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金全见店里没客人,只有三个女孩,以为是对自己身后的人说的,回过头一看,自己身后也没有人。她是招呼我吗?等一个女孩又向前走了两步,再说了一遍,安金全确定这次是对自己说的,才接过话说:“我不美容也不美发,我来理发的。”说完还用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做一个剪的动作。他的动作逗得屋内的几个人哈哈大笑。笑过后,其中一个说:美发也包括理发。
“多少钱?”安金全坐在升降椅上,并没忘记问价格。
招呼他的那位一边给他扎围裙,一边说:“我们这里不贵,干洗带头部按摩40元,水洗带头部按摩30元,需要其他服务另外加钱。”
“我只理发,不按摩,更不要别的服务。”
“最少也20元。”
安金全扯下脖子上的围裙,丢在椅子上,说:“太贵了,我不理了。”边说边跑出门去,像一条丧家的狗,落荒而逃。后面又响起一阵尖利如刀的笑声:“土老帽。也不看看,这里也是你消费得起的地方?”
那话砸在安金全的背上,却让他的心一阵一阵的痛。
跑出老远的安金全才慢了下来,回头看不见了美容美发店的影子,确信后边没人跟着,才停下来,一屁股坐在路边,看城市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安金全心想,开车的匆匆忙忙,走路的也匆匆忙忙,整个城市就一个字:忙。他们在忙什么呢?安金全在内心问自己,一时找不到答案。
“哎哟。”有人在呻吟。安金全循声望去,见一个年轻人骑自行车压在了一位老人身上。年轻人滚爬起来,跑到自行车前,两手一把抓住车龙头,向前一推,一只脚踩在踏板上,箭一样射了出去。
安金全在后面大喊:“喂,喂,你撞人了。”年轻人充耳不闻,一路狂奔而去。安金全在心里骂道:“这狗日的,真不叫人,撞了人就跑了。”
被撞的是一位老妇人,在路边不停地呻吟。安金全走过去,问:“你被撞到哪里了,重不重?能不能站起来走?”老妇人用手指一指大腿。安金全就说:“我背你去医院吧。”
到了医院,送进急诊室,医生让安金全去挂号交费,然后才给检查。安金全说这事和自己没关,凭什么要让自己去交钱?医生说:“无关?无关你凭啥把她背到医院来?不交钱可以,你马上把病人背出医院。”安金全正要解释清楚,医生说:“要摆事实、讲道理去法院。我们这里是医院,治病救人的地方,交不交钱你自己看着办。”说完转身离去。
安金全左右为难了。走了吧,老妇人那阵阵呻吟声犹如剜心,不走吧,还得自己掏钱。安金全想了想,又看了一下老妇人苍白的脸,终于走到了交费窗口。
医生告诉安金全,老妇人大腿骨折,需交住院及治疗押金八千元。安金全哪来这么多钱,身上一共几百元刚才就交了。安金全没办法,就去问老妇人:“大妈,你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老妇人不说话,只是摆摆手。安金全又说:“大妈,我身上真的没钱,交不起你的住院押金,你看咋办呢?”老妇人这次手都懒得摆了,只是不停地呻吟。
安金全急了,只好给表哥二强打电话。
二强赶到医院,问明了情况,拉起安金全的手说走。“去哪里?”安金全一脸模糊。
“回家。”
“那她咋办,谁来管?”
“该咋办就咋办,谁该管就来管。反正不该你我来办来管。”
安金全迟疑了一下,跟着二强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痛苦的老妇人,突然挣脱了二强的手。“要走你走,我不走,我不能看着她痛死吧。”安金全说着哭了。
“那你说咋办?”
“交钱,让她住院治疗。”
“就你是菩萨,那你去交啊,叫我来干啥?”二强吼了起来。
“表哥,我也是看她怪可怜的,我有钱早就交了。”安金全声音低了下来,又说:“表哥,就算我借你的,将来还你。在家的时候不是说出了门要相互帮助嘛。”安金全还在啰嗦。二强说:“遇到你真没办法。”
二强去楼下交费。这时,一男两女从外面闯了进来。男的光着膀子,膀子上文了身,边走边大声嚷:“医生,我妈呢,还有撞我妈的人呢?”
安金全走上去说:“你们是……”
刺身男人说:“我们是谁不用你管,你就是那个撞我妈的人吧?”说完一把抓住安金全的衣领,“这下你跑不掉了,我妈的医药费、住院费、营养费你都得出,还有我们姐弟三个人的误工费。”两女人也跑过来,拽住安金全的胳膊。
安金全急了,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撞你妈,你妈被别人撞的,我看见……”刺身男人说:“你没撞我妈,那撞我妈的人呢?难道你还是今天的活雷锋?”旁边的人都在窃笑说,今天还有活雷锋,比活见鬼都难。安金全解释不清,急得满头大汗。这时,交完费的二强走上来一看,就知道今天遇到无赖了。
二强走过去说:“放手,谁是折了腿的病人的家属?”刺身男人盯着二强说:“我就是,你是……”二强说:“我是医院副院长,医生等着家属签字,好动手术。”刺身男人没动,两眼还望着二强,二强大声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两女人松开手,相互望了一下,说:“我们走。”刺身男人也松开手,边走边对安金全说:“你休想跑,等会再找你。”等那仨人上得楼去,二强抓起安金全的手说:“快走。”向医院大门跑去。
坐在车上,安金全说:“表哥,你咋冒充医院副院长,也不跟他们解释清楚,要回垫付的钱就走了呢?”
“我不冒充院长你今天就死定了。你还解释清楚?还要钱?就你天真,你也不看看那是一些什么鸟,搞不好问你要个十万八万的,你还得给。”二强咆哮着说。
“凭啥?”
“凭你撞了人。”
“我没撞人,我是救人。”
“证据。你没撞人的证据呢?如果你拿不出任何证据,而老妇人家人都说是你撞的,你咋说?”
“老妇人可以证明,她不是我撞的啊。”
“那老妇人为什么到了医院不给医生说明情况,只拼命叫唤呢?”二强停了一下又说,“金全,你在城市要少管闲事,否则,有一天你会吃不了兜着走。”
安金全沉默了,背上涌出一层薄汗。生活真的很残酷,有时残忍得鲜血直流。
四
后来,安金全在工地不远处找到了一家叫“百合花”的理发店。店里就俩人,是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穿着干净的白大掛,屋内收拾得简洁明净,桌椅摆放有序。这里理一次发只花5元钱,要焗油染色另算。
连续去了几次,人混熟了,话就多起来。安金全后来知道,那个长着瓜子脸,有一个小巧的鼻子、樱桃小嘴的叫彩云,整个人都显得小巧玲珑,但时常显露出一种忧郁的神色。小的那个叫春苗,才十八岁,整天都笑嘻嘻的,十分快乐。安金全平时是一个月理一次发,认识了彩云后,发展到半个月理一次,后来干脆也不在工地上洗头了,每周都跑到“百合花”去洗。一是图方便,既花不了几个钱,又洗得干净,二来也是为了看看彩云,或者说是想办法多接触她。每次去,彩云对安金全总是不冷不热,礼貌周到,又不失分寸。到如今,安金全是上午睡觉,吃完中午饭就到“百合花”去,一直挨到晚饭时间才回。
这天下午,春苗主动提出留安金全吃晚饭,然后看看彩云,等她的态度。彩云说:“春苗你看我干啥,你要留客人吃饭就留呗。”春苗见彩云同意了,忙碌起来,像燕子啄泥垒窝般飞出又飞进,又是割肉买菜,又是买酒。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春苗就叫彩云打烊关门。
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而坐。春苗打开了三瓶啤酒,一人一瓶。安金全说自己不会喝酒,把酒又递给春苗。春苗说男人不喝酒,真是笑话。俩人还在推让,彩云说话了:“春苗,别强人所难嘛。”
“啍,真没劲,下次再也不留你吃饭了。”春苗噘起了嘴巴。安金全看春苗真生气了,就把目光移到彩云身上求救。可彩云并不接招,不看也不理安金全。
“好,今天豁出去了,我喝。”安金全把衣袖往手臂上一挽,一付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概。
“安哥,别学电视里演员演的那些破样子,做得那么悲壮和煽情,不喝就算了,谁也没用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喝。当然,喝酒也是男人的一种血性。”
“请将不如激将。春苗,你不用激我,我心甘情愿上一回当,今晚不醉不罢休。”
“痛快。生活太平静了,日子也没波澜,城市的一角太压抑,今夜星光灿烂,一醉方休。”
“春苗,你不是在喝酒,你是在写诗吧?”
“彩云姐,咱俩同读一所学校,你还是我师姐。不知道吧,我高中时还是学校文学社的主要成员呢。”
“来,为我们未来的文学家干杯。”安金全端起酒杯,然后一饮而尽。春苗也不示弱,端起酒杯也一口干了。只有彩云没喝完,只喝了一半,但大家都没说什么。春苗了解彩云,所以不说。安金全有点畏惧彩云,因为彩云平时不苟言笑,也不多言多语,脸上总是挂满忧伤,所以安金全不敢说。
那一晚,安金全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春苗喝多了,哭了,说自己和彩云姐命都不好,自己读到高二时父亲死了,只得辍学打工求生存,原来班里成绩比自己差的都考上大学了,如果父亲不死,自己也该坐在大学教室里读书上课,而不是在这里理发伺候人。彩云姐也一样,因家庭的累赘放弃学业,父母还给她订了一门非常糟糕的亲事。春苗哭得好不伤心,让人痛心。彩云扶她去床上睡下。安金全也回工地上去,该上班了。
酒喝多了,安金全感觉头有些晕,本想在床上躺一会儿再起去巡逻,不想躺了下去就起不来,瞌睡虫爬到脑门,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安金全被尿胀醒,急忙起来上厕所。
上完厕所,夜风一吹,头脑清醒了几分。表哥的话在耳旁响起:“工作要认真,不然我不好管别人。”安金全整了整衣服,没回小屋,而是去工地巡逻去了。
工地上有两个黑影在晃动。安金全想: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在加班?表哥说晚上十一点半过后是不允许加班的。安金全本想大声问问的,又怕声音传得太远,容易惊吓到别人,于是就走过去看看。
安金全先是用手电筒朝远处照了照。一会儿,两个黑影忽然不见了。安金全揉揉眼睛再看,黑影确实消失了。安金全走到看见人影的地方,没看见任何人。难道自己碰到传说中的鬼了,这世界真有鬼?想到这里,安金全不禁毛骨悚然,连忙用手电筒四周晃了一圈。安金全看见一根钢条斜放在工地的外围墙上。不对,下班工人必须整理好器材,管理人员还要清点数目,怎会有钢条遗漏在围墙上,如此显眼的地方怎么会看不见呢?安金全满脑疑惑,想走过去看个究竟,顺便把那一根钢条取下来。这一看,安金全啥都明白了——有人偷材料。
第二天一大早,安金全没有大喊大叫,而是悄悄把二强拉到自己的小屋里,汇报了昨晚发现的情况。
二强表扬了安金全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然后才说:“金全,这事你看咋办?”安金全想了想,就附在二强的耳朵上言语了一番。二强连说好。
安金全暂时不用上班,一下子无所事事,吃过早饭就去“百合花”理发店,中午也不回工地吃饭。去菜市场买菜,或帮着彩云或春苗清洗理发用具,如头巾、围裙等,如果找不到什么事干,他就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无话找话,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春苗依旧热情招呼安金全,彩云还是不咸不淡,安金全也不在乎,反正一直磨蹭到晚上,彩云关门了才回工地去。
晚上回去,安金全躺在床上,在心里想:这是怎么了?是因为寂寞,才去“百合花”么?还是我喜欢上了彩云?想到这里,安金全莫名地笑了,仿佛明白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彩云见他总是那样,似笑非笑,阴晴不变,脸上总覆盖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忧伤,难道她一点感觉就没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呢?
五
白天,工地上还是像平常一样,声音嘈杂,人影穿梭忙碌,工人们各干自己的活,好像没有人发现工地的钢条什么的被偷或减少了。
安金全听说城里的小偷都是社会上的人,有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有被拘留过的,游手好闲,好逸恶劳,有的不务正业,偷鸡摸狗,一旦惹上他们,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但二强哥不是个怕事的人,在黑水河谁不知道他的大名。
安金全见有人来到床前,在黑暗中穿好衣服,带着来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兄弟们,上。”只听一声猛喊,工地里霎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工地里的两个人见势不对,撒腿就跑。工人们在后面追。贼见围墙周围都有人,翻墙逃跑不可能了,见大门敞开,就从大门口跑去。只听一声:“提绳。”话音刚落,叭叭两声,两个黑影摔倒在地。工人们一拥而上,两个人再也没有爬起来,束手就擒。安金全和二强一人拿住绳子的一头,相视而笑。不一会,又有工人从围墙外押回来几个人,被捆绑得严严实实,押到工地上。
“这是咋回事哦?”有不知情的工人从房子里出来。
“不明白吧?我告给你们。”二强说,“自从金全发现了盗贼后,为了迷惑他们,以为咱们没发现他们的行径。咱们就来了个内紧外松。他们前几天肯定不会再来偷,这是他们的心理决定了的,他们在看风声。几天后,这帮人见我们没有任何反应,也没警察调查,以为没事了,贼胆又大起来。我和金全料定他们这两晚上必来,就布下这天罗地网,只等贼人往里面钻,来个一网打尽。”二强哈哈大笑着对大家说。
“高,这招真高。”工人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今晚兄弟们辛苦,每人发一百元奖金。”二强的话刚落音,人群里有叫好的,有鼓掌的。
“那你准备把他们咋办呢?”安金全追问。
“我不能把他们咋办,有办法的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两辆警车停到了大门边,几个警察正走过来。
“表哥,你真厉害。”安金全竖起了大拇指。在众人面前,安金全也忘了叫二强孙总了。二强不知是没在意,还是忘了,也没责怪。盗窃的人被警察带走,工人们也陆续回屋睡觉去了。盗贼临上警车时,用目光的匕首狠狠地刺了安金全两眼,那目光之凶,令安金全突然有了些许害怕。
安金全要去值班。二强说:“今夜不用值了,肯定再没来偷盗的人了。”
“那我睡觉去?”
“不,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啥事?”看着二强表情严肃,安金全疑惑满腹。
二强带安金全走到一个较偏僻的地方才停下来,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常去‘百合花’理发店?”二强的目光像两把匕首,扎在安金全身上。
“是。”安金全不敢看二强的眼睛,低声回答。
“去干什么?”
“理发呗。”
“天天都是去理发,从上午理到下午,从早上理到晚上,你的发是不是理得太勤?”二强说完,坐在了工地上的一根木桩上,用手指了指,意思让安金全也坐下说,自己掏出烟,点上火抽起来。
“金全,咱们是表兄弟,你又是跟我出来的,跟我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强说到这里,声音有些沉重。
安金全见瞒不过去了,当面撒谎还不如实话实说,容易获得理解与支持,于是和盘托出,讲清楚来龙去脉。
“这么说,你喜欢上了她?”二强的目光犀利如剑。
“嗯。”安金全的声音小如蚊叫,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够听见。
“还打算进一步发展下去?”二强口气越来越严厉。
“是。”安金全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勇气,抬头看着二强,响亮地回答。
烟好像跟二强有深仇大恨似的,二强狠狠地吸了几口,才慢慢从口里吐出来。烟雾在灯光下先是一小团白雾,一两分钟后,才渐渐散开,慢慢向上升起,消失在夜空中,消失在无边的苍穹里。那会儿,表兄弟俩都没说话,寂静的灯光落在俩人身上,都感到了几分金属的重量。
“金全,说实话,我带你出来,和你父母同意你出来,并不是要你挣多少钱,确实是想让你在外面找一个媳妇,将来好带回家过日子。我也正在托朋友帮你物色,你不要着急。我跟你明说,彩云不行。”
“为什么?”这回的声音调了个个儿,是安金全的高,二强的低。
“不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