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做了亏心事，就不敢直面亲人。卫水香再去给老人公擦洗身子时，不敢正眼去看老人，而且把时间也尽量缩短，甚至有点敷衍塞责，草草了事。
老人察觉到了，仿佛看透了卫水香的心事，用不太清晰的话说：水香，这段时间你累了，太忙了，就不用给我洗啷个勤了。这些话落进卫水香耳朵里，像被老人扇了两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爹，你咋啷个说呢，我会尽力照顾好的。卫水香擦完老人的身子，端起盆里的水出去倒掉，边走边流下了泪水。
从那以后，卫水香坚决不让马天威白天来，来了也不让马天威得逞。日子在相对平稳中走过。可谁都知道，这样的平稳后面是风暴，是更大的灾难。
一个下午，李家坪被暴雨罩住，闪电扯得人眼生痛，雷声震得人心惊肉跳。这样的时候，人们都选择了待在家里打麻将或者甩扑克牌；女人们都在家做一些针线活，缝缝补补。卫水香正在给儿子缝补一条裤子，儿子前天在学校和人打架，把裤子撕破了。
一股酒气冲了过来，直袭卫水香的鼻子。卫水香抬起头，不知啥时候，马天威溜进了家来，满嘴酒气，站在她面前，一双眼睛像狗爪一样抓在卫水香胸脯上。卫水香低声说：快滚，不然我叫我公公了。
马天威淫笑着，两道眉毛就挤在了一团，一张脸变得很小，五官挤在一起。卫水香才发现马天威长得非常难看……手里的裤子被扔在了一边，用来缝补的篮筐被踢翻了，人倒地下了。卫水香先是挣扎抵抗，无奈人小力弱，抵抗无效，只能束手就擒。
门吱呀一声开了，首先是一只手伸进门槛，然后才是一个脑袋伸了出来。这是一张干瘪的脸，可能缺少足够太阳的照晒，脸色有些发白。当看见了那情景，白脸突然涨红得像猪肝色，一边用手指着，一边用口齿不清的话说：你们……你们……畜生……砰地一声，老人栽了下去。
卫水香一脚踢开马天威，来不及穿衣服，爬了过去，叫：爹，爹，你怎么啦，你醒醒啊，天啦……卫水香泪雨滂沱，哭声、雨声、雷声，交织在一起，声声揪人心。
马天威穿上衣服，骂了一句：老不死的东西，坏老子好事。说完扬长而去。
老人再没有醒来。
卫水香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一动不动，也不哭泣，像一尊神，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蚊子”匆匆回来办完丧事，甚至与自己的女人都没有亲热一下又匆匆走了。
七
好长一段时间，“马阎王”没敢再来卫水香家。
卫水香料理完老人公的后事，大病了一场，夜夜噩梦缠身，不是梦见老人公拿着绳索来索命，骂自己是荡妇；就是梦见丈夫知道了真相，用鞭子抽打，痛得她满地打滚，哭爹喊娘；有时甚至梦见警察来抓她，说是她谋杀了自己的爹。卫水香那段时间头痛欲裂，浑身乏力，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下得了地。
日子在苦熬中缓慢度过，掐指一算，爹的七七四十九天的忌日快到了。
卫水香决定去一趟黑水河镇，买一些祭祀用品回来，比如纸钱、火炮、灯芯草，顺便割几斤肉打几斤酒回来，好好祭奠一下，求得爹的原谅，自己也稍微心安一些。
去镇上二十几里路，卫水香走了三个多小时。好久没到镇上去了，一路爬坡下坎，虽然路难走，但也看见了青青的麦苗，一些花花草草，卫水香的心情也轻松一些。
卫水香在镇上各种小店买完祭祀用的东西，又去百货商场，准备给儿子买一双运动鞋。
走进商场，人头攒动，商品琳琅满目。卫水香边走边看，寻找鞋子专卖区时，一张非常熟悉的脸映入了她的眼帘。在哪儿见过？卫水香极力回想。
这不是那张清水脸吗？是他去李家坪请的菩萨，是他发现了假钱，没有他自己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卫水香一时五味杂陈，泪水差点滚落出来。卫水香快步走过去，打个招呼。
嘿，大兄弟，你好，这段时间在哪里请菩萨？
“清水脸”偏过头来，看见卫水香，脸色瞬间变了几变，红黑白相互替换，仿佛撞见鬼了，说：嘿，怎么在这儿碰见你？
卫水香见“清水脸”的表情和神情，发觉有些不对，心想：他见我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有什么原因？难道……卫水香不敢想下去，脑筋一转，就说：大兄弟，我一直在找你，那事……“清水脸”一把抓起卫水香的手，向外疾走，边走边说：大嫂，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借个地方说话。
俩人走到一个偏僻处，“清水脸”还拉着卫水香的手没放。卫水香恼了，以为“清水脸”要欺侮自己，涨红了脸说：你……大嫂，那事真不是我干的呀，一切都是“马阎王”指使安排的。“清水脸”放开卫水香的手，两只手相互缠绕在一起，跺着脚说。
你说什么？
“清水脸”以为卫水香知道了真相，掌握了证据，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于是赶紧坦白。
原来，那一段时间，陆续有人上李家坪去卖东西，这一切都是“马阎王”雇的人，设的套。其实电视机、毛衣、佛像等都是“马阎王”提前买好了的，叫人按他设计的路线、日期、价格等去叫卖。
“清水脸”喘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那一千块假钱也是他事先给我的。我本不愿，可他当时就给了我五百块，说事成后再给五百。没想到今天还是被你找到，我对不起你啊，大嫂，求你千万别去派出所报案，我还你钱。
“清水脸”颤抖的双手在身上的口袋里掏，有一张一百块的，其它都是几十，还有几块几毛的，揉得皱巴巴的，直往卫水香手里塞。卫水香没接，钱落了一地。“清水脸”见卫水香不接钱，两只眼睛直愣愣把自己盯住，心里更是慌张，忙说：大嫂，我今天带的钱不够，明天我一定把钱给你送去，只要你不报案。说完拔腿就跑，一路踉踉跄跄。
卫水香全明白了。“马阎王”做那一切都是放长钱钓大鱼，自己就是那条鱼。不知是诱饵太真，还是鱼太蠢，反正自己不仅被钓住了，还被鱼网死死地缚住了，动弹不得。
那一刻，卫水香泪如雨下。
八
卫水香这回没等马天威来她家，而是主动去找马天威。
怎么，忍受不住啦？
卫水香刚一走进马天威家，马天威就开始说下流话。
你这个流氓，滚一边去，我今天来为了两件事。卫水香不许马天威靠近自己。
“马阎王”，你马上把那欠条还给我。你个大骗子，叫人拿假钱请金佛设套子，让我上你的当。你侮辱了我不说，还害死了我爹。卫水香越说越激动，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坚强，别哭，可泪水还是飞了出来，声音也变形走样，成了歇斯底里。“马阎王”你个不得好死的，李家坪的“胡汉三”、“南霸天”，我要到镇里告你。镇里告不倒我去县里，县里不行我去省里。屈辱、愧疚、仇恨像一团巨大的黑云，在卫水香心里翻滚。
马天威怔了一下，明白了一切。于是，急忙说：水香，别听一些人乱嚼舌根，我对你可是真心的……闭上你的臭嘴，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把那张条子给我，然后等着公安来抓你吧。卫水香头发散乱，双眼圆睁，面目有些怕人。
马天威见卫水香是铁了心的，于是用手将脸一摸，脸皮瞬间变黑，嘴角下垂，翻起了二白眼。卫水香你给我记住，在李家坪老子就是皇帝，敢告我的人还没日出来。不信你试试，说不定还没走出前山，就被山上滚下的石头打死了；也说不定船还没坐拢黑水河镇，船就翻了。马天威停了停，又说：当年李家“二天棒”放话要我命，谁死在前头？还有刘家的狗娃儿，说我什么乱收钱贪污扶贫款，现在怎样，丢了一条腿后现在连屁都不敢放了。有种你试一下，小心你儿子哪天上学在后山摔死。
这是威胁，也是事实。卫水香感觉浑身发冷，好像地下的寒凉之气全聚集在一起，从自己脚下面传了上来，让心跳变慢，血在逐渐冷却。
没有证据，咋告？
卫水香去了两次镇里，但都没找到“清水脸”；就跑到镇政府里去，敲开了镇长的门，镇长说这事你去派出所报案；去派出所说了情况，接待卫水香的警察说他们抓人要凭证据，不是说谁坏就抓谁。
在第二次去镇里的时候，卫水香总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有个人在跟着自己。但每次回头，好像那人影知道她啥时要转身回头一样，一晃又不见了，卫水香出了阵阵冷汗。
回到家，卫水香倒了一盅白开水喝下，才稳住乱跳的心。见天黑了，儿子还没回家，心里一惊，急忙去找。找了好半天，才在后山的一个岩坎下找到。还好，身上除了擦破一些皮，其他没事。
卫水香知道，这既是“马阎王”的警告，也是行动。啷个办？退却？有可能自己和儿子都可以平安过去，可这屈辱像块大石头压在脊梁，压在心尖，自己得背一辈子，如果死去的爹地下有知，也不会原谅自己的；往前？家里可能还要出大事，说不定哪天丈夫、儿子真的就消失了，自己再也见不到了，“马阎王”是说得到做得到的，李家坪人没有哪个不怕他。
最后，卫水香突然笑了，很轻，像树叶落地；很冷，像千年冰窖发出的寒气。
九
听说“马阎王”死了，李家坪有的人家放起了鞭炮。
说起卫水香，有人叹息，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人；有人称赞，说比李家坪好多的男人都勇敢。
卫水香决定去自首时，先从神龛上取下了那尊金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砸向地面。菩萨一下碎了，犹如被五马分尸。
水香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穿上，向黑水河镇派出所走去。走在路上，卫水香觉得自己身体轻了，走路的频率快起来，觉得时间也不是曾经的老牛拉破车的慢了，而是在不停地提速、加快，简直有种想飞起来的感觉。扉页语：
从乡村到集镇，从集镇到城市，从城市到内心；从黑夜到黎明，从黎明到白天，从白天到混沌；从懵懂到学文，从学文到学人，从学人到刻痕……我们不停地行走，走过人群，走过自己，一路所遇到的那些贫贱的卑微的下流的狠毒的以及衣难抻展骨头梆硬垫背不言像先遭难的出头檩子有梦永远不能实现的，再者那些富足的高贵的雅致的善良的以及装模作样打肿脸充胖子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烂肠坏水连狗日的都不如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长长短短、深深浅浅、恩恩怨怨，也就不过如此。这些和那些，我们都熟悉，就像随时遇见的老是我们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