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庆的春节刚过,空气中还弥漫着爆竹的味儿,各家门上贴的对联还未褪色。
黑水河今年的春天也仿佛要追赶这喜庆,提前来到。气温升高,白天逐渐变长,沉睡一冬的树枝露出点点绿芽。女人和未出嫁的姑娘们又端起衣服到河边去洗了。一年之计在于春。猫了一冬的男人们结束了整天打麻将、扑克牌的游戏,开始取出冷漠了一个冬天的锄头,吼起那不成调子的山歌,下地干活。
吴果去自家地里转了一圈,看了麦苗长势,回来了就搬出一条小凳子坐在自家门口,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多钱一包的香烟点上,闷闷地吸起来。一条狗从院坝跑过,向山坡跑去,吴果浑浊的目光被狗的身影牵着,也一蹦一跳地跑向山坡。
转山的时候,吴果碰到满强的老婆。这女人是村里出了名的活广播,且爱管闲事,好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只要村里哪儿有点风吹草动,第一个到场的肯定是她。哪家的夫妻今天打架了,哪家的婆婆和媳妇吵嘴了,哪家的鸡被偷了,哪家的牛吃了哪家的苗,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又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只要村里发生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事,第二天她准搞得全村人都知道。不知最早是谁给她起了个外号“老鸭婆”,渐渐叫出了名,倒把她真实姓名给忘了。见面叫她老鸭婆,这女人也不恼,还满口地答应。
吴果看见她时,本打算绕过去,从另一条路走开。不想老鸭婆先开了口:“哟,年刚过完就出来转山啊?”吴果见躲不过,只好停下来,硬着头皮嗯声答应。老鸭婆又说:“今年春开得早,刚过完年树枝都发芽了,麦子可能要遭虫子。”吴果又是一声嗯。
老鸭婆讲这说那,喋喋不休。吴果始终就是一声嗯应付着。
“你这个人啥时候变得不会说话了?是过年四妞把你喂肥了不是,喉咙长肉被堵起了,只会用鼻子嗯嗯的没完?”老鸭婆没有察觉吴果的心不在焉,更没感到吴果烦她,又说:“你过来,我问你件事。”吴果不想走过去,就说:“啥事,就这样说吧。”“你过来嘛。一个大男人怕我把你吃掉。”“我就等你来吃,只怕满强不同意。”吴果开了个暧昧的玩笑,极不情愿地走过去。“有什么事,说嘛。”“你和四妞今年还不生娃娃?和你们一年结婚的狗剩、牛宝的娃儿都会跑了。”老鸭婆一惊一乍,还故作神秘。
“这是我和四妞的事,你管不着。别人的娃儿会跑关我鸟事,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吴果从小就死了爹,只读了个小学毕业,说话一直很粗。老鸭婆不知趣,哪壶不开提哪壶,触到了吴果的心病。吴果没给她好脸色,狠狠地盯了老鸭婆一眼。
“哈哈,我看就是关你那鸟的事。你那鸟不中用,几年了没把四妞的肚子搞胀,你说关谁的事?还不如我家喂的那条公狗,去年一年就把村里的三条母狗肚子搞大了,个个都生了一窝崽。你莫是个阉货吧?”老鸭婆嘻嘻哈哈,还在说。
吴果脸成了猪肝色,开口骂道:“老鸭婆,我日你妈,你这婆娘欠揍。”
“我妈死了,在地里埋着,你去吧。自己还是先把四妞的肚子想办法弄大吧。那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碰到个软烟杆,真够倒霉的,浪费材料啊!”老鸭婆边说边走,手里提着一捆白菜,走路姿势还真有点像鸭子,一摇一摆的,说话间已走出老远。吴果气得脸色发白,大吼道:“过去是老子不想要,老子今年就叫四妞生一个,让你看看,狗日的老鸭婆。”吼完掉头就往家走。
吴果和四妞结婚已经三年多了。
吴果很爱四妞。四妞是黑水河第一大美人,比电视里的那些美女并不差多少,高高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眼睛像天上明亮的星星,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刚结婚时,吴果从不让四妞干重体力活,挑粪担土插秧打谷,都自己一人做。第一年过去,四妞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和结婚前一样。吴果和四妞并没着急,依旧相亲相爱,一如当初。
但吴果娘的脸就一天比一天拉得长,后来就像冬天昏暗的天气,阴云不散,常常指桑骂槐。有时从鸡窝里抓起赖褓的母鸡说,一年到头也不见你下个蛋,还整天蹲在窝里,莫不是成了阴阳鸡,只赖褓不下蛋?然后把那只母鸡扔出老远。母鸡掉在地上,受了惊吓,从地上爬起来,咯咯地叫着跑远。为这样的事,四妞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在被子里哭了几次,委屈得像个吃不到食的小猪。
第二年到了,四妞的身体还是一成没变。有天,趁吴果不在家,吴果娘忍不住了,吃饭时问:“你两口子晚上咋睡的?”四妞脸腾地一下红了:“像别的两口子一样睡的。”“做那事了?”四妞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苍蝇叫,两只眼睛盯着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吴果娘许久不说话,又自言自语地说:“怪了,这就奇了怪了。”
第二天,吴果娘就去了二十里外的城隍庙,求了菩萨,许了愿,回来带了十颗拇指大的牛粪颜色的丸子,交给吴果说:“叫你媳妇吃了,一天一粒,庙里的仙娘说灵得很呢!”结果几个月过去了,四妞的腹部并没有高山突起,还是空荡荡的大平原。凡是能找到的方子的药都让四妞用过了,能请的神都请到家里来折腾了一番,可四妞的肚子就是不见鼓起来。吴果娘成天骂天骂地,一家人都过得不安宁。
后来还是四妞说:“听别人说医院能检查出来,然后对症下药,可以治,不如去医院检查一下吧。看是什么情况。”“也只有这样了。”吴果娘闷闷不乐。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去做检查,吴果和四妞天没亮就出发了。到医院门边,吴果让四妞先去厕所里躲着,自己到医院去侦察了一番,门诊和住院部跑了个遍,确信没有一个熟人和认识的人,才叫四妞出来一块儿去检查。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四妞一切正常,问题出在吴果身上,而且医生说吴果的病情复杂,可能终身不育。吴果娘和吴果都不相信,又去了县医院、市医院,检查结果一样,花了几千块钱,终于死心了。从市医院回来的晚上,吴果和四妞都没说话。吴果娘哭得泪雨滂沱,说老天不长眼,我这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老天竟要如此惩罚我?
家里鸡飞蛋打的日子结束了,表面一切重新归于平静。吴果娘也不再骂四妞了,整天唉声叹气,无精打采,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吴果变得爱喝酒了,话少了,沉默寡言。四妞也不说什么,只埋头做事。整个家里阴沉沉的,听不到一点欢声笑语。一家人仿佛生活在一座古墓里。四妞总感到在这看似平静的生活表面,会有可怕的事情在这阴沉的时间里产生。
一家人吃完晚饭,四妞系上围裙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去灶屋洗碗刷锅喂猪,等一切收拾好了,才坐到电视机前面。电视里正在播一部古装武打剧,人在天上飞来飞去,刀光剑影,杀得一塌糊涂,好不热闹。这是吴果最喜欢看的。
“果娃儿,你姨妈找人捎口信来,她家修房子,叫你去帮几天忙。反正麦子也浇粪施肥了,秧田还要等几天才平,这段时间还不忙,你明天就去帮她家干几天,等房子盖起了再回来平秧田也不迟。”吴果娘说话时,没有用眼光看他,而是看着四妞,脸上闪过旁人不易察觉的变化。
吴果看得津津有味,顺口答应要得。
吴果走了,给姨妈盖房子去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坐在桌边吃饭。吴果娘说话了:“四妞。古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想老吴家在你们这辈人中绝后,我只有一个儿子,你看咋办?”四妞听得一头雾水,茫然不知做何回答。吴果娘又说:“常言道,积谷防饥,养儿防老。你们这样无儿无女,将来老了咋办?”吴果娘拿两只眼牢牢地看着四妞。四妞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也没办法。”
虽说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但翻山越岭的风从门外吹进来,吹在人的身上,还是有很深的寒意。
“四妞,我有一个办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吴果娘虽然说得慢条斯理,但口气坚决,看似商量,其实内心早已拿定主意。
“什么办法?”四妞以为娘有灵丹妙药,用期盼的眼光望着娘。
“借种。”
四妞没敢回答,拿在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这是没有办法的最好办法。你不用怕,吴果那里我跟他说明白。你只需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既不丢脸面,又能把事情做成。我花近一年的时间物色了一个人。他老实本分,他既是我老吴家的人,又和吴果是平辈,他们从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这样既不乱了辈分,还有相同的血脉。你看,行吗?”
“那还是等吴果回来商量一下吧。”四妞不表态不行了,像被猎人追捕的兔子,心怦怦乱跳,惊恐不安地说。虽说这样的事在黑水河不是没有发生过,且有那些行为的人日子倒也过得还平静。但这么大的事,不让吴果知道就做了,那后果……四妞浑身打了个寒战。
吴果爹死得早,但吴果从小就不怕事。读书那时,他经常和高年级同学打架,而且特别亡命,后来学校的同学都怕他,也没人敢欺负他。15岁那年,吴果已长成大人的个子。有一天,吴果回家,听见母亲从里间屋子传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他以为母亲病了。推开门一看,只见村长光着身子压在娘身上,嘴里还哼哧个不停,他转身跑出去,捡了一块石头,朝村长肥硕的头上砸去,而且放出话说,谁再敢欺侮娘,他就要谁的命。从那以后,再没有男人敢往他家跑了。但吴果很孝顺,从小就知道帮娘干活,还很听娘的话,娘只要说了的,他就照着做,从不违背娘的意愿。每当这时,吴果娘就夸奖,说我儿懂事听话,娘老了我儿大了,娘就享福了。吴果脸上就像盛开的豌豆花,笑出迷人的色彩。
“你不用怕。我说过,果娃儿那儿我去说,只要我还没死,这个家我还能做主。况且,这样的事,男人本来就很忌讳。你先跟他说,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盐。他能同意吗?但这事不能再拖,只有生米做成了熟饭,木已成舟,他那时不认也得认,也算大功告成。不多说了,这事就这样定了,你也知道是哪个人,我今晚就叫他来,这也是为了你们。”两个女人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那天,四妞焦躁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成了一团乱麻。喂猪把猪食倒在了地上;洗衣结果棒槌把手指砸破,血流不止,四妞还浑然不觉疼痛。四妞去坡上锄草,竟铲倒一片麦苗。四妞放下锄头,在坡上坐了一下午。瓦蓝色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太阳把大地照得暖暖的,麦苗在地里疯长,而四妞的心底,却卷起阵阵寒风。
在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黑水河流淌的声音被刮起的大风吹远,像一个伤心欲绝、无可奈何的女人的呜咽,像一只受伤的鸟的哀鸣。在那个夜晚,吴果娘去了死去丈夫的坟前,点上油灯,烧了纸。“死鬼,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你要打要骂随便吧,我也是为了老吴家不断子绝孙啊……”
时间转眼到了初夏,四妞的身体有了变化,肚子微微向外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