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爸妈寄钱回来了?是他们叫我们去城里过春节?是他们马上要回来了?是他们要接我们去城里读书?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地猜着,蚊子猜得非常起劲。
“什么城里城里的,不说了。”老头子突然不高兴了,把不耐烦都刻在脸上,“明天你们都给我下田割谷子去。”老头子说得不急不缓,声音有些重。
“你这个死老头子,有话好好说嘛,搞啥子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嘛。”老婆子说道,抬头狠狠地瞅了老头子两眼。
“我以为啥子事,不就是割谷子嘛,割就割嘛。”狗娃嘟哝了一句,脸上也写着不满意,只不过不知道是对爷爷说割谷子不满意呢,还有对爷爷说话的语气。
“不是割我们自家的。”老头子闷闷地说。
“那割谁家的?谁家的谷子让我们去割?”蚊子一脸的困惑,惊奇地问道。
老头子喝了一大口酒,仿佛在下决心似的,然后才说:“去割马翠花家的。”
“我不去,要去你们去。”狗娃立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知道爷爷葫芦里卖的啥子药,高声反抗,甚至说得上是大叫。
“哥哥不去,我也不去,凭啥子给她割谷子嘛,她又不是领导。”蚊子以最快的速度跟进,表示和哥哥站在一边。
“小兔崽子,我看你们明天哪个敢不去。”老头子把眼睛一瞪,比平时张大了一倍,声音比刚才大了两三倍。
“我就不去,马翠花是个什么人嘛,谁不知道,生了一窖窖妹崽,还好吃懒做,整天打麻将赌博不说,还和村里男的……”狗娃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狗日的放屁,给老子闭嘴,书没读好,听小道消息比谁都快。”老头子怒不可遏,大声吼了起来,人也站了起来,像要打狗娃,那样子十分的凶。只见老婆子用手拉了一下老头子,用目光示意他坐下,同时也招呼两个孙子,说:“吃饭,吃饭,明天的事你们就听爷爷的。”老婆子就不再开腔。
老头子坐了下来,口里还不停地骂道:“狗日的,我看是书都读到牛屁眼儿里去了,越读越自私,你的心怎么就像镇上那条河,被一个造纸厂就污染了,这么没有抵抗力啊?帮帮别人怎么啦,就累死人了?给马翠花家割割谷子怎么啦,就丢人现眼啦……”
“好了,不说了,娃儿就周末回来,不要吵,明天给她家割谷子就是。”老婆子一边用手势制止老头再说下去,一边又用目光制止娃娃们说话。
一家人后来在闷声闷气中吃完了这顿饭。吃完饭狗娃电视都没有看,就钻进自己房间去了,跟谁都没说话。
晨曦还没睁开眼,鸡刚叫三遍,老头子就把两个孙子叫起床。
蚊子起来边揉眼睛边说:“爷爷,周末就不让我们睡个好觉,睡个自然醒,你真是的。”
“下周爷爷让你们睡个好觉,睡个自然醒。”老头子一边笑着,一边哄着,感觉确实有些对不住孙子,又说:“今晚叫你们奶奶去买一条鱼,补偿补偿你们。去,洗脸去,然后我们一起走。”老头子用手摸摸蚊子的头,狗娃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但不声不响地洗脸去了。
一家子踩着秋露,手里拿着镰刀,背着背篓,扛着箩蔸等走在路上。一层薄雾像少女的白裙子一样罩住大地,远处的村庄隐隐约约,狗叫声从雾中传过来,深秋的早晨显得有几分神秘,几分冷清。老两口没有说话,一直往前走,狗娃和蚊子跟在后面。
只见狗娃拉了蚊子的衣角一下,蚊子说啥子事。
“蚊子,你说,爷爷心里咋想的,我爸妈和你爸妈在镇上都买的有房子,叫他和奶奶去住,钱由他们给,不要他和奶奶再下地干活,爷爷都不去,你说他啷个想的?”
“不明白。”蚊子把头摇得像转动的电风扇。
“还有,你看爷爷有没有道理,镇上的房子不住也就算了,自己想种地就种地,但天不亮就把我们叫起来,还跟别个家去收稻子,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放着自己家的稻子不收。他以为这样做就伟大了,就光荣了,就崇高了,就回到了过去,又是当生产大队长或村长那时候了,威风凛凛,助人为乐了,就得到乡里表扬了……”狗娃猛烈地发着牢骚。蚊子虽然也不赞同去给马翠花收割谷子,但反对哥哥这样说爷爷,就说:“我觉得爷爷很不错,人虽然老了,心还是热心肠,总比那些自私自利的强很多。”
狗娃见和蚊子话不投机,也不多说了。
剩下的,一路只听见脚步声此起彼伏,路两旁的露水打湿了鞋子,打湿了裤腿,但走路的声音是响亮的。
四个人在田里忙活着,老两口明显比孙子两个要娴熟得多,割的面积要宽,速度要快。兄弟俩拼命在后面追赶,刚开始还八九不离十,差不多能追上,可割了大半上午,兄弟俩被落下的距离就越来越远,渐渐只能看见爷爷奶奶的背影了。汗水打湿了衬衣,每割一段时间,狗娃就站起来叫腰疼,蚊子更是在后面叫爷爷奶奶和哥哥,说等一等,自己都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爷爷奶奶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说加油,打赢仗,看你们兄弟谁能最快追上,晚上给你们吃鱼做补偿。
正当一家人埋着头你追我赶的时候,王德财走过来了,行色匆匆的他忽然看见他们一家四口在马翠花家的地里割谷子,大声说道:“任老哥,你们走错了地方吧,怎么跑到马翠花家的田里割谷子呢?”
老头子抬起头,看了一眼王德财,说没走错地方,你到哪儿去?走得这样快,像鬼追着一样。王德财边走边说去村里小卖部买烟,然后还呸呸骂自己,说一双臭手,摸了猪下水,臭极了,自摸不到,连平和都没有和几盘。王德财一溜烟就没了身影,只有声音还在路上飘荡。
没过一会儿,王德财又回来了,打招呼说:“老哥,上来抽支烟。”老头子直起腰,说不了,抢时间呢,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可能有绵雨。王德财大声说:“嗨,马翠花自己都不急着收谷子,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在麻将桌上快活,你们帮她受累受罪,真是不明白为啥子。”王德财的脚步比声音跑得还快,声音留在了田里每个人的耳朵里,人却早跑得没影了。
王德财没走一会儿,狗娃突然按着腹部说肚子痛,一边往田埂走去,说要回家解大手。老婆子有些紧张,忙问:“狗娃,你没事吧?”狗娃上了路,边跑边说:“奶奶,我没事,解个手就好了,马上回来。”老婆子大声喊不要急,等肚子好了再来,不要强撑着。老婆子的话不知狗娃听见没有,因为路上早没有了狗娃的影子。
好一会儿,狗娃回来了,老头子和老婆子都问:狗娃,身体好些没有,如果不行,就回家休息吧。关怀之情溢于言表,狗娃笑笑大声说没问题了,把堵在心里的恶臭拉出去了,心里现在好受多了。于是又低下头,跑到蚊子身边,用手挡住半边嘴巴,悄悄地说:“蚊子,等会儿村里有好戏看。”
“啥好戏,我怎么没听说有谁要来演戏?”蚊子放下手里的镰刀,一脸茫然。
“不用多问,等着瞧,好戏即将开始。”
老头子回身看见两兄弟在一起叽叽咕咕,说你们兄弟说什么呢,不赶紧割谷子?狗娃回答说没说啥,回到自己的位子割起谷子来,还一脸的坏笑。
王德财气喘吁吁地回到桌子上,边砌麻将边说,马翠花啊马翠花,你就是命好。
“你说,我命咋好了?你不用挖苦讽刺我。”马翠花嘴里说着,手里也没有闲着,三下五去二,把麻将砌了长长的一溜,然后说,废话少说,快丢骰子,拿牌,别影响老娘今天的手气。
有人免费给你割谷子,既不要钱也不要睡……
王德财,谁免费给老娘割谷子了?你龟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再说老娘跟你急了,打你脸啊。马翠花脸变了颜色,眼睛瞪得浑圆。
李瘸腿在一旁说:“出牌,出牌,老子今天裤子底底都快输光了。”
“输光了你再陪她睡,就算还赌债了。”王德财笑嘻嘻地说。
“放你妈的狗屁,输光了他陪你妈睡,就算还我的钱了。”马翠花急了,破口大骂。
“开玩笑就开玩笑,你这婆娘开不起玩笑,怎么骂人呢?”王德财脸色骤变,由红转青,由青变黑。
“哪个跟你开玩笑?”马翠花说着,手也停下来,不打牌了,像是要打架。
“打牌打牌,少说几句空话。”旁人招呼道。
几个人不开腔了,静静地出自己的牌,每双眼睛睁得比铜钱还大,发着绿光,泛着菜色。
警车是什么时候开进村的,村里的人都不知道,警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麻将桌边的,打麻将的几个人不知道。
狗娃时不时立起腰,望望远处的乡村公路,像在盼什么似的,发现公路上什么也没有,又低下头割谷子,这样反复了多次。狗娃心想:难道110也骗人,说马上来,怎么半天不见踪影,不应该啊。
直到马翠花的大女儿跑到田边来,边哭边说任爷爷,快救救我妈妈吧,她,她,她被……警……警……警察抓了。
“咋回事?说慢点,说清楚。”老头子放下手里的镰刀,站了起来。老婆子和蚊子也停下手里的活,耳朵一下立起等待着,只有狗娃没有站起来,还在割谷子,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耳朵竖得比兔子耳朵还高还陡峭,屏住呼吸,听马翠花家的大女儿说。
马翠花的大女儿边哭边说:“任爷爷,是……是这么……这么回事,我妈……我妈今天上午和……和他们打麻将,不知道……不知道警察怎么晓得了,嗯嗯……就来把他们抓了,嗯嗯……”哭声不断。
“活该,抓得好。”任老头大声说了一句,又弯下腰割谷子去了,没有理她。马翠花大女儿见任爷爷不帮忙,一下没了主意,慌了神,哭得更凶了。只有狗娃在偷着笑,蚊子问哥笑啥,狗娃不说,只是笑得更加灿烂,像天上的白云。
“你去说说情吧,马翠花也怪可怜的,如果她被抓走了,她家孩子咋办?就权当看在这些孩子面上,救救她吧,唉,真是造孽哦……”老婆子不停地说,老头子掏出一支烟点上,爬上田埂,大步走了。
马翠花女儿也跟着走了。
马翠花没被警察带走,原因有二:一是有老村长任老头说情,二是她家孩子太小,带走了孩子无人照管,所以只罚了五百块钱,但钱是任老头垫上的。王德财和李瘸腿等被警察带上警车,说是聚众赌博,不仅要罚款,还要拘留。王德财大叫任老哥,你给警察说说情,说罚款我交,就别拘留了,否则,我这张脸往哪儿放啊。任老头假装没听见,一位警察大声说:“今天谁说情也不行,你们聚众赌博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更为严重的是,你们还涉及色情交易,这是犯罪,明白吗?必须回所里做笔录,调查清楚,再叫人说情,罪加一等。”几句话吓得王德财不敢再开腔了,李瘸腿早被吓得脸青面黑,浑身哆嗦,像筛糠一样。
警车呼啸而去。
村里炸开了锅,议论开来,有说不知是谁报的警,否则警察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来得这么准时,抓个正着。大家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胡乱猜测报警的人;有说把几个祸害精抓了,村里也就清静了,真高兴;有说看他们以后还打不打麻将……村里像一锅烧开的水,议论纷纷,因为这还是村里第一次有人被警察抓走,真是一条特大新闻,所以大家议论得特别起劲,特别持久。
晚上,一家四口坐上桌子,准备吃饭,马翠花的大女儿来了,说任爷爷,我妈妈请您到我家去一趟。
“啥子事?”任老头抬头看了一眼。
“我妈没说,只是请您一定去。”马翠花的大女儿怯怯地说,脸上的泪迹犹在。
“你去一趟吧,可能今天她被警察吓着了,想问你啥呢。”老婆子说道,任老头披上衣服,跟着马翠花大女儿走了。
“任叔,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我,我……”马翠花把女儿们叫到厨房里吃饭,说没有她的招呼不准出来,自己和任老头在堂屋桌上吃饭,话刚一开始,就哭了起来。
“哭啥子嘛,好好的,又没有被抓走,再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本村本土的,你也不容易。”任老头说完叹了口气,看了马翠花一眼。
“任叔,您知道我这个家的,除了几根屋柱子,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来谢您,如果您不嫌弃,只有我这个人来谢您。”马翠花声音越说越低,头也低了下去。
“砰”,任老头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马翠花下了一大跳,不由浑身都抖了一下。“放屁,我是你叔,我要你谢什么,你把我任天成看成什么人了?我也是那狗日的李瘸腿,落井下石,我呸,早知道你是这样人,还不如让警察把你抓走,落个清净。”任老头脸红脖子粗,出气声特别大,隔着几间屋就能听见,胸脯跌宕起伏,看得出怒火在心里熊熊燃烧。
“叔,我说错了,您打我吧。”马翠花一下跪了下去,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她的女儿们没等到她招呼就跑了出来,站在门边偷偷地看。任老头平息了一会儿,叫马翠花的女儿们,说进来吧,把你们妈妈扶起来,我有话说。
大家重新围着桌子坐好,任老头才开始对马翠花说:“大侄女啊,你看看你这个家,还像一个家么?孩子穿得破破烂烂不说,你一个农民,不下地干活,整天和那群人搅在一起打麻将,像啥子话哟!你这样下去,不仅害了自己,更害了孩子,要不得啊,我看着就心痛。”任老头突然说不下去了,眼睛红了。隔了好一会儿又才说:“大侄女啊,你要改啊,把这个家撑起来,孩子们都看着你这个当娘的呢,当兵的有一句话叫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你说是不是?”马翠花哽咽着点头。
“我呢,回去给狗娃的爸和蚊子的爸打电话,叫他们抽时间找一找石墩子,找到了就叫他回来。或者你带着孩子跟他去,那样才像一个家,不能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啊,人都不容易,是不是?”马翠花只管点头,眼泪黄豆大小从脸上碾过,落在衣服上湿了好大的一片。
任老头从马翠花家走出来,天上没有了星星,没有了月亮,乌云像个偷袭者,开始慢慢结集,从无到有,从薄到厚,好像苍天发怒了,说我要惩罚你们,一群懒人,我要把晚稻烂在田里。任老头想,绵绵雨就要来了,望着田里那些还没收割的稻子,想象它们即将倒下,像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垂死挣扎几下就一动不动了,然后烂在水里。想着想着,任老头不知什么时候淌下两行清泪,他不知是为谁流泪,是为即将死去的晚稻,还是这广阔寂寥的田野,反正泪水越流越汹涌,夜也越来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