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早晨,天刚亮,格尔高起床,正在刷牙,有人把门敲得震天响。格尔高知道,准又是哪家农民的鸡鸭鹅猫狗猪牛兔羊出事了,不然不会敲这么急这么响。格尔高边答应边走,一只手拿着牙刷,白色泡沫流了满嘴角,一只手去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露出焦急的目光,是李家坪村的平娃子,格尔高认识:“平娃子,这么早敲门有啥事?”
男孩说:“格医生,我爸爸请你去我家把‘巴图鲁’骟了?”
“巴图鲁?”格尔高有点摸门不知脑,茫然问道。
“就是我家那头大黑水牛,我爸说它力气大,身体壮,有点像电视剧《康熙王朝》里面那个巴图鲁,满洲的第一勇士,就也叫它‘巴图鲁’了。”平娃子解释说。
格尔高想起来了,平娃子家里是有一头健壮的水牯牛,那毛色,那精气神,在全镇也是绝无仅有的,是耕田犁地的一把好手。这样好的牛为什么要骟呢?骟了牛会丧力的,难道平娃子他爸不懂这个?平娃子可能看出了格尔高的疑问,就说:“格医生,是这么回事。今天一大早,我爸去牛棚里牵‘巴图鲁’,说是要下地去翻土好播玉米。不想,去牵它的时候,不知怎样惹怒了‘巴图鲁’,它居然低下头,用角崴了我爸一下。好在崴得不重,我爸只受了皮肉伤,但我爸说,这狗日的一月就崴伤了三人,不能再迁就了,必须骟掉。”平娃子说完两眼望着格尔高。格尔高说:“那好吧,我去取药箱,咱们马上走。”
听说格尔高要骟平娃子家的“巴图鲁”,村里大人小孩都来看热闹。男男女女在一起,又碰上这种事,难免兴奋,插科打诨,相互戏谑,一时间,七荤八素一块儿就全端了出来。有的说这牛这么强壮,是不是牛卵也那么强壮;有的说这牛这么有力,那玩意儿是不是也这么有力。有的更为放肆,说二嫂,你可得看仔细了,看看你老公那个和“巴图鲁”比,哪个那个更粗更有力。女人又骂,你个短命的,不得好死的,死了没埋的等这些话,像一枚枚梭镖在这个早晨的李家坪上空飘飞。
吃过早饭,懒散的太阳才从被窝里爬出来,落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像多穿了一件薄毛衣。格尔高不慌不忙,脱下西装,拆开领带,换上工作服,叫平娃子娘烧了一捅开水提出来,放在一边备用。平娃子爹把“巴图鲁”从牛棚里牵出来,把绳子系在院坝边的大桉树上,然后又叫了几个三大五粗的汉子来帮忙。一切准备妥当,格尔高才拿起一根拇指粗的绳子,跟在“巴图鲁”旁边打转。有人在旁边喊,快出手啊。格尔高仿佛没听见,根本不理会。十几分钟过去了,格尔高还是没有出手。人们见格尔高半天不动手,纷纷议论开来,说怕是不行吧,这么单薄的身体抗得过“巴图鲁”?这么白净的小伙子不敢下手吧?格尔高并不作答,也不解释,只是在“巴图鲁”身边打转。机会来了,“巴图鲁”停止了转动和踢踏,格尔高手中的绳子像一条快速出击的“眼镜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巴图鲁”的前脚绕过又回到格尔高手中。绳子套住了“巴图鲁”的左边前脚,这时的“巴图鲁”又跳又蹦,想努力挣断绳索,可一切都晚了。只见格尔高冷静沉着,捆结实后,拿一根木棒来拴住,再捆左边后脚。左边捆牢后,又如法炮制,缚住“巴图鲁”的右边。这时,“巴图鲁”不能走动,不能踢踏了,只在原地站立高声叫喊。人群不由自主爆发出了掌声,喝彩声。“巴图鲁”虽然四只脚被捆住了,但它并没有倒下。格尔高将“巴图鲁”的后脚与后脚,前脚与前脚捆上,再用一根木棒把牛角撑住捆上。这时,“巴图鲁”是一点也不能动弹了,只能高声叫喊,那声音仿佛是在向远方求救,又像是给格尔高求饶,但都无济于事,“巴图鲁”的英雄豪迈气概不在,剩下的只有苦苦哀求之声。格尔高叫平娃子爸把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谷草,再把“巴图鲁”放倒。只见格尔高从药箱里取出白手套戴上,拿出酒精、棉球、各种刀具等。消毒,检查,手术,缝合,做完整个“绝育”手术,前后时间不过一个小时左右。
格尔高收捡好器具,取下手套,清洁完卫生,掏出手巾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水,然后把平娃子爹叫到跟前说:“牛半个月内不要下地干活,多喂青草,少给枯草吃。另外,这是消炎止痛的药,每天早晨用竹筒给牛喂下去,一连喂七天,伤口就好了。”被解掉了身上的绳索,站起来,“巴图鲁”用怨恨的目光盯着格尔高。格尔高对“巴图鲁”说:“别怨我,是你主人让我这么干的,你要恨就恨你的主人。”众人听见格尔高幽默的话语,全部哄堂大笑。格尔高让平娃子爹把“巴图鲁”牵进牛棚,让它好好休息,看热闹的人也陆续散去,李家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时间临近中午,平娃子爹娘留格尔高吃午饭,格尔高婉言谢绝了。收拾好药箱,脱下工作服,换上西装,打上领带,格尔高准备回镇里去。这时,春生娘来了。这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小的老女人走到格尔高身边,一脸焦急,轻声说:“格医生,请你到我家去一趟。”
看着春生娘一脸的焦急,格尔高顺口问:“伯母,你家牲畜出问题了?”
春生娘先说,没有,没有,突然又改口说是,是,是。
格尔高又问:“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春生娘这次没直接回答是有问题还是没有问题,只说:“格医生,别问了,你去了就知道了。”看着春生娘焦躁的神色,格尔高没有再追问,拿起药箱就跟着春生娘走。
平娃子娘看见春生娘来请格尔高,大声问:“老嫂子,是不是你家里那头老母猪又要下崽了?”春生娘头也没回,说不是,说完又停下来,回头不停地朝平娃子娘点头,紧接着又大声回答说:“是是是。”平娃子娘见春生娘反复无常,说这老嫂子,老颠倒了,说话都找不到方向了,于是也不理春生娘了,忙自己的活去。
自从素梅去了南方,这还是格尔高第一次去她家。
快走到春生家时,只见春生爹早已在地坝里等着。见格尔高来了,春生爹忙上前去抓住格尔高的双手说:“来了好,来了好,这下有救了。”格尔高莫名其妙。
格尔高坐在桌子旁,喝了一口春生爹亲自去沏的茶,这是格尔高到素梅家首次得到的最高礼仪。原来到素梅家来,都是素梅娘招呼坐和沏茶这些的。格尔高隐隐约约听见有女人的叫喊声,由于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好贸然开口,就说:“老人家,你们把我叫来,有什么事?”春生爹来回不停地走动,不停地说:“急死人了,羞死人了。”“老人家,到底咋回事啊?什么事情让您难成这样?”春生娘也在一旁说:“他爹,下了决心你就快说吧,说晚了怕来不及了。”春生爹又走了一个来回,用脚狠狠地跺了一下地,说:“春生,你将来回来莫怪爹啊。
“今天早上,春生媳妇突然肚子痛,我们估计是要生了,就叫孩子他娘照顾春生媳妇。我去乡卫生院请医生。哪知道,卫生院一共就三个医生,一个抓药的,而会接生的那医生,叫什么名字,我一下忘了。”
“叫张桂兰,是卫生院惟一的女医生。”格尔高插话说。
“哦,对对对,叫张桂兰,张医生,她去县里学习去了,要七天后才回来。我当时一听就急死了,说这咋办呢?求其他两位医生,两位医生都说自己没学过接生的知识,都来不了。只给了我一些酒精、药棉花、纱布等什么的。”说完转身去抱过来让格尔高看,证明自己所说不假。
“格医生,你也是个医生,你就帮帮我一家吧,去接一下生吧?”春生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格尔高。
“我去接生?”格尔高被惊呆了,没想到春生娘叫自己来是为这个。
“是啊,格医生,你看,老半天过去了,还是生不出来……我们是实在没办法了,求你救救她娘儿俩吧。要是你也不救她们,娘儿俩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老两口子咋对得起在外打工的春生啊。”春生娘说着说着大哭了起来。
产妇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像一枚钉子,传进格尔高的耳朵里,钉在他的心上。
“你们村附近有没有有经验的土接生婆,找她来怎么样?”格尔高问。
“没有,原来有一个会接生的接生婆,前年都得病死了。”春生娘说。
打120已经来不及了。即使打通了120,他们再从县城来,至少要3个多小时,山路难走,且李家坪村还不通公路。格尔高彻底绝望了,这该咋办?自己只是一名兽医,从来没接生过,也没系统地学过,虽说平时自己也看过这方面的书,作过比较,但到底没实践过,且自己还是一名未婚男性,去给人接生多尴尬啊。格尔高深知“人命关天”四个字的分量和重量。怎么办呢?给春生爹娘说清楚,自己只是一名兽医,不是人医,更不是妇产科医生,这样自己安全,理由也充分。但如果是因为自己的离去,春生媳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个意外,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格尔高又感到不寒而栗。
产妇的声音时强时弱,打在格尔高的心上,格尔高感觉自己快爆炸了,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他一遍又一遍在内心追问自己,一遍比一遍激烈,短促,快捷。
春生娘突然跪了下去,说:“格医生,我们全家求你了,救救她娘儿俩吧。你和素梅的事我们再不阻拦了。这样行了吧?”
格尔高感觉受了侮辱。救人和素梅的事是两码事,不是利益交换,更不是交易。当初,素梅父母嫌格尔高只会成天和猪牛羊鸡鸭鹅打交道,不是一个体面的职业,而且收入不高,将来也没个发展前途,所以坚决反对他们来往,于是让春生回来把素梅接到南方打工去了,使其断绝关系。素梅在走的前一个晚上,偷偷跑去找格尔高。分别时,素梅要他放心,说她绝不会变心,等她在南方挣了钱,俩人去县城买房子结婚。动情处,格尔高搂住素梅,嘴唇粘在一处,上唇如火,下唇似雪。
想到这些,格尔高站起来,双手扶起春生娘,说:“老人家,别这样,我救她们。”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咋救?格尔高在心中问自己。如果素梅知道了这事,怎么给她解释,她能相信吗?如果她不信或不能理解,那俩人的事就彻底黄了。妹夫给嫂子接生,这还是闻所未闻的奇闻,传出去自己还能在黑水河镇上班吗?自己今后怎么做人?有什么能高过生命吗?在这个时候去想自己未来那点可怜的脸面,是不是太过分了,格尔高又在内心追问自己。春生爹娘不知格尔高所想,只听见格尔高说愿意救自己的儿媳,一下破涕为笑,像见到大救星一样,赶忙说:“这孩子就是好,就是好,不记仇,娘儿俩有救了。”
格尔高正心里茫然时,手机响了,见是个不重要的电话,没接就掐断了。格尔高忽然灵光一闪,在心里说,有办法了。于是,吩咐春生娘去烧两盆开水备用,格尔高自己穿上春生爹从卫生院拿回的白大褂,清理各种器械药品。一切准备就绪,格尔高一边走进产妇的房子,一边用手机接通县医院妇产科的电话,说情况紧急,要求和妇产科主任通电话。
哇……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产妇看了一眼孩子,又用感激的目光看了格尔高一眼,闭上了疲惫的双眼。她太累太困了,需要休息。孩子出生,格尔高内心激动,想唱想喊,但他什么也没做。满头的大汗,人一下仿佛虚脱了,格尔高坐在桌子边,把茶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格尔高回镇里去了。在回去的路上,格尔高在山崖边采摘了一束鲜花,这一次花的颜色不是白色的,而全是鲜红耀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