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男人。”刘大白说完,还向邓小群努了努嘴巴。毛仁平一下好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在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女人终于平静下来,把事情完整地叙述了一遍。她男人去广东打工,在一家砖厂担砖,说好干完这个月就回家。不想今天下午去担砖的时候,砖窑突然垮塌,有三个人被埋在里面,其中就有罗青云,另外还有一个担砖的民工和一个管理人员。等把人挖出来,人早已面目全非,魂归西天了,现在广东那边叫我们这边过去人,料理后事。
毛仁平听完,心里有些酸楚又有些茫然,心想,这事我能出什么力呢?于是他看了一眼袁宝国,就缓慢地对邓小群说:“你丈夫的突然变故,我也很痛心,也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是,我……”毛仁平没有直接说下去,又把目光转向了村支书。
“是这样的,”袁宝国说了一句,又看了一眼刘大白,刘大白突然低下了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两年前,我们村的张士平也是在南方打工,后在一次车祸中死了。那次车祸共死了五个人,那边也叫我们这边去处理后事,当时是老支书和大白及张士平家属去的,处理结果很让人不满意。死亡的五个人中有三个人是公职人员,每个人得到三十多万的赔偿;一个是城镇户口的无业人员,得到了十七万多的赔偿;而张士平的赔偿最少,只得了两万多块,原因就因为他是农民工,是农村户口,命就比别人贱一二十倍。日他妈的,真不公平。都是命,还分三六九等。那是不是撞死了世界首富就要赔半个国家,撞死个讨口子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不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是掏粪工人和国家主席都一样,只不过分工不同吗?怎么他妈的在现实生活的差距就这么大呢?这些政策真不知道是哪些王八蛋制定的,有没有我们农民代表参加。”袁宝国越说越激动,开始跑题骂娘了。
“支书,喝口水。”毛仁平把开水盅递过去。袁宝国咕咚喝了几大口,长长地出了口气。“刚才扯远了,但我就看不惯把农民不当人,把农民工不当人的做法。今天晚上大家来找你,就一个想法,你是大学生,有知识,又见多识广,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下咋办,且还想请你走一趟,不再吃过去的哑巴亏了。”袁宝国说完,两只眼像两只箭射向毛仁平,仿佛要射穿他的心,大家也齐刷刷把目光放在毛仁平身上,又特别是邓小群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目光里有期盼、希望……毛仁平一下感觉到自己肩膀沉甸甸的,感觉像有千斤巨石压在身上,有点让人动弹不得,心里觉得压得慌,也想怒吼几声。毛仁平的呼吸明显在加重,他用目光环视了一圈,然后才说:“虽说这样的事我也是头一回碰到,但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希望,一定争取做到同命同价,一定让死者瞑目,让生者尽可能满意。”
大家一致地点了头,各自出招想主意。
三
人命关天,毛仁平和妇女主任及邓小群去广东处理罗青云的后事。走的时候,支书千叮咛万嘱咐,说人死不能复生,不能去胡搅蛮缠,但也绝不能吃傻子亏。毛仁平也坚定地点了头,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为罗青云这位农民工兄弟讨个公道。村里许多人,不约而同地走到村口,用目光,用无声的语言支持,期待着他们一行能满意而归。
五叔公来到毛仁平面前,说:“你娃儿能把这事处理得村里人满意,我保证你将来在村里干任何事,大家都会支持你,我这把老骨头第一个支持。”五叔公是村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毛仁平知道自己这次出去的艰难和压力。
旱情还在加剧,袁宝国和刘大白留在村里指挥全村人抗旱。
地里的红苕藤枯了,死了;田里裂开的缝像一张张饥渴的嘴巴,宽的地方能放进小孩的脚了。白天抽的那点水,睡一夜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由于持续的干旱天热,老人们的叹气声、诅咒声,孩子们的哭闹声多了起来。连最有力的青壮年男人身上也被晒脱了皮,挑水的肩膀肿得像骆驼背上的山峰,于是,男人们也开始骂老天爷不睁眼。骂声一片,怨声车载,水贵如油,各家都把洗菜的水留下来洗碗,洗碗的水省下来喂牲畜。人只能两三天洗一次脸,而且是全家人用盆底那点水,打湿毛巾,在脸上擦擦。洗脚洗澡成了一种记忆,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村里的狗大多时候都躺在自家门前,伸出猩红的舌头,大口地喘着粗气,即使有陌生人从主人屋前走过,也不像平时那样,一蹦三尺高,露出几颗厉牙,一脸凶相,把声音叫得十里八里都能听见。鸡鸭鹅收起嗓门,有的把身子藏在树枝下面的沙地里凉快,有的干脆就不出笼子,一个个都像打了大败仗的士兵。天上还是白花花一片,不见一丝的云,地上没有一丝的风。
县里组织的送水车,送不到黄岩岭村来。因为黄岩岭村在一片山坡上,是黑水河乡两个不通村级公路的行政村之一。袁宝国率领的青壮年挑水队只能越走越远,与老天爷作斗争。
半个月后,毛仁平一行从广东那边回来了。十几天时间,毛仁平瘦了,白净的脸上被抹上一层淡淡的锅烟煤,眼睛也凹了进去,人变小了一圈,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年。但毛仁平的精气神没变,走路依旧把腰板挺得像树干直,看人的目光依旧坚挺有力,说话底气充沛。
“怎么样?”人还没有落座,一群人就围了上来,支书袁宝国一把抓住毛仁平的手问。
“还行。”毛仁平望了望支书,点了一下头。
“经过很简单,又不是啥英雄事迹,就不讲了。只讲结果吧。”
刘大白突然冒出一句:“赔了多少,邓小群满意吧?”
毛仁平用手指一指邓小群,说:“她人在这里,还是她说吧。“大家把目光转向邓小群,邓小群一下跪了下去,说:“我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报答不完毛助理和袁支书的恩情。”这一下把毛仁平吓着了,慌忙站起来,嘴里连说几个别这样,别这样……妇女主任把邓小群扶了起来,说:“还是我来说吧。这次事情比较复杂,也比较曲折,多亏了毛助理啊。”说到这里妇女主任看了一眼毛仁平,目光里是赞扬与欣赏,接着又说:“过程我后面慢慢说,先说结果。这次对方一共赔了邓小群家三十一万七千元,还解决了我们的车费和吃住等问题。”
“三十一万七千元?!”大家瞪大了眼,直直地盯着毛仁平。
“大家看我干吗?是这么多钱,不信问邓小群啊。”毛仁平说完,向邓小群努了努嘴。
“我们不是不相信,是惊讶。农民工也是人啊,也和公职人员一样得到尊重……”袁宝国还未说完,刘大白一步冲上去,牢牢抓住毛仁平的手说:“兄弟,你帮我们农民工出了口气,伸了冤,老哥从心底感谢你啊。”五叔公也说:“这娃儿,好本事。”
毛仁平脸一下红了,像喝了半斤老白干。
袁宝国手一挥,说:“今晚上我请客,大家到我家吃饭,然后把经过好好说说。”
邓小群说:“支书,还是到我家,我才该感谢你们……”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不要说了,你自己回家照顾好你瘫痪在床的公公和上学的娃儿。”袁宝国打断了邓小群的话。
夜里,外面竹林叶子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一遍紧接着又一遍,像蚕在吃桑叶。过了一会儿,门窗开始吱吱嘎嘎地叫唤,蚕吃桑叶的声音听不见了,树枝在半空中咆啸,月亮这胆小害羞的姑娘也不知躲藏到哪儿去了。闪电像一柄锋利无比的斧头,一次又一次地把天空砍裂,发泄它多年的积怨与愤懑。天空破裂,露出刺眼的白光,大片大片地燃烧坠落。雷声紧随其后,像一个发雷霆之怒的将军,亲自击鼓上阵,大声怒吼,那声音把大地震得摇摇晃晃。忽听见窗外,噼里啪啦之声骤起,一阵紧过一阵,砸在大地的身上。大地麻木的身体有了反应,开始感知这迟来的幸福的疼痛,一浪高过一浪……毛仁平凝望窗外,看见许多村民家的灯亮了,在暴风雨中像一只只的荧火虫。有人打开了门,不管不顾冲了出来,在地坝中央跪了下来。有的人家有小孩被电闪雷鸣的架势吓哭了,有的女人拿出自家的桶和盆来接水,有的男人干脆赤身跑进雨里……看着看着,毛仁平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农民,老实,单纯,可日子过得真不容易啊。
旱情得到了缓解,该补栽补种的都干完了,好不容易换来个轻闲。袁宝国决定再开一次全体村民大会,这是他很久以前就有的想法,只不过因为抗旱一直没有时间。
上午九点,学校操场上陆陆续续站满了人。因为天下了雨,再加上各家都收到了政府的救灾补贴款,村民的脸上又挂起了笑脸,大家相互又开起玩笑。
“大毛二毛,狗日的你俩兄弟,在城里也挣到了钱,这次回来重新要回土地,又遇上天旱,也得到了政府补贴款。狗日的真是耗子滚到油锅里——全身都搞油了。”李成良在说话。
“狗剩(李成良的小名),你狗日的不要把领的这几个钱给别人用了,快满三十了,也好好存几个钱,讨个婆娘进屋。白天外面忙地里的活,夜里忙自己被窝里的事,那才是正事。你狗日的整天二不挂五,偷腥摸荤,总有一天要背时。”二毛孟小伟大声说道。
“我、我、我,我怎么啦?我又没违法犯罪。再说,我又没趴到你婆娘身上,关你卵事。”狗剩一下脸红脖子粗,像被人抓住什么把柄的。
“你狗日的敢想一下,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取出你的狗宝……”二毛还没说完,主席台扩音器里响起了袁宝国的声音:“村民们安静了,现在开会。这个会早就该开了,由于前段时间忙着抗旱,所以拖到现在才开。”袁宝国扫视了下面会场一圈,又接着说:“我今天要隆重给大家介绍一位既是客人又是主人的特殊人,他就是……”袁宝国说到这里突然刹车,不说了。村民们伸长脖子向主席台看,想看看这位特殊人物,但主席台上坐的都是几张熟面孔,于是把目光又转向人群里,都希望自己首先能发现这个人物。可目光像春天的蝴蝶,在人群的田野里飞来飞去,相互碰撞,见到的都是本村的一张张老脸,没有新面容,失望之余,村民们又把目光齐刷刷抛向主席台。
毛仁平也被袁宝国的话搞糊涂了,也向左右两边看了看。既没有县乡两级政府的领导来,也没有什么陌生人,于是在心里想,这个袁支书又在搞什么把戏?
终于下面有人坐不住了,大声说道:“支书,不要卖什么关子了,把那人拉出来我们看看。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的,让我们先看看他是哪路神仙,见识见识。”
“对啊,把他请出来,咱们见识见识。”下面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好,我就让你们认识认识。”袁宝国一把抓住毛仁平的手,站了起来。
“他?不是毛助理嘛。”下面的人发出惊讶声。
“对,就是他,我们村的大学生村官,我们村的助理。跑广东处理罗青云后事的过程中,他只身一人,调查、掌握了第一手真实材料。在老板提出赔五万私了的情况下,他与当地领导讲事实,论人情,与肇事老板论法理,斥狡辩,寸步不让。他还去法律事务所咨询,既做好接受劳动仲裁的结果,又同时做好打官司的准备。那些天,他起早摸黑,有时一天只能吃一顿方便面。最终的结果许多人都知道了,是老板想私了的价格的六倍。这是什么?这就是知识的力量。他刚来时,有的人嘲笑他,不能给我们村带来啥。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通过这两天我和他的详谈,他的规划与想法在我们村是能实现的。我们要摘掉黄岩岭村鸟都不筑窝的落后帽子,就得靠知识,就得靠他这样的人,大家说是不是?”
袁宝国在上面说时,下面不停地有人鼓掌,倒是大毛二毛俩兄弟,悄悄地低下了头。
“毛助理,你如果能和袁支书把我们村搞富,我就把我们村的大美女说给你当媳妇。”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主席台下面响起,人群里爆发出哈哈大笑声,众人的目光又向一位素雅文静的姑娘飞去……“李秀丽,不要瞎胡闹。”袁宝国大声说。
毛仁平给邓小群家要回这么多钱,令村子里的人刮目相看。毛仁平的形象高大起来,威信也立了起来,再加上五叔公的支持,在村民中间说话也好使多了。
四
毛仁平工作在黄岩岭,住在乡政府,路隔几十里,天天往返跑。劳累不说,有时回去晚了,乡政府食堂已经关门,还不如住在村里方便。于是,毛仁平就给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说,要求住在黄岩岭村,每周回来汇报一次工作情况。乡领导考虑到黄岩岭的实际情况,研究后同意了毛仁平的请求,但同时给支书袁宝国说,一定要照顾好毛助理的日常生活。
毛仁平要长住黄岩岭,消息传开后,村民都涌到村支部,请毛助理住到自己家去。孟大伟、孟小伟两兄弟最积极,说:“毛助理,你刚来时我们兄弟说了一些风凉话,多有得罪,还请你原谅。这次我们哥儿俩特请你住我们家,包你吃好住好,也算将功赎罪。”孟大伟、孟小伟兄弟俩态度是真诚的,在黄岩岭村,兄弟俩家庭也是比较殷实的。
正当大家都在争抢毛仁平时,只见邓小群走了进来,直接提起毛仁平的行李就往外走。毛仁平说:“你干啥啊?”
“住我家去。”邓小群回答得很平静,但口气很坚决。
“不不不,这不行。”毛仁平反应过来,上前几步去夺行李。
“你看不起我家?”邓小群抬头望着毛仁平,突然泪水像下大雨时屋檐上滚落的雨线,没有间断地淌过脸庞。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决定住村里时,就和袁支书商量过,我就住在支部这里。第一,这里条件好,白天工作,晚上还可以看看书;第二我还可以值班,遇上乡上或村里有紧急事,可以第一时间联系上村干部,并告诉全体村民。这样一举多得,还不误事,也省掉了村干部轮流值班,大家都方便。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事情就这样办,大家不用争了。
“那你去我家吃饭。”邓小群挺倔的。
“嘿嘿,好好好,我一定抽时间去。”毛仁平笑了。
“抽时间,那你平时呢?”邓小群流露出迷惑,也带有一丝的不满。
“我平日就到刘大白委员家吃,你的好意我真的领了,但我得服从组织决定。”毛仁平搬出组织来,邓小群和村民不好再说什么,但二毛又说了:“毛助理,哪天我请你喝酒,可以不?”
毛仁平看了一眼袁宝国,袁宝国使了个眼色,毛仁平明白了。“我毛仁平不是不尽情理的人,不会凉咱老百姓的心,等大家有空时,一块儿乐呵乐呵,相互交流一下。”
“好,有你这句话,我们就踏实了。”二毛高声喊道。
秋收了。
虽说今年遭了大旱灾,但粮食减产不是很厉害,村民的脸上还是溢出了灿烂的笑容。毛仁平看在眼里,也喜在心头。
这天,在村委会会议上,在学习了上面文件后,面对本村大量的外出民工返乡,支书兼村主任袁宝国问大家近期有啥想法打算,怎样才能使咱们村真正意义上脱贫致富。
村委委员相互看看,都摇了摇头,没人说话。委员刘大白就掏出烟,往每人面前扔一支,然后自己点燃,猛抽了一口。烟里火星明亮,不一会儿,屋子里烟雾弥漫,但大家都不说话,好像是和烟有仇,都在努力消灭它。空气里不时响起咝咝的叫声,那是烟把空气里的氧气燃烧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