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完全将临,天上飘散着细微的雪,夹杂在阵阵风中带着刺骨的冷。道上已经没人行走,各家各户都在老里正的吩咐下准备着酒席。整个村寨都掌了灯火,各家各户灯火通明一片喜庆景象,只有两户沉溺在悲痛中的人家只有里屋一点点微暗的灯火。
萧正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来到黄坚的家门前,那是一间在寨子里仅次于里正家的房屋,甚至还围着一堵院墙,可以看出黄坚生前这一家人的生活并算不得窘困。外面的院门紧闭着,萧正之前远远的看到里面的一点光亮。院墙只有一人来高,萧正小跑几步,只发出了很小的一点响动就翻爬了过去。
然后萧正愣住了,院中有人,是黄月儿。她在院里的一口井边上打水,萧正正好跃落在她的面前。两人同时一惊。
黄月儿明显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会突然越墙进入自己家中,张口就要喊救,但是萧正比她更快的回过神来,在她喊叫之前秋水就架在了她的项上。
风雪刺骨,萧正的眼神更冷。
但真正极冷的是在风雪之中给架在黄月儿项上的秋水。
看到了是萧正,刀剑临身的现在黄月儿反正回复了一惯的冷淡平静,她用那双比萧正手中秋水还要清澈明净的眸和萧正对视。
“果然……你并没有被父亲所救。”她一直没有移开视线,沉默了一会之后依旧是那般淡静的问,“能告诉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声音很低,大概不想刺激到萧正,也不想吵醒还在昏睡的母亲。
“我从朐山出来,撞破了你父亲他们在谋害一个士族弟子。他们想杀我,我想活着,然后我杀了他们。”萧正直言。不知道是因为她那清澈的眸,还是她那与自己妹妹一般无二的面容,萧正并没有直接杀了她。
黄月儿脸上闪过一丝恍然,显然是相信并接受了萧正的说辞。或者说这是她自己猜到的真相。
“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了吗?”
“父亲的事,我是知道的。”黄月儿的平淡下有着难以掩饰的悲伤,她低着声说,“父亲和小三哥,还有几个叔伯一起从黄公子手里把我救了出来。然后把黄公子绑着往朐山去了,我知道父亲去做什么……”
已经不用再多问,这么一个刀剑临身都能和自己平淡问答的女子,自然有着自己的思量。萧正沉吟了一下,准备再问。
“糜公子杀了我父亲,自是我的仇人。但是糜公子为了自己活着而杀了我父亲他们,这也并不为过,毕竟我父亲他们冒犯士族在先。”黄月儿在萧正开口之前已经开口,言语平淡,“月儿能看出糜公子是好人,糜公子此番来曲水里,我想大概真的是为了了却我父亲他们的身后事而来的吧。”
并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诉述事实一般的平淡。
萧正点了点头,默认了她的所说。
“月儿并没有像任何人说起这些事,就连母亲也没有,请糜公子放心。请糜公子让一切平淡,月儿自会投井了却糜公子后顾之忧。”言语平淡的简直不像一个年轻女孩。
萧正心中突然升起一丝莫名的恐惧,一个能够这般平淡的说着死亡的话题并且确实要去实施的女孩,是一种怎么样的恐怖?
夜风袭过,萧正仍旧散着的发飘散着,迷住了他的视线。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他的剑并没有离开她的项。
“为什么?”萧正的手在颤抖。
黄月儿弯着嘴角轻笑着,风止了。
萧正飘散的乱发也平落下来,他看到了她的笑。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悸动。
那样的笑,难以体会里面夹杂着什么。也许是无奈,悲痛?仇恨?看开?
一如很久以前,从上一个世界离开时看到的妹妹的笑容。
她说:“只是不想再有人死去而已。所以只要月儿死了,一切就能平息了吧。”
她说:“哥哥……回来吧……”
萧正仰起头,看着天上稀疏的星和黯淡无光的月出神,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但是,也只是往事而已。他总要向前走,为了自己,为了那些为了自己而牺牲的一切。
低下头时他同样弯着嘴角露出了同样的淡淡的笑,然后秋水轻轻一划。一个容貌并不算美的少女带着平淡的笑仰身倒地,一朵红色蔷薇在她并不白皙的颈上绽开,蔓延了她的半个身子。
“小月……”
萧正站在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为什么要让我承受两次?这就是所谓的心魔吗?”他不知道,他只能继续走下去,为了已经失去的一切。
……
里正家。
因为风雪骤降,原本还很细微的雪已经越下越大。原本打算在寨子中间一片空地摆下酒席让全寨的人都一起过来,但是现在也只能在里正家的院子里摆下。虽然同样是露天,但毕竟还有几堵墙能够稍微抵挡一些风雪带来的寒冷。
周围烧着炉子,所谓的酒席也只是将好几张桌案并齐摆着,十几个人围成一圈一起喝酒吃菜而已。不过黄老和萧正自然是单独一张案几坐着的,不可能让萧正和那些粗野俗人坐在一起。
萧正过三刻多钟才回来,果然糜贞已经不在了。他与黄老告罪一声,解释了一下糜贞在屋中歇息,一个女孩子也不好和这么多粗鄙汉子一同入席。倒是没人敢去窥看一下糜贞是否真的在屋中歇息。
这是曲水里难得的一次酒宴,所有青壮都能够出席,所有人都显得很开心。酒可是一种奢侈的东西,因为酿酒需要粮食,粮食能让人活下去。曲水里的青壮们大多好酒,但是大多只是自己家里私藏着一点平时过过嘴瘾而已,从不曾尽情畅饮过。
黄老在开席前稍微提及了一下明日要上朐山收敛黄坚几人尸首的事情,所有人都拍着胸脯豪言而道。然后就真正开席了。黄老为了表示曲水里对萧正的善意,甚至亲自拿出了自己藏了多年的十几坛老酒出来。
一个时辰后……
“糜公子,老……老儿再……再敬你一碗。”已经喝得舌头开始打结的黄老端着满满的一碗酒向着萧正一敬,然后不由分说的一饮而尽。萧正小酌了一口站起身来,对着那群青壮遥遥一敬道:“诸位壮士,今夜老里正慷慨,大家只管尽情的喝,不醉不归。”
“好一个不醉不归!干……”
“干……”
还有七八个人没有醉倒。
……
夜已经深了,原本还在围观的妇孺都回家歇息为明日的劳作养着精神了。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十五坛老酒只剩下五坛,虽然这些酒大多是低度数的,但是喝多了同样会醉。包括老里正在内的酒席上的二十个人,除了两个勉强还能保持清醒正在闲扯着些什么之外已经再没有清醒的了。
萧正在把老里正灌醉之后,对着他们说了一句“不醉不归,谁要是没醉就走了就是不给我糜业面子”之后同样装醉倒在案上。
如果同时对付十几二十个人的话,萧正大概是不能的。但是如果是杀十几二十个已经醉倒的人的话,就连之前重伤初愈的萧正也是能够做到的。
时机已经成熟。
萧正站起身来,他同样喝了不少,醉意同样存在,但是他的眼神满是清明和锐利。他踹开了身前的案几,向着那两个人走去。
响动明显让两人一惊,回身一看原来是萧正于是笑着向萧正拱手施礼:“糜……糜……”
还没等他们打结的舌头摆正,萧正的秋水已经划过一个人的项。血喷溅而出,溅在另一个人眼里,溅在了萧正身上。另一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瞬息之间秋水已经又刺进了他的心口。
两个还有意识的人,已经死了。
感受着溅到脸上的血的温热,这点温热仿佛能驱散夜里的寒冷。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黯淡的残月已经隐入了乌云之中,本就稀疏的星现在更是一颗也看不到了。
萧正抬起剑,刺进了脚下醉倒的一个中年汉子的心口。
他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只一剑,就能贯进对方的心口,夺走一个人的命。极其简单的动作,一抬一刺,一个人就这样很简单的死去,根本用不到什么剑技剑势。
他们在沉醉中死去。
杀人,这么简单。被杀,也同样简单。
只要一把剑,一把杀人剑。
秋水是杀人剑。
片刻之后,院中再无活人,萧正的脚下几乎被喷溅到的血所浸透。院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息,萧正突然弯下腰一阵呕吐,吐出了一地秽物。他终于压抑不住咽间传来的恶心感。这不是战斗中的杀人,这是单调的屠杀,他并不是专业的侩子手。
“二零七二五二”
萧正从自己原来的案上喝了一口酒漱着自己的口腔,吐完之后终于舒服了很多。不仅那股恶心感散去了,醉意也同样散去了不少。
他走进了里正家的另一间屋。里正家有七口人,里正和他大儿子已经死在自己的剑下,剩下还小的儿孙妻媳都挤在那一间屋里。萧正提着带血的剑一脚踹破了上了门闩的屋门冲了进去。还没有听到呼叫惨叫,萧正就走了出来,他身上脸上又多了一些血。
“二五七二四七。”
萧正低声说了一串只有自己能够听得懂的数字,轻轻甩落了秋水剑身上残留的血。他踏出了院门,向着隔壁的那间屋院而去。
他给这偏远平和的曲水里染上了红。
残阳用光。
他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