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脸色苍白、头发卷曲、神情忧郁的年轻人,从那边田野赶着一群鸭子慢慢地走过来。鸭子在前走,他在后吆喝。
那群鸭子大约有一百多只,鸭子的毛色不尽相同,有全身纯白色的,有黑白相间的,有灰色的,有灰白相间的,有纯黑色的,也有黑中夹灰、灰中嵌黑的。鸭子走路一摇一摆,煞是好看。鸭子们突然兴奋了,停下来,呱呱齐叫,有的头向下;有的头伸直,与地面成平行;有的甚至伸长脖子,昂首向天鸣叫。声音交叉错落,此起彼伏,像刚上学的孩子们读课文,声音洪亮,但又参差不齐。年轻人嘴里发出“鸭哩哩”的唤鸭声,然后舞动着手中的竹竿。带头的鸭子又开始向前走,鸭群鸣叫的声音逐渐低下来,像战败的士兵,偃旗息鼓,只有极个别的还在叽叽呱呱。
天色向晚,一层薄雾开始袭击大地,给大地穿上一件白棉纱裙,增加了几丝朦胧与模糊的美。年轻人加快了赶鸭行走的速度,他得在天黑之前,一只不少地把鸭子赶进自家鸭棚里。
屋内灯光明亮,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子旁吃晚饭。一个年纪较老的男人正对门而坐,大约有五十多岁,他的头前半部分已经谢顶,面额上的皱纹也清晰可见;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与他年纪相近的妇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是他的老婆;赶鸭的年轻人坐在侧面。除了每个人面前盛着一碗米饭外,桌子中间还摆放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红烧茄子,一盘回锅肉,外加一大碗豆腐白菜汤。年纪大的男人前面比另两人前面还多了一个杯子,一个酒瓶子。
男人一连喝了三杯酒,才停下来说:“安金全,你拿定主意了,一定要去?”
“是的,爹。”赶鸭的年轻人叫安金全。
“儿啦,城里有啥好嘛?现在农村也不收这税那费的,原来种地还向国家交皇粮国税什么的,那么辛苦你爹都没进城去打工。现在好了,你反倒要跑去。金全,听娘的话,不去啊?一年咱们全家也有一两万块钱的收入,在农村也差不多了。”是那老妇人在插话,这长长的一串话,试图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说服自己的儿子打消去城市的念头。
“娘,我进城不仅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增长见识。我都这么大了,还没去过省城,没坐过火车。每到过年,村里的年轻人回来在一起玩,他们说啥我也不明白,搭不上话,像个傻子似的。”安金全抬头看了一下娘,又转头望着爹。在这个家庭,还是年长的男人说了算。
老男人想了想,又开口说话了:“金全,你要去,爹不阻拦你。但你的身体在城里是否吃得消?听说去城里打工非常苦,都是一些体力活,再说你和谁去?去哪里?去了能干什么?”
“爹、娘,我今下午碰见二强哥了。”
“二强回来了?”老俩口满脸都是惊奇,互相看了一眼。
打小时候起,安金全的身体就一直不好,隔三差五感冒发烧,有时咳嗽,咳得面红耳赤,苦胆水都吐出来了。他经常吃药打针,成了乡卫生院的常客。金全娘迷信,由于害怕安金全不能长大成人,请来端公道师在家里打整,驱鬼请神,捉妖镇邪;又去庙里烧香拜佛,祈愿平安;还请算命先生看相算八字,拜武师学艺,强身健体,好不容易才把安金全拉扯过二十岁,算是成人了。一般农村男的过了二十岁后,就有人上门提亲。因为安金全身体的原因,周围没有人主动来提亲。金全娘也私下找过媒人,许下重金,请求帮忙,可周围的姑娘都不愿和安金全好,害怕结婚后出事,那不得守一辈子的寡,或再嫁上一次。所以,安金全已经快二十一岁了,还是无人应亲。安金全父母看着也十分着急,却又没有办法,只能在夜里唉声叹气,说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得到如此报应。
二强是安金全舅舅的大儿子,初中毕业,十几岁时就跟人进城打工。据说干了很多工种,搬砖、捡石头,守仓库什么的全干过,后来是学做泥瓦匠、粉刷匠、电工等活儿,五花八门,无所不会。二强头脑灵活,又吃得苦,肯学肯干,在城里还自考了个什么大专文凭。再后来,就成了一个包工头,据说一年能挣一二十万,村里好多人都投奔他去了。
安金全知道父母在心里默许了,心里十分高兴。想象着城市的美好,自己打工的快乐,兴奋得睡不着觉,安金全干脆披上衣服,轻手轻脚走到院坝。
乡村院落的灯火早已熄灭,这块熟悉的土地闭上眼睛,已经安然入眠。天空不见月亮与星辰,白雾如纱,裹着苍茫大地,安金全心里又阵阵空茫。
二
二强提着礼品来看安金全的父母。
闲聊了一阵,安金全爹话锋一转,说:“二强,金全想跟你进城去,这也是我和你姑的意思,让他去开开眼界,增长点见识,不知你那儿是否有他适合的活路做?”二强明白姑父的意思,而且昨天遇到表弟,俩人就讲了,只要姑父姑母同意,二强就带安金全走,他也想帮帮这个从小体弱多病的表弟。“如果姑父和姑姑不嫌弃我鲁莽粗心,我就带表弟进城去。至于工作嘛……是这样,我刚承包了一个建筑工程,缺一个守材料的,让表弟去守材料,您看如何?”金全爹还没来得及答话,另一个声音就响起来。
“二强啊,有你这话我和你姑父就放心了,金全一直闹着要进城打工,我们哪儿能让他单独去啊,不放心!现在跟你去,我们也能睡个安稳觉。至于工钱,你随便给几个就行,我们家也不指望他赚钱养家糊口。”不知什么时候,金全娘走到边上,啰嗦了一箩筐。金全爹也没再说什么,金全娘的话正也是自己要说的话。
天黑了,晚饭后的安金全急忙把二强叫到自己房间,打听城里的事情。“城里是不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二十四小时不熄灯?那多浪费电。城里马路上的汽车是不是多得像乡下喂养的鸡鸭鹅,到处都是?城里的高楼是不是比我们黑水河最高的山还要高?……”二强一一说给这位从未进过城的表弟听。
大地寂静,山影重叠,远处院落的灯火依稀。轻风吹拂,竹叶点点,近处田垄里偶有几声虫子鸣叫。皓月当空,月光一泻千里,乡村是如此安详。
二强回去了。那段时间里,安金全只觉度日如年,早上起床就说:“二强哥咋还不派人来叫走啊?是不是人没有招到,还是他口是心非,自己带着人走了?”傍晚又跑到村头去等,去看,有没有表哥的身影。
有一天,终于等到了表哥的口信。
安金全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费了好些工夫才在火车上找到自己的座位,学别人样把行李放置在行李架上,然后猛一屁股坐在座椅上,腰努力靠着靠背,屁股又用力在座位上抖了几抖。舒服,真舒服,怪不得乡里人都往城里跑,连拉人的火车座位都比乡下的硬木凳子坐着舒服十倍。安金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忍不住又颠簸了几下,想象着今后甜美的生活,幸福的花朵开满脸上,安金全竟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歌。火车一路飞奔。
二强安顿完其他民工,走到安金全身边。安金全急忙问:“表哥,我们住哪里?我的具体工作呢?”二强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掏出一支烟,不慌不忙地点上,吸了两口,才说:“金全,在工地上,今后你要叫我孙总,私下才叫我表哥。”
“为什么?”安金全不能理解。
“不为什么,这是王八的屁股——龟腚(规定)。”看着二强一脸的严肃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就嘟囔着说好吧。二强带着安金全去了一间小屋说:“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食堂在那边,到时间有人叫你去吃饭。你的工作是每天晚上11点半到早晨6点这个时段,看守工地上的材料不要被外面的人偷走或被工人拿出去卖了,明白吗?
“明白。表哥,你不和我吃住在一起吗?”安金全疑惑地问。
二强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拍了拍安金全的肩膀。这时,远处有个年轻人从一辆轿车上下来,喊道:“孙总,走吧,嫂子在‘金香玉’等着呢。”二强没有说话,只是朝远处挥了一下手,又对安金全说:“走吧,今天我和巧云请客,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俩人朝轿车方向走去。安金全平生还是第一次坐小汽车,连车门开关都不熟悉。
安金全悄悄问二强:“你回去咋不带你女朋友和开你的车回去呢?”二强笑笑说:“金全,有的事你现在还不懂,将来会明白的。人还是不显山露水,藏拙为好。你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少打听和自己无关的事,这样对自己有好处。”
安金全不再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三
安金全的工作不累,也不忙,就是熬夜,黑白颠倒。
刚开始,安金全很不习惯,夜里常常犯困,不能起来巡视,为此被二强狠狠地训了几次。白天工地吵闹,声音嘈杂,安金全不能睡觉,一天到晚显得没精打采,蔫儿吧唧的。半个月过去了,安金全逐渐适应了。不管白天打桩机的声音,电钻的声音,还是起重机的声音,他全能在这些声音里快速入睡,而且睡得还非常香甜,这些声音成了他睡觉的催眠曲。晚上精神抖擞,两眼发光,安金全感觉自己成了一只猫,不,是一匹狼。
发工资了,安金全掰着指拇一算,不知不觉来城里一个月了。工资不少,安金全领了一千五百块钱,心里很是高兴。于是盘算着第一个月的工资怎么花:首先请表哥吃一顿饭,是他带自己出来的,应该感谢他;其次是去买一个手机,方便时也给家里的父母打电话,叫二老放心,再就是平时也好和二强哥联系,有事找他方便。若再有剩余,就到银行存起来,春节回家给父母。安金全又摸摸自己的头,头发长了,也该去理一理了。
傍晚,安金全在工地上找二强,找了半圈,老远看见二强一边用手在指,一边和几个工程人员说什么。一是因为距离较远,二是工地上各种声音较大,安金全听不见他们在说啥,就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一旁,等二强说完。
不知二强怎么发现了,说:“金全,你跑这里来干啥?”
“表哥,噢,不,孙总,我有事。”可能是当着众人面叫二强为孙总还有些不习惯,安金全说话结巴起来,一时脸也红了。
“找我?”
“嗯。”
二强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然后对那几个工程技术人员说:“我有事先走了,大家伙儿得抓紧时间干,争取提前完工,到时多发奖金。”那几个人说:“孙总放心,我们一定领着工人们努力干,保质保量,争取早日完工。”二强不停点头,说:“那就拜托各位了。”说完转身走了,安金全跟在后面。
走了一段距离,二强停下来,问:“找我有什么事?”
安金全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来,才小声说:“表哥,我想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正大光明,怎么搞得像做贼似的。”二强一脸疑惑,“凭啥请我吃饭,有什么好事?”。
“今天不是发工资了嘛,我想感谢一下你。咱们也好久没在一起吃一顿饭,说说话了。”安金全说这段话声音很低,可能怕二强拒绝,所以显得没有底气,并不理直气壮。
二强想了想,笑着说:“那好。请我吃啥呢?”
安金全没想到表哥那么爽快地答应了,真有点喜出望外,大声说:“我对这城市不熟,表哥,你讲地方,我买单。”安金全也学会了用城市术语,看来人是环境产物这话不假。
“那我们去吃鲍鱼,鱼翅宴。”二强调侃道。
“好吧。”安金全声音又小起来,虽然没有吃过鲍鱼鱼翅宴,但他知道那东西特别贵,一顿饭可能把自己一月的工资全吃掉还不够,可刚才自己又说出了口,说出的话,覆水难收。
俩人坐在一家路边四川小馆子里面,点了三个菜一个汤,要了一瓶酒。本来,安金全要表哥换一个大一点,显得有气派一些的地方,但二强拒绝说:“自己当年刚来城里打工,顿顿都在工地上吃馒头咸菜,一个月里也不能来这样的餐馆吃一顿饭,有时甚至一个月都吃不上一次肉,现在想来就很惨。你刚来城市,就能在这样的餐馆请客吃饭,很不错了。要节约,咱们挣钱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吃得好。再说,就咱兄弟俩,要那些没用的排场干啥。”
因为身体的原因,安金全从来不喝酒,但今天高兴,一定要陪表哥喝两杯。喝第一口时,酒顺着喉咙下流,一直滚进胃里,安金全被辣得嗷嗷叫,放下酒杯不停地舀汤喝。二强看见安金全的狼狈样,不禁哈哈大笑。
这个世界上,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第一次都是很艰难的,但过了这一关,接下来也就顺理成章,不再艰难。喝酒也不例外。安金全再喝的时候,也不感觉酒有多么刺喉辛辣了。
不知不觉,一瓶酒快喝完了。安金全觉得头有点晕,话不由自主地多起来,问二强说:“表哥,你在城里买了车子、房子,是不是就算城里人了?”二强连忙摇头说:“我哪里是啥城里人。我俩一样,户口都在农村,都是黑水河人。城里人叫我和叫你完全一样,一个名词——农民工。”
“可你比一般城市人还有钱啊。”
是啊,这就是个身份尴尬的年代。二强的户籍上是农村户口,也就是农民,但从十几岁就进城打工,摸爬滚打,艰难创业,如今身价远超百万,但还是洗不去打在身上烙印的两字——农民。城里人不认同他是城里人的身份,但他们自己又不肯承认自己还是一个农民。城里人看不起农村人,农村人又不认同自己是农民的身份,这真是一件尴尬事。二强不愿去想这些烦心事,也就不纠缠这个话题:“咱们不说这个,说点别的。”
安金全见表哥对刚才的问题索然无味,也很知趣,于是转换话题说:“表哥,你咋不把巧云姐带回黑水河去看看?她长得那么漂亮,把黑水河的姑娘都比下去了。我将来也要在城里找一个。你怎么平时也不叫她出来一块儿吃饭呢?”
二强笑着说:“好,将来你也在这座城市娶一个。至于巧云嘛……一个女的经常跑出来吃饭干啥,家里啥都有。带回黑水河是早晚的事。”
“什么时候?”安金全追问道。
“那又不是回去显摆,得等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回去到时一定不要忘记叫上我啊,让我也沾沾光。”
二强说完拍了拍安金全的胳膊,然后叫伙计算账走人。在回工地的路上,二强给安金全说:“工作一定要认真负责,不要因为我们是亲戚,工作就马虎,敷衍了事,那样被别人看见了很不好,也让我不好管理其他人。”安金全一边点头,一边说我一定认真工作,决不给表哥添麻烦。
二强坐车回去了。
安金全因为喝了酒,觉得屋子里热,就抽了一根简易小木凳子,坐在屋外看天。夜晚的天空被城市的高楼割成了若干块,都是一些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有灯光的地方,天空明亮如白昼,没有灯光的地方,黢黑一团,仿佛是两重天。突然,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安金全有点想家、伤感,觉得自己就是生活在那明亮如昼的地方,父母则生活在黢黑一团的地方。他决定明天一定要买个手机,给家里父母打个电话。
第二天,安金全起了个大早,找出西装穿上,刻意收拾一番后才出了门。走了几家商店,终于买到了自己想要的这一款式。价廉物美,带手机卡在内,一共才花了八百多块,他别提心里多高兴,当时就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有手机了,这就是自己的手机号。通完话又给表哥二强打了一个,把刚才的话稍做改动,重复说了一遍。
安金全边打电话边找理发店,可走了两条街也没看见理发店的牌子,全是一些美容美发的地方。安金全估计美容美发的地方价钱肯定十分昂贵,不敢轻易进去,但最后实在找不到理发店,就选择了一家规模小的美容美发店进去。
“先生,是美容还是美发?”一位女孩穿得很暴露,半个乳房露在外面,一抖一颤的,有些撩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