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日从早忙到晚,没有时间打扮梳洗,经常蓬头垢面,手上起了厚厚的茧子,肌肉也日渐粗壮起来,看上去邋遢而愚笨。客人看着我时鄙夷嘲笑的眼神几乎能将我杀死,可我却要在这里呆上整整三个月。我想哭,却如何也流不出眼泪。
有一天,有位据说是镇上最尊贵的客人在我端的一道汤里发现了一只“蚂蚁”,惊吓之余,凶神恶煞地呼喊老板过来。
周围的客人齐齐看向这边,等待一场好戏的上演。
老板闻声而来粗粗地看了一眼筷子上的“蚂蚁”,环顾四周喊道:“是谁端的汤?”
我战战兢兢地走出,低头道:“是我。”
老板一把抓起我的袖子,把我拎到那位贵客的桌子旁,另一只手指着“蚂蚁”,道:“你看看你!你是怎么做事的?连一碗汤都端不好!你毁坏我酒楼的声誉是小,得罪我们的贵客是大,你说你预备怎么办吧!”
我盯着筷子,发现那只“蚂蚁”只不过是铁锅上的铁渣,惊喜地对老板道:“老板,这不是蚂蚁,是铁渣,不信的话您仔细看看!”
老板松开我,拿起筷子放在眼前仔细地瞧了瞧,确认是铁渣后,对贵客唯唯道:“钱公子,真是铁渣来着,不信您验证一下。”
钱公子瞥了一眼,昂首道:“我看过了,蚂蚁就是蚂蚁!莫非,你想抵赖不成?”
钱公子的几位随从异口同声道:“是蚂蚁!是蚂蚁!”
老板见状连忙赔笑道:“哟,我真该死!明明是蚂蚁,我却看成铁渣。钱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小的计较。阿原,快跟钱公子道歉!”
我道:“明明是铁渣,怎么会是蚂蚁?钱公子,老板,烦劳两位看清楚!”
“住口!等会好好收拾你!”老板冲我骂道,转而向钱公子笑着赔不是,“钱公子,别跟这丫头计较,她刚来,不懂事!”
钱公子道:“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不妨请教在座的客人,若有一人说筷子上的是蚂蚁,在下立刻向这位姑娘道歉,如何?”
老板道:“不用了,我还信不过钱公子么?”
“不,一定要!”钱公子道,“委屈在座的贵宾移步上前验证。”
我看见所有的客人离开座位,如履薄冰地走上前,轮流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纷纷道:“是蚂蚁。”
他们说得煞有介事,我一度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于是再次拿起筷子细细看了一番,确认是铁渣无误后向众人怒道:“钱公子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一个个睁着眼睛说瞎话!”
人群中有人道:“我们没有受钱公子的好处,蚂蚁就是蚂蚁,你眼睛看花了,还好意思说人家!”
我看着这群人,期待其中有一两个能站出来为我辩解,但大部分人带着迷茫的表情,还有一部分人畏于钱公子的权势,爱莫能助。总之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句公道话。他们怕,可我不怕,从小我敬重的一位先生告诉过我要不畏强权,相信人间自有公道。
那位钱公子得意地看着我道:“怎么样,小姑娘?我没说错吧,蚂蚁就是蚂蚁,怎么也变不了铁渣的!”
我抬起头义正词严道:“有人要指鹿为马,我也没有办法。就算全世界的人看见了皇帝的新装,皇帝没穿衣服就是没穿衣服!”
钱公子大怒道:“来人!给我狠狠抽那丫头的嘴!抽到她认错为止!”
“是!”钱公子的几位随从领命,一个绑住我的手,一个绑住我的脚,还有一个彪形大汉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狠狠地扇动他那有力的大掌,将我打得鼻青脸肿。我痛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群围观的人就这样袖手旁观,连屁也舍不得放一个。我彻底绝望了。他们终于将我打得晕了过去。钱公子走的时候对老板道:“那丫头醒来的时候,千万不要亏待她!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我以后一定会常来光顾的。”老板唯唯道:“小的知道,请钱公子放心。”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被五花大绑绑在柱子上。嘴里塞着破布,讲不出话来。
伙计见我醒了即刻去通知老板,老板闻信匆匆赶来。
他一进来就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丫头,今天差点被你破坏了酒楼的生意!那钱公子是好惹的么?你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身份!我告诉你,他开的是一言堂,做的是霸王生意!幸亏他今天没跟你较真,否则非但你性命不保,连我的酒楼都会受到牵累。你说,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
他拔出我口中的破布,我气喘吁吁忍着痛道:“我不敢了。”
他道:“一开始这样乖多好,也不至于受这等罪。来人,将她松绑。”
他看着伙计给我松绑后,又嘱咐了一句:“学乖点!”便踏步走了。
我蹲在那里,任眼泪像滔滔的江水,绵绵不绝。我原以为凭着自己的善良与正义在一个地方生存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毫无疑问我错了,而且错得心服口服。许多时候不是我想找是非恩怨上门,而是它们主动找我。我怕了,云归荒漠以外的世界如此可怕,我是否该听阿爸阿妈的话,嫁给清洋哥哥,过一辈子平平安安的生活呢?可是,我不爱他啊!老天爷,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老板不顾我的伤势仍要我端茶送水,我只能用乱发遮住脸上的伤疤。在给一桌客人端菜的时候,我不经意间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白衣男子道:“那丫头据说被打得鼻青脸肿,哪吭得出半点声?要我说她也忒不知趣了,说一句蚂蚁会死么?就算真的是铁渣,这点小事,她何必跟钱公子较真,受这等委屈?明显不是找打么?”
黄衣男子道:“是啊,她太不懂鉴貌辨色,就冲她那不给人台阶下的态度,我要是钱公子,一样要掌她嘴巴!”
绿衣男子道:“我倒是十分佩服那位姑娘!你们想,当时那么多人在场,众口一词,她却没被吓着,反而成全圣人所说之‘义’,枉我们饱读圣贤之书,连一个姑娘都不如!”
白衣男子摇头道:“如若换作是我,我才不会像她那样笨,好汉不吃眼前亏么!”
黄衣男子点头道:“就是,聪明人会把不服放在心里,傻子才会乱嚷嚷,自讨苦吃。你看,当时在场的人总有人能分清蚂蚁与铁渣的吧?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帮了她非但没什么好处,反倒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绿衣男子道:“你们两个自私的小人!相反,如果人人都站出来为她说话呢?那钱公子再怎么有权有势,他还能敌得过悠悠之口?”
白衣男子道:“你还来劲了不是?你跟那姑娘很熟么,这样为她说话?别忘了,我们才是兄弟!”
……
我听了,心中一片冰凉。我错了么?我错了么?我真的有错么?世人不都是向着正义的么?我想了很久。
我原来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能一分为二,比如一个人,非善即恶,非忠即奸,但从这些日子的经历来看,这种二分法不全然正确。对与错的界限有时并不清晰,如果出发点不一致,各人对同一类事物可能就会产生不同的见解,甚至有时相互不服,争论得面红耳赤。就像之前,他们三人之中,说到底,有哪个人完全说错又有哪个人完全说对了呢?我是自讨苦吃还是精神可嘉,现在连我自己也无法分辨,或许皆而有之,或许两者皆非。只是我对人世愈加困惑,如若没有一个可以衡量对错的标准,那么我该从哪里找到我的信仰?我思考了很久,终于学会了取舍。世上大道有千万条,小道以亿万计数,我只能选择一条自己心底认为最值得我用心去走的道路。每条道上都有风雨,我走的那条不过叫做无愧于心。至于别人,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也不想去控制什么。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钱公子几乎隔三岔五地来找我麻烦,我势单力薄,每次只能忍气吞声。他见我顺从的模样,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在说:怎么样?如今你还不是要乖乖地听我的话?
好不容易三个月的最后一天到了,这一天我格外的兴奋。我就要回家见到我日思夜想的阿爸阿妈了,我再也不用对着那个面目可憎的钱公子了!还有我的图腾,这几个月来,我几乎快把他忘了!
我去后堂向老板辞行,并向他讨要三日的干粮。
谁知老板冷笑道:“上了贼船你还想下去?小姑娘,你想的太天真了!”
我心下大惊,对老板道:“我不要干粮了,我立马就走。”说着我便要跑出去,谁知半路就被几个壮夫拦住了。
“哼哼,来不及了。”老板冷笑道,“既然答应了我,就得在这里给我做一世的伙计,做到死为止!”
“不,我说了我只做三个月,老板,您不能言而无信!”
老板又冷笑道:“你跟我讲诚信?老子当初在山寨做贼的时候,只怕你还没出生呢!怪就怪你做得太令我满意,老板我,舍不得你走啊!”
我想这下完了,但我拼死也不能留在这里啊,这里太可怕了,我要回去,于是我用尽全身气力大喊:“救命啊!”
几个壮夫立即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我以为我真的要完了,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身手敏捷的女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这些魔鬼手中救下了我。
她带着我飞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而后转身准备离去。
我对她的背影喊道:“请问女侠高姓大名,相救之恩无以为报。”
她转过身笑道:“姑娘不必知道。”
我道:“大恩大德理应铭记在心。请女侠告知名姓,不然我会终生不安的。”
她走过来向我微笑道:“你叫我夜合吧。”说着又转身准备离去。
我叫住她道:“夜合姑娘,你要去哪里?”
这次她站在那里,并不回头,道:“云归荒漠。”
我急急地走至她身边,惊喜道:“我也要去那里,不如我们一同前行吧。”
她笑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