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金全送彩云回理发店,夜已深了。彩云留安金全进屋再坐一会儿。安金全看表说:“快十一点了,不进去了。春苗肯定睡了,进去不方便。你自己进屋吧。我也该回去上班了。”彩云说:“路上小心。”安金全见彩云进去,掉转自行车头往工地方向骑。
夜晚开始有些凉意,安金全加了一件毛衣,拿上手电筒去工地巡逻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小屋。这段时间,白天去彩云那里,晚上上班,安金全只要停下来,总感觉困倦,他靠在床边,本打算过半小时再去巡逻,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突然,耳朵里钻进一个声音。“救命。”安金全一惊,以为自己在梦里听到的。他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于是慌忙洗脸,拿起手电筒,往门外冲。
“救命啊,有人抢劫。”这回安金全听真切了,门外确实有人在喊叫,是个女的。安金全冲出屋,跑到马路上,用手电筒四处照。大约在前面一二百米处,有几个人影在动。“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抢劫。”呼救声在夜空里显得凄厉,像受伤的狼的哀嚎。
安金全返身跑回屋,推出自行车,用嘴含住手电筒,双脚猛蹬脚踏子。想起上次老妇人的事,二强告诫的话在耳边响起:“在城市少管闲事,否则,有一天你会吃不了兜着走的。”救命声又一阵紧似一阵地响起,安金全终于控制不住。管它的,救人要紧。金全疯了似的冲了出去。由于骑得太猛,自行车速度太快,来不及刹车,撞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哎哟一声,倒下了。安金全也从车上飞了出来,摔在了路边。紧接着,又有人撞到了自行车身上,又是一声巨响。
这时,附近居民楼里有人家亮起灯,有人走了出来,看见这情况就报了警。
警察把三个人都弄进了医院。安金全受伤最轻,只擦破了几处皮。被自行车撞的那个人断了两根肋骨,后面踢着自行车那人摔断了腿。医院要求先交钱再施行救治,警察就对安金全说:“在事情没调查清楚之前,你得先为他们垫付医药费。”安金全问为什么?警察说:“因为人是你撞的,你就应承担全部责任。”
安金全急了:“我可是听见有人喊救命才去救人的,是出于好心,是……”安金全半天没说出来。警察说:“你以为你是见义勇为的行为吧?”
“对对对。”
“对什么对,见义勇为不是自己说是就是,那是需要调查取证,组织认定的,哪能随口就说自己的行为属于见义勇为。将来即使认定你这行为属于见义勇为,但现在你也必须给他们交钱治病,等处理结果。”警察不厌烦了。
安金全掏出了几十块钱,递到警察面前说:“就这么多,我没钱了。”
“没钱找亲戚朋友借,否则就拘留你。等你家里来人交钱就放人。”警察的态度鲜明。万般无奈,安金全只好给二强表哥打电话求助。
安金全和二强从医院走出来,天已经发白,路灯把人影拉得几丈长,变形得太厉害。安金全对二强说:“表哥,前不久刚向你借了钱,现在又出这事,我真的没用,对不起。”安金全说话时明显带有哭腔,二强用手拍了拍安金全的肩说:“钱不要紧,慢慢来。只要你人没出事,就算是万幸了。”
“表哥,如果找不到被抢的那个女的,或者她不愿出来作证,是不是我要付那俩人全部的医药费?还有,我的行为就算不上见义勇为?”安金全问表哥。
二强想了想说:“有可能。等调查结果吧,我先去咨询一下我的律师朋友,看他们怎么说,然后再去找一找媒体的朋友帮忙。”二强停顿了一下又说:“金全,回去好好休息,别想别的。还有,城里不比我们老家农村简单,各种关系复杂着呢。一般不是自己的事,最好别管,上次我就给你说过,咋不长记性呢?”
“表哥,我错了么?我救人真的错了么?”安金全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二强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到底是谁的错?是表弟安金全个人的错,还是整个社会的错?这个社会患上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二强想不明白,只好说:“别说了,回去睡觉,你不要管了,后面的事我来做。你看来不该来城市,适应不了城市的游戏规则。”二强送安金全回到工地。
安金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怎么想都觉得憋屈。难道这世上真是好人受难,坏人享福?
八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摧毁一个人的意志的过程。
安金全觉得自己倒霉透顶。这段时间,医院几次来电话催交各种医疗费。刚交几千块,几天后又没了。电话里又叫他请保姆,照顾病人的吃喝拉撒。医院说他们护士本来人手就不够,没有过多的人去照顾那样的病人。公安局也多次找他,录口供,做笔录,让他多次回忆那晚的情景,尽量还原事实真相。事情说多次了,安金全也糊涂了,越来越说不清当时的情形。今天说是这样的,明天说是那样的,让警察也很恼火。安金全在内心祈祷,那被抢的女子你快出现,说出事情真相,权当是还自己一个清白。你这救命的菩萨,赶快出现吧。安金全只觉自己已经精疲力竭,好像游走在悬崖边上,快坠落下去了。
这段时间,彩云叫春苗一个人负责理发店的工作,自己白天一直陪着安金全,劝他想开一些。
夜晚,暗弱的灯光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朦胧不清。那电线杆的倒影映在地上,像一个衣衫褴褛年迈色衰的妇人的身影,更显凄凉与无助。俩人坐在工地上,好长时间不说话。彩云感觉自己能说的与该说的都说完了。安慰的话,鼓励的话,最坏的打算,安金全就是听不进,反复追问那一句话——我有错吗?是啊,他有错吗?如果安金全没错,为什么那些烦人烦心的事像钢丝绳一样无休无止地缠住他,让他经济上受损,良心上不安。如果他有错,错在哪里呢?难道救人是错,难道在救人过程中,发生了不可预知的事情是错?彩云也在心里想,其实她也想不通。
安金全这些天饭也吃得很少,他总说没胃口。看着安金全一天天瘦下去,咳嗽更加厉害,彩云心如刀绞,又无良策。二强也不让安金全上班了,只好他好好休息,别多想,还让巧云带安金全在城市里的公园去玩,但安金全始终打不起精神,咳嗽得特别厉害。
彩云拉一拉安金全的衣袖,说:“外面冷了,咱们回吧。”
安金全没有顺着往下接话,而是说:“彩云,你说,我到底有没有错?”
“金全,你又来了,我都说了一万遍了。你没有错,你要有耐心,政府会给你一个公道的。咱们现在回屋,别自我纠缠在这个话题里面。”彩云强拉安金全回到小屋。
“彩云,你说这个事情还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吗?如果没有,是不是我这一辈子都要背这黑锅。”安金全忧郁地问。
“彩云,你说我能等到事情弄清白吗?”安金全焦虑地问,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说傻话,再乱说我可生气了。”彩云一筹莫展。
彩云打水给安金全洗脸洗脚,让安金全上床睡觉,关了灯。安金全在黑暗中说:“彩云,你走了吗?回去的路上小心啊。”没有人回答,安金全以为彩云走了。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爬行。安金全打开灯,见彩云一丝不挂呈现在自己眼底。彩云爬上床去。“金全,今晚我不走了,陪你。”安金全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彩云圣洁的身体,双颊通红,像高烧中的病人。安金全忽然闭上眼睛,用毯子裹住彩云的身体,说:“彩云,这不行,你的心意我明白,你穿上走吧。”
春苗见彩云回来了,拉着彩云的手高声说:“彩云姐,安哥的事有希望了。”
“什么希望?”彩云疑惑地望着春苗。
“你看。”春苗拿出一张报纸说:“今天的报纸,刊登了那天发生的事,希望那个女的勇敢地站出来,说清事实真相。今晚本市电视台也播了,也希望那女的出来说话,不要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真的啊?”彩云欣喜若狂,一把抓过报纸读起来,“不行,我得把这好消息告诉金全。这世上还有好多好心人在关注此事,让他放心,天底下自有公理与正义,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都几点了,明天吧。”春苗说。
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钟,已快凌晨了,彩云心里一直想着安金全。彩云觉得,金全现出了事,急需要钱,自己应该尽快挣钱,把欠他的还了;他是个好人,好得不符合这个社会,和自己的爱情那只是个梦想。彩云于是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一个黑影从外面挤了起来。
夜是肮脏的。
九
安金全死了,死在工地的围墙边,是早上来上班的工人发现的。安金全死时似乎很痛苦。他嘴角上的血迹已干,他双眼圆睁,嘴巴大张开着,大有死不瞑目的意思。
工人中没人敢去动尸体,赶快给孙总打电话。二强赶到工地,随后报了警。几分钟后,警察来了,很快就拉起了警戒线。
二强问警察:“是他杀还是别的原因?”
警察问二强是这儿的什么人。二强说自己是这儿的工程承包商,死者是自己的亲表弟。警察说:“你跟我们去一趟公安局,至于死者的死因,要等法医解剖尸体后,才能下结论。”
早晨,彩云见工地门口停放有许多警车,以为又是抓住了盗窃犯,猜想安金全肯定不在他的屋子里,发生这些事他第一个会出现在现场。于是脚步加速,跑了过去,要把昨晚从报纸上和电视里说的事告诉安金全,好让他放心一些。
彩云看清了平躺在地下的那个人,嘴角上的血已干成紫色,脸上毫无血色,像刷了一层石灰浆煞白。看清地下的人是安金全,彩云只听脑袋里轰轰乱响,人已经站立不稳。
关于安金全的死,在工地迅速传开了。公安局还没有得出结论,民间已有几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安金全不堪忍受医院频频打电话要钱,警察隔三差五地询问,心灵承受不住压力,自杀了。第二种说法是偷工地材料的小偷,摸清了底细,知道是安金全告的密,断了那群人的财路,于是把他弄死了。第三种,说是安金全抢了别人的媳妇,而那人是“黑社会”的,心里愤愤不平,发誓要报仇,就把安金全给害了。第四种,说安金全天生就有病,一直咳嗽不停,纯属病发突然死亡。第五种,是说安金全实在睡不着觉,就走到“百合花”去找彩云,结果看见彩云和别人正干那事,安金全知道了彩云也真正是“鸡”,受不了欺骗,精神恍惚,摔死了。
反正传言四起,仿佛大家说的都有理,都有可能。
十
火车就要开了,二强和姑父、姑妈在月台告别。突然,彩云闯了进来,掏出一包东西递过去,又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爹,娘。”然后站起来跑了。包里包裹着一把银饰的长命锁,还有一沓沓的钱。
火车一声嘶鸣,驶出车站。安金全父母的身影远去。这时,几个人急冲冲地走过来问:“你是安金全的表哥吧。他父母呢?”
“已经走了,还有什么事?”
“我们是市综治办的,被救的那个女的终于站出来了,安金全的行为被组织认定为见义勇为行为,这是证书和奖金。”
“这些都不用了,别打扰他了,让他安静回乡吧。”二强用手轻轻一推,拖着疲惫的身体,转身走出车站。他的影子,像沙漠里一条孤独的蛇在爬行。
在整理安金全遗物时,二强发现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我后悔了,我不该来城市,我是城市游戏规则外的人。城市很重,我很轻,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