲花用手指着自己。
“去，把那疯婆娘给我拉开。”马军利这一喊，马姓人跃跃欲试，刘姓人也一下向前，要保护莲花，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马一平得到消息后，迅速跑到现场，往中间一站，背向刘姓人，面对着马姓人，两眼圆睁，大声吼：“都给我把手中的家伙放下。”两姓人举过头顶的锄头扁担放了下来，但并没有离手，同时静了下来，齐刷刷把目光打在马一平身上。
“马军利和莲花留下，其他人都回家，没你们的事。”马一平扫视了一周，冷静地说。
可周围的人并没有听话，别说回家，连后退一下都没有。马一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突然，人群里有人在喊：“我们不回家，我们要看你如何解决。”
马一平知道，这是在考验自己，如果这事处理得好，皆大欢喜；如果处理不好，矛盾可能激化，后果不堪设想。可这事怎么处理呢？马军利的做法肯定不对，如果让马军利认错，不仅马军利不干，可能从此马姓人再也抬不起头来，他们一定还戳自己的脊梁骨，骂自己恩将仇报，是马家的“叛徒”，不配姓马；如果强压住刘家，马家可能威风一时，可在刘姓人眼里，自己的信誉威信将扫地，哪还能带领刘家坳人致富。马一平心里非常为难，一时也找不着很好的解决办法，但这事不能拖延，越拖延越容易出问题，这点马一平非常清楚。
“哥，你先带头回去，这事我们村委会立即研究，然后提出解决办法，好不好？”马一平走到马军利面前，诚恳地说道。
“我凭什么先回去，这是我盖的新房子，就是我家，我回哪里去？”马军利大声说。“是啊，这就是我们的家，谁也搬不走，我们回哪儿去。”马军利的婆娘在一旁帮腔。
“嫂子，你就别添乱了，你先回吧，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兄弟回去给你赔礼道歉。”马一平笑着说。
“你还姓不姓马，是不是马家的人？不说军利爹养活了你，还和我们家的是兄弟，就说你姓马，也应该帮马家人说话办事，你怎么不叫刘家人走？你看你刚才那样子，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刘家人，胳膊肘向外拐，还帮着刘家人说话，你的良心被狗吃啦？”马军利媳妇的声音又高又尖，嚷得大家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