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平看得出黄斌是很真诚的,于是想了想,很慢地说:不管咱们前面工作中如何,但毕竟是搭档,人们常说十年才修得同船渡,咱们可能修了几十年的缘分才修到一块儿。说句良心话,不是打击你老哥,空间不是很大了。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中国的事情,一切都有可能。丁平说完,看着黄斌的反应。
黄斌拿起酒瓶,给两人都倒满酒,说:老弟,你是个诚实的人,冲你刚才的那句话,我再敬你一杯。黄斌一口干了,说,能成朋友的人,就不说假话、套话、虚话,那些话留到会场上去说,留到主席台上去说,我今天和你老弟说大实话。黄斌喝了一口茶,接着说,老弟,老哥这把年纪了,仕途升迁肯定无望。我没有特殊情况,上面没人做大官,比我晚工作一二十年的人都成了我的上级。你还年轻,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又是上面来的,前途不可限量。所以,在政治利益上,咱俩谁对谁都构不成威胁,形成不了竞争对手。只有一点,我不配合你的工作,让咱俩都出不了成绩,这才会影响到你的升迁,是不是?
丁平没想到黄斌是竹筒倒豆子——倾盆而出,一下把话说得这样透彻,这样直率,一下让自己不知作何回答。
黄斌并没等丁平回答,又说,老弟,但咱俩有一个共同点,一个大共同点,就是让骑龙乡的老百姓真正富起来,而不是一届官员一个政策,一个想法,搞出一些莫须有的政绩,那样反复折腾百姓。老百姓穷啊,经不起瞎折腾,一个砖瓦厂折腾得一个行政村千余人两三年内吃饭都成问题,那是犯罪啊。
丁平从黄斌的话里似乎触摸到什么,硬硬的,扎得自己心隐隐生痛,正想说点什么。
突然,乡办公室主任马永辉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乡长,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啥事把你吓成这样,慌里慌张的?黄斌抬头问。
马永辉走过去,用手捂着半边嘴,想对黄斌说悄悄话。黄斌用手一指,说,不要走过来,你坐下说。马永辉看了一眼丁平书记,又盯着黄斌,似乎不愿开口。
黄斌火了,说马永辉,你啥时也学会了说悄悄话,搞小动作这一套,这是咱们乡的丁书记你不认识?难道我俩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和事?
马永辉只好坐下,低着头说,黄乡长,刚才嫂子打电话来,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说你手机关机,就打到乡上找你,也不在……到底发生了啥子事?不要这么啰嗦。黄斌急了,吼了起来。
马永辉抬起头,脸上居然淌满了泪水,说,黄龙超被城北派出所抓了,涉嫌抢劫,可能要判刑,嫂子四处找你。
丁平问,消息准确?马永辉点点头,用手去擦脸上的泪水。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黄斌坐在那儿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一下踢倒凳子,以猎豹的速度冲出了屋外。几分钟后,黄斌又折身回来,把两份打印文件草稿递给丁平,说,丁书记,你回去仔细看一下,然后咱们再碰头研究。说完黄斌转身就跑了,消失在夜幕里。
七
那一段时间,黄斌两头跑,白天在骑龙乡上班,晚上回家安慰龙英。
黄斌一下苍老了许多,头上白发渐渐驱赶走黑发,占领了制高点。在这期间,黄斌找丁平谈过一次工作,说丁书记,我已见过投资商,也给投资商讲明白了,根据乡上的三年规划,建议他在咱们乡投资建红苕粉丝厂。根据咱们当地的红苕资源,以骑龙乡为主体,倚托丘山县,辐射周边县市,利用红苕渣发展生猪养殖场,再利用猪粪建沼气池,肥沃良田,发展循环经济,达到效益最大化。初步核算,投资也达千万元,虽没有建硫磺厂规模大,但效益并不比投资硫磺厂少,投资商也有兴趣。
丁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起了黄龙超的事。黄斌说,伙同他人抢劫现金500元,手机一部,因受人唆使,又是未成年人,可能要被劳教。丁平拍了拍黄斌的肩,说,这段时间我替你值班,你多回家陪陪嫂子,自己也多保重身体。
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儿子黄龙超被判劳教一年,妻子再不愿住在县城那个家里,而是和她母亲搬到学校住去了。黄斌又开始驻扎在乡政府,白天下村,晚上值班。生活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黄斌走在一片荒漠,突然从四面八方蹿出十几条恶狼,把他包围其中,虎视眈眈。黄斌想着对策,周围无山可藏,无树可躲,恶狼的包围圈在逐渐缩小,黄斌的压力越来越大。黄斌弯腰下去抓起一把沙子当武器,与狼群对峙。终于,头狼耐心耗尽,忍耐不住了,向天长长地嚎叫了一声,狼群发起了攻击。黄斌打出了手中的沙子,然后对试图接近自己的狼拳打脚踢,突然,黄斌只觉自己的肩膀一阵锥心的疼痛。一匹狼从后面攻击,白森森的牙齿咬进了肩膀,血汩汩地往外冒。黄斌大叫一声“哎哟”,从床上腾地坐了起来,全身大汗,忙用手去抚摸肩膀,血倒是没有往外流,但肩膀隐隐地痛。
黄斌甩了甩头,让自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外面不知啥时候下起雨来,听雨声,雨还下得不小。黄斌抽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两口,然后长长吐出一口烟雾。黄斌觉得非常疲惫,身体都快支持不住了。黄斌本来戒烟已经三年了,自从这次全县调整科级干部后,黄斌又抽起了烟,儿子出事后,抽得就更凶了,一天两包都挡不住。
咚咚咚咚,有人敲门。
谁啊?黄斌的声音显出极度的不耐烦。大清早的,催命啊,有事不能上班后说啊。黄斌在心里说道。
黄乡长,是我,小马。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语速很快,很急促。
肯定有急事。黄斌心想,一下从床上跳了下去,穿上拖鞋就跑去开门。
黄乡长,黑水河翻船了。马永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时候的事?翻船多久了?有人员伤亡没有?报警没有?黄斌一下也急了,乱七八糟的问题问了一长串。
马永辉摇摇头说,我一接到电话就来向你报告了。
黄斌转身去穿衣服,边穿边说,小马,你马上去办几件事:第一,让派出所火速赶到现场救人;第二,让在乡上的干部全部去现场,明确分工,救人、抬担架、送医院、安抚家属;第三,通知县急救中心。快去。黄斌说完,马上打电话给司机陈富强,让他三分钟内开车到乡政府大门口等自己,又拨通了丁平的电话,告诉他情况。
车子一路风驰电掣,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黄斌跳下车子,把在场的工作人员分成六个组,会游泳的在救人组,组长由派出所所长担任;急救组由乡卫生院的医务人员组成,组长由卫生院院长担任;后勤组、财物登记组、人员清点调查核实组、安抚家属组分别由乡上的干部组成,每组的组长都由一名副乡长担任。黄斌布置完工作,脱下外衣,也跳入水中,救人……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一直到下午两点多,在三里之外才找到最后一具尸体。
初步调查,这次事故是船主严重超载引起的。船核定人数18人,结果坐了53人。在这次事故中,死亡17人,其中老人3人,儿童5人,妇女7人,需住院治疗的12人。
黄斌在车子里换了一身干衣服,向县里主要领导汇报了情况。这时,马永辉说,黄乡长,你看咱们是不是先去一趟县里,把情况说明白,然后找有关领导说说,看能不能……说什么?去跪下求情,说事故不是我造成的,我不承担责任,还想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简直是乱弹琴,瞎胡闹。黄斌粗暴地打断了小马的话。
司机陈富强回过头问,黄乡长,我们去哪里?
黄斌用手捏了捏太阳穴,疲惫地说,先去殡仪馆,看一眼死去的人,愿他们在天堂得以安息;再去医院,看看受伤和受到惊吓的人,安抚他们。
八
日子已进入了三九了,最冷的天气了,一年快被拿下或磨完。
眼看就要过年了,黄斌终于没有干满四届乡长,离开了骑龙乡。他被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被撤销乡党委副书记职务,依法被罢免了骑龙乡乡长。
黄斌去了县档案局,做了一名档案员。现在,他每天下班都能回县城的那个家了,空荡荡毫无人气的家。妻子和岳母依旧住在学校,不愿回来,儿子在劳教所改造。
后来,黄斌下班也不急着回家了,而是喜欢上了下象棋。他常在路边和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杀上两盘,嘴里还不停地唠叨:车是龙来马是风,炮打翻山王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