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良是村里出了名的懒鬼,长得歪瓜裂枣似的,三十了都娶不上媳妇。李秀丽在村里也算有几分姿色,且男人在城里当包工头,一月寄好几千块钱回来。他俩人在一起,不可思议。这件事不能任由发展下去,但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处理。毛仁平决定找支书袁宝国商量解决。
袁宝国听了,半天没说话。
“袁支书,这样的事发生在村里,败坏民风,一定要处理,决不姑息,但得讲技巧,不能蛮干。我自己的老家过去也发生过类似的事,结果处理不当,那家男人持刀把奸夫杀了,而自己老婆也上吊自杀了,搞得家破人亡。”毛仁平说。
袁宝国吧嗒吧嗒猛抽烟,说:“把那俩狗日的送派出所,让公安处理算了?”
“不妥。”毛仁平摇摇头。
“这不行那不妥,你说咋办?”支书袁宝国有些急了。
“你看这样行不。我们把他俩人分别叫来,把这件事的严重性说明白,然后派李成良去维修公路,也算是惩罚和把他原来亏欠的补上;让李秀丽把自己男人叫回来,过完春节就跟他去城里。这样俩人一分开,应该什么事都没有了,这样做虽然于法于理都说不通,但最能保全大家。”毛仁平望着袁宝国。
袁宝国想了想,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这样也好。”
“支书,农村留守妇女的问题也是大问题,和留守儿童留守老人的问题一样重要。我想,等春节后,咱们把技术讲习时间调一调,分一半来讲法律法规,乡规民约,再多想办法举办一些集体活动,比如拔河比赛,踢毽子比赛等,引导她们正面阳光地生活,你觉得如何?”
“好啊,开年就办。”
农村过年,不讲排场,只讲闹热。亲戚家互相请吃,叙一年来的收成,望来年更加兴旺发达,多打几百斤谷子,喂的鸡鸭鹅多下蛋。只有玩皮的一群群小孩在院坝放鞭炮,转陀螺,走方格,玩得不亦乐乎。
八
天上的雪花收了起来,暖暖的阳光打在树上。树枝醒来,掀掉盖在身上的那层老皮,露出脚指头大小的绿色芽头。阳光洒在泥土上,泥土变得松软起来,像青年人的皮肤充满弹性和力量。阳光落在人的身上,人们开始脱去穿了一冬的寒衣,轻装上阵。
开春了,乡里召开全乡经济工作会议,除各村的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参加外,所有大学生村官也参加。
乡党委谢书记作了简要讲话。武乡长说:“为了搞活咱们乡的经济,切实提高老百姓的收入,乡党委研究决定,在全乡组织种青蒿。听外面人说,近年来青蒿在外面价格高,制药厂收购也是供不应求,这就说明青蒿有市场,有活力。有市场有活力的经济我们就要大力发展。这既是经济任务,也要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乡里要落实到村,村里落实到户,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
下面有人在交头接耳,低声说:“既然是政治任务,还敢有什么意见。”
武乡长用目光扫射了一圈会场,说:“大家看来都没意见,思想上就统一了,会后就落实吧……”
毛仁平突然站了起来,说:“武乡长,我可以发言吗?”旁边的袁宝国用手轻轻拉了几下毛仁平的衣服。袁宝国是知道毛仁平的性格的,也知道他这时站起来要说啥,想阻止,但毛仁平不理。
武乡长扭头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谢书记,似乎从书记的目光中读出了什么,就说:“当然可以,言论自由,集思广益嘛。”
毛仁平就说:“武乡长,我对全乡统一种青蒿持有不同意见。”
“那说说你的意见。”
“上面一搞发展,下面农民就遭殃……”毛仁平的话刚开头。武乡长的脸就像三伏的天,说变就变,马上说:“毛助理,你什么意思,出口就污蔑我们乡党委集体研究的决定,你是不是……”
谢书记打断武乡长的话,说:“让毛助理把话说完,咱们再下结论不迟。当然,即使错了,也不用戴帽子打棍子。有不同意见在会上说比在会下说好,当面说比在背后说好。毛助理,你把你反对统一种植青蒿的理由说说。”
毛仁平接着说:“我不完全反对种植青蒿,但要根据各村条件和农民意愿,我反对搞‘一刀切’的统一模式。在座的肯定都还没忘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也是乡上要求全乡统一种桑树养蚕,并定下量要求各家各户至少要栽多少棵桑树,养不少于多少张的蚕。结果许多农户掌握不好养蚕技术,蚕死了,有的干脆就不养,后来蚕茧价格也不断走低,农民是付出多收获少,最后不得不砍倒影响粮食产量的桑树,又种麦子。七八年前,有一种果柚在市场很受欢迎,于是乡里又大规模组织全乡农民种柚子树,由于土壤的差异与气候的不同,柚子树结出的果小皮厚味涩,导致柚子卖不出去,农民全部亏本。前车之覆,后车可鉴。我想,咱们乡要种青蒿,是不是请相关专家来对土壤气候等检测一下,再就是征求一下广大农民的意见,倾听一下他们的声音。我们不能只在嘴巴上说让农民得到实惠,我们更要看结果,不能搞上面想当然出政策,最终搞亏了算农民的那种方式。农民现在一听县乡要搞全面统一发展,就吓得心惊胆战。我的话完了。”毛仁平一鼓作气讲完。
不知底下是谁最先带头鼓掌,接着整个礼堂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谢书记也鼓起了掌,等掌声停了下来,才说:“毛助理的话有深意,也有现实意义,给我们这些乡干部提了个醒,也认真地上了一课:什么才叫实事求是,做老百姓的贴心人。关于种青蒿的事,大家继续讨论,乡里重新研究,到时邀请部分农民、乡农技员等参加,再决定是否种植。”
会场再一次响起掌声。
回村的路上,袁宝国和毛仁平边走边说:“仁平,我叫你一声兄弟,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俩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相互看了一下,又才迈开脚步。
“关于种青蒿的事,坐在下面的各村村支书、村主任不说,这么多大学生村官不说,难道他们不知道吗?不,他们其实都知道全乡种青蒿不利的后果,但他们为什么都不反对呢?我不说其中缘由,你肯定也明白他们都有顾忌,就不掰开说了。那你为什么要说?就不怕他们在你的鉴定上……”袁宝国强调了他们两字,没直说下去,而是说:“对你将来前途不利?”
毛仁平沉默了半天,隔了好久才说:“谁说我不怕呢?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但我相信他们不会这么小肚鸡肠,这么没心胸。再说,我不是为我个人谋私利,心里也就坦荡,还有两个更主要的原因……”毛仁平说到这不说了,而是把目光投到田野,田里有农民在耕田了,目光掠过大片的田野,一直滑向天边。
“因为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知道农民的日子有多苦多累,也穷怕了,经不起瞎折腾。我看见谁瞎折腾农民就像在折腾我父母,心里十分难受,也非常愤怒。农民需要增收才能过上好日子不错,但不是屁股指挥脑袋的方式。我受过高等教育,总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吧。害了老百姓,老百姓是要指着鼻子骂娘的。再说,大学生不应该是个绣花枕头,只是个摆设,应尽其所能,总还得干一点实事吧。好了,袁支书,咱们不说这些没用的,我想向你问一个人。”
毛仁平没有直接说问谁,而是等袁宝国的反应。
“问谁?村里人你不都认识吗?”袁宝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毛仁平。
“伍老师。”毛仁平一点也不畏惧袁宝国的目光。
“她怎么啦?你真相中她啦?”
毛仁平催促着袁宝国说:“村里没有姓伍的老人,她是怎么来村里的?”
“说来话长,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我就给你简单说吧。伍老师确实是咱黄岩岭土生土长的人,但她三岁那年父母相继早亡,在村里人的帮扶下,由她爷爷养大。这孩子争气,小学到高中没留过级,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前几名。听她高中老师说,她完全可以不报考师范院校,能够考上中国的一流综合类大学的,但她选择了师范。大学毕业时,她也有很好的去处的,她却主动回来了,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黄岩岭人对她都刮目相看,从内心尊敬她,爱护她。你若真对她有意思,我来促成,但你一定不能伤害她。你明白?”
毛仁平望了一眼袁宝国,说:“快走吧,天快黑了。天黑脚容易踏空。”
九
一晃一年过去了。
黄岩岭总的经济情况略有起色,但离幸福小康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金融危机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国家经济在平稳向好,大多数农村劳动力又涌向城市去了,黄岩岭的青年男人也不例外,像大毛、二毛、李成良这样的也跟着去了城市。
如何让一部分青壮年劳动力留在土地上劳动,如何让他们看到土地给他们带来希望,带来幸福与安康,让他们不轻易放弃或离开土地,这是个问题。农村光剩一些老弱病残,剩一些儿童和妇女是不行的。
毛仁平又想,自己签的两年合同,也只剩下一年了。像他这种村官是没有编制的,既不是公务员,连事业编制都没有,合同到期得自寻出路。是不是该去问问她?毛仁平正犹豫。
“毛助理,走,跟我们放风筝去。”伍诗莹的声音从后面飘来,跟着好大一群孩子。
风筝飞起来了,毛仁平的心也跟着飞了轻来,轻飘飘的,一时找不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