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每次村里开会提出这件事,大家都会变成哑巴。谁真正有能力来解决这个问题。这贫困了几千年的土地,到现在还是不通公路,严重缺水。这里的农民就是靠天吃饭,命和运全交给了上天来安排。改革开放后,青壮年劳动力跑进城里去卖苦力,挣几个油盐钱补贴家用。黄岩岭的出路究竟在哪里,这些黄岩岭的每一届村领导都在考虑,但都没找到突破口和出路来。”屋子里的静是压抑的,大家的沉默是痛苦的,无奈的。
毛仁平用手扇了一下面前过度浓稠的烟雾,然后开腔了:“我来黄岩岭时间不长,还不到半年。通过这段时间的工作,和咱们的农民兄弟接触,我也有一些想法和打算,准备和各位一起商量一下,看哪些可行,能行。经过大家努力,咱们尽量改变黄岩岭的现状。”
“你快说说你的想法,毛大学。不是知识改变命运吗,你的思路可能就是我们黄岩岭的出路。”一位委员急切地说道。
大家都急切地等毛仁平说,忘记了手中的烟,烧到夹烟的手指头了,才去掐灭。
袁宝国也说:“毛助理,你是个踏实稳重人,你肯定有自己的规划了,那就怎么想的怎么说,开诚布公,大家讨论,畅所欲言。这次咱们争取找到点实用的,不玩那些花里胡哨的。”
“要改变观念和提高村民的知识水平,得从书本入手,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但是又是必须去做的。因为观念落后,生产力必定也落后,知识不够,生产水平肯定上不去……”
“毛大学,你讲点实用的,不要给我们上理论课,耽搁时间。”刚才那位委员又说话了。
“你不要说话,大家现在都不要打断毛助理的讲话,认真听,仔细想。”袁宝国一脸严肃。
毛仁平喝了一口水又说:“乡里有个文化站,也有一些图书,但我们村情况较特殊,距离乡政府又远,有几个去乡文化站看书?没有。人家去乡上都是赶集,卖粮卖鸡蛋,或买盐买肉打酒什么的。我想在咱们村建一个农家书屋,第一批书主要是家禽喂养与预防和农技方面的,引导村民读一读。日积月累,村民多少掌握一些基本知识,也就不会出现今年上半年发鸡瘟,全村鸡都死光的现象。因为养牲畜是村民买盐买油最重要的一个经济来源,这是现实。至于图书来源,我们向县乡两级政府争取一些,我向我的母校去要一些,他们应该能够支持。第二,咱们应该找土壤学专家来村里看看,化验一下土质,看咱们这些荒坡能栽什么样的果树。我想,任何土壤都一定有合适它生长的果树。如果我们搞清了土质,又找到这种果树,几年后,咱们村的收入与现在相比,肯定不同。第三,在合适的时候,咱们应该组织人力,干两件最迫在眉睫的事,至于到底是哪两件,今天就不说了。这段时间大家都忙,收了稻子要挖红苕,然后种麦子,这些我帮不上啥忙。我想在入冬前,我来落实书屋和土壤化验。”
大家都说这个想法好,既实际又有用,就按照这个思路来办。
五
农民在土地上忙。
毛仁平在省县乡与黄岩岭的路上忙,不知费了多少口舌,等了多少次人,受了多少的气,看了多少的脸色,终于把农家书屋建了起来,一共筹得各种图书五百多册。村里专门腾出一间屋来做阅览室,毛仁平又兼上了图书管理员。
在这过程中,村里也有人热嘲冷讽,说毛仁平做秀的有,说他捞政治资本的有,还有的说,毛仁平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那书本能当饭吃?农民读书就能脱贫?那还种啥地?
农村有阅览室到底是件新鲜事。
因为白天村民要干活,毛仁平也有各种事情要处理,图书阅览室主要是晚上开放。刚开放的几天,一些村民图新鲜,跑来东瞅瞅,西瞧瞧,拿起书胡乱翻一气,相互打趣一番。阅览室很热闹,但并没有几个人真正地看书。新鲜劲一过,阅览室很多时候是门可罗雀,无人光顾。毛仁平觉得这样不仅浪费了图书,也没起到应有的作用,达到预期目的,于是就去找袁宝国商量,想办法。
袁宝国说:“这事能咋办?又不能强行把村民拉来读书。老实说,农民读书的积极性本来不高,大多数在学校时读书就不专心、不中用,何况现在。当然,也有人向我反映,他们想看,但又看不懂,你说咋整?”
毛仁平想了想,说:“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袁宝国点上一根烟抽起来。
“我想咱们采取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原则,按既节约成本又收到实效的办法来做这件事……”
“你们这些书生,啥子都好,就是说话转弯抹角,半天不说正题,急死个人。”袁宝国插上了话。
“简单说,我想请伍老师给村里妇女上课,讲鸡鸭鹅猪等的科学喂养,以及疾病预防和控制。咱们这里的女人多是家庭主妇,天天都要和鸡鸭鹅等打交道,这些知识应该掌握,她们也应该有兴趣,因为这关系到各家各户的切身利益。我也把土地带给专家化验了,专家给了我认真的讲解,我再给村民讲一讲咱们这一带的土壤的构成及成分,适合栽种什么果树,然后再讲讲挂果后的收益。我想,没有人愿意天生贫穷,也没有人不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贫穷的状况,到时咱们把村里大片的荒坡租出去。几年后,承包人富了,村里也有了收益,村里的经济也应该有所改观。”毛仁平说。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我现在就广播。”兴奋起来的袁宝国说着就要打开村里的扩音器,在喇叭上广播。
“支书,你也太着急了,你看看它。”毛仁平抬手指了指墙上的钟。
袁宝国一看,都快深夜十一点了。袁宝国用手摸摸自己的头,俩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培训班办了起来,村民的读书愿望被激活了,毛仁平心里暗暗高兴。
这天,天下着小雨,伍诗莹老师早来了半小时,见还没有学员来,自己也无地方可去,就想到毛仁平屋看看这位同龄村官平时忙些啥。走进这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伍诗莹四下环顾一圈,除了两个箱子,一铺简易床,床头上挂着一支笛子,也就没啥了,但很整洁。用手一摸,凳子床栏上是一尘不染,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剪纸,于是说:“毛助理,你房间收拾得挺干净的,还很幽雅有情调,像个女孩子的房间。”
“不,不是我收拾的,这些也不是我弄的。”毛仁平脸一下红了。
“不是你收拾的?那是谁,是你女朋友?又没见村里来外人啊?”伍诗莹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毛仁平。
“伍老师,别乱说,不是我女朋友,我女朋友在我考上村官时就和我吹了,她不喜欢农村。”说到女朋友,毛仁平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小了,那表情,有一丝落寞与无奈,有一分伤情和感怀。
伍诗莹听到这,忽然想起了自己上大学谈的男朋友,结果也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劳燕分飞。伍诗莹想到这些,心里陡然酸酸的,望着窗外淅沥小雨,平添了几分怅惘与失落。但伍诗莹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回到现实生活中来,笑着说:“那是谁帮你收拾的?不会是聊斋里的那些姐妹吧?”
“伍老师真会开玩笑,我也想那些姐妹来帮我打理,可我没那命。是邓小群隔三差五来收拾的,我一直都不让她来,可拦不住。”毛仁平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些,还耸耸肩摆摆手。
“哦,我明白了。这叫知恩图报,咱们黄岩岭都是有情有义的人啊。”伍诗莹感叹了一声。
毛仁平听懂了前半句,后半句有点模糊。这时,一个声音跑了进来:“毛助理,你还没把我们村搞富,就把我们村的大美女搞到手了?我还没给你做媒呢。”是在上次大会上高声说话的女人。
“李婶,你乱说啥啊。我是看你们没来,才来毛助理这里坐坐,你真是。”伍诗莹说了那女人几句,就走了出来,去了图书阅览室,那是平时给村民上课的地方。
毛仁平后来才知道,这个叫李秀丽的女人,是个留守妇女,男人在外是个包工头,常年不回家。
入冬了。
这一季是农民最闲的一季,稻谷已进仓,红苕已下窖,麦子种下地。农民们终于可以喘口气,放松放松筋骨了,一直要到过完年,开春后才会忙起来。
由于农村文化娱乐设施有限,闲下来的农民基本无所事事,加上大批劳动力回来,村里就更热闹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麻将、诈金花,也有喝酒猜拳的。为此,村里连续发生两起打架事件,虽没酿成大祸,但影响非常不好。
毛仁平找到支书袁宝国,问有什么打算没有。袁宝国说:“冬天年年都是这样过的,每年都发生为打牌喝酒打架的事,我也想改变,但苦于找不着办法。”说完,袁宝国一脸苦笑,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分明都是贫穷惹的祸。
“我有个想法。”毛仁平没有直接说下去,而是看着支书袁宝国。
“啥想法?”袁宝国也一脸疑惑,不知毛仁平肚子里卖的啥子药。
“把村民组织起来,合理分配,趁冬闲,齐心协力,修一个大池塘一条和接通去乡政府的村级公路。”毛仁平说。
支书袁宝国没有马上接话,想了一阵,才说:“事是个好事,村民又都有时间,且村里的青壮年也差不多都回来了。问题是,怎么把他们组织起来?现在不同过去,可以用行政命令,没了皇粮国税,现在农民不好管了。”
“这首先得在村委会上通过,然后大家分头去做工作,再开全体村民动员大会,应该能得到大家的支持。这是村里自己的事,受益的是村民自己。”毛仁平坚定地说。
“好,按你说的办,咱们试试,争取闯出一条路来。”袁宝国拍了一下桌子,下了决心。
任何事情是想到容易,做起来难。委员们磨破了嘴皮,踢烂了门槛,许多人还是不愿意。有的委员就说:“现在都是各干各的,人心散了,就别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这怎么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呢?这关系到黄岩岭的明天的发展,关系到黄岩岭的子孙后代。”毛仁平大声说。
“是,毛助理说得对,坚决干成,明天就开动员大会,投票表决。”袁宝国皱了一下眉头,但口气一丝也不软。
大会上,袁宝国讲了修池塘和接通公路的意义,可下面就有许多人不买帐,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的表示赞成,热情很高;有的说修了池塘和接通公路又享受不到,自己长年在外面打工;有的说又不是年年天旱,修啥子池塘;有的说这么多年没通公路,咱们也过来了,有那力气不如抠两把麻将;有的说愿修啥的自己去修,反正老子不去……支书袁宝国的脸上渐渐挂不住了。毛仁平看这不是办法,处理不好,双方弄僵了,事情就麻烦了,于是,偏过身在支书袁宝国的耳边说了几句,袁宝国点了点头。
毛仁平拿起话筒,说:“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几句好不好?”毛仁平声音不高,但下面还是很快安静了下来。大家知道,毛仁平是干实事且为老百姓干事的人,他又有理论水平,在村里有相当高的威信。大家都等毛仁平说话。
“乡亲们,你们刚才的一些议论我也听到了,我不再重复。关于修池塘和接通公路这两件事,它的意义我也不说了,袁支书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想说,乡亲们,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我们黄岩岭摘不掉贫穷的帽子?那就是大家共同养成的惰性,就是等、靠、要,等上级给救济粮,靠上面拿钱支撑着过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还开口向上面要。这么多年了,我们改变了什么,黄岩岭改变了什么,大家扪心自问一下。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又要完了,难道我们在这个世纪还是搞“等靠要”那一套,难道我们的子孙后代都靠这种方式过日子?我看不行吧。”说到这里,毛仁平停了下来,扫了下面一圈。“等,只培养了我们身体和灵魂的懒惰;靠,只靠得我们没有了抵抗风雨的肩膀;要,只让我们的脸皮越来越厚,羞耻心在一步步减少。”
说得好。下面有人高声说。大家循声望去。不知啥时伍诗莹老师也来了,刚才就是她在叫好。毛仁平突然脸红了,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才接着说:“乡亲们,常言说得好啊——求人不如求己。求别人只救得了一时之急,不可能救一世,这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啊。自己的事还得靠自己去完成。父老乡亲们,我们退一万步说,就算修好了池塘,接通了公路,你们都外出打工去了,都没享受到它带来的好处和便利。但是,你们想想,你们的父辈,你们的孩子,从此有了水喝,你们家的田土不因为缺水而欠收。你们在外面也少了担心,这有什么不好吗?”毛仁平喝了一口水又说:“把公路修通,就可以让你们在家的父母、你们的女人少一点肩挑背磨,少一点用背篓去几里地外背化肥煤炭什么的,这有什么不好吗?为自己的父母、妻子出一点力,做一点牺牲,难道不应该吗?你们把力气养着,就是为了一天打几圈麻将,喝几两烂酒,打架吗?”
人群里有人的脸红了,有人低下了头,包括打架的孟小伟,好像大家都被什么打了一耳光,心里有些隐隐生痛。
“乡亲们,我看把池塘修好把公路接通好处太多。至少,它是一种大孝,为什么这么说呢?让你们的父母少受重压之苦,减轻他们身体的奔波与负重,这难道不是吗?”
场下老人鼓起了掌。农民讲孝,农村人对孝既敏感又容易理解。在农村,谁不孝谁就会成众矢之的,唾沫星子就把他淹死。
这时,五叔公站了起来,说:“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跟着你娃干,咱们不能始终让人瞧不起。”大多数青壮年也醒悟过来,想明白了,大声说:“说干就干,明天就分组行动。”只有狗剩李成良在嘀咕:“要干你们干,反正老子不去。”
“所以你是石头缝蹦出来的猴子,也是村里出名的懒鬼,三十岁了婆娘都讨不到一个,活该。”站在他身边的大毛骂了狗剩李良成一顿,狗剩没有还嘴,因为他打不过大毛。
散会后,乡亲们各自回家准备锄头、扁担、箩筐、钢钎、大锤、二锤等工具。
毛仁平在屋看书,听有人敲门。毛仁平打开门,见是伍诗莹,忙说:“伍老师,请进。”
伍诗莹走进屋说:“毛助理,你怎么不买台电视机啊?”
“电视有啥好看的,一些电视剧胡编乱造,假大空得厉害。里面大多是穷人在装富人,富人在扮艺术家,艺术家在当孙子来搞笑。唉,反正不过如此,和实际生活既不沾边,也不靠谱。”毛仁平显得有些愤青。
“那你也不关心时事,不听新闻?”伍诗莹说。
我有这个。毛仁平从抽屉里取出个袖珍收音机晃了晃,又说:“等我挣足了钱,再去买台电脑。”
伍诗莹见毛仁平谈这些兴趣不高,就转换话题,说:“毛助理,我觉得你今天下午的讲演很有感染力和亲和力。我觉得你适合当领导,将来一定能当干部。”说完两眼盯着毛仁平看。
毛仁平苦笑了一下,说:“哎,伍老师,咱们不说这些,我给你吹笛子听好不好?”毛仁平也不等伍诗莹的反应,径直去床头取下笛子,坐在床沿,吹了起来。
“屋里狭窄,不适合听音,咱们外面去。”伍诗莹说。
俩人来到外面,坐在稻草上,毛仁平先吹了《送粮》、《赛马》等曲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吹上了《彩云追月》、《痴心不改》。吹完好一阵子,俩人都不说话,各自望天,想着自己的心事,心如潮水。
天街夜色凉如水,天上那轮月亮像被谁擦拭过,显得特别明亮。大地安静,月光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虽说是西南地区,但初冬的夜晚到底也有了几分寒气,可两人都没有说走的意思。
六
动工了,场面热火朝天,难见的壮观。毛仁平负责挖堰塘这边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