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的争执已经到了白热化。一个非走不可,一个就是不让走!老实的姐夫管不了他们,独自圪揪在土炕上叭嗒旱烟。背剪着手将身体靠在紧紧关闭的门上的劳天心,两眼死盯着弟弟变脸生气地嚷嚷:“你这娃真不听话!你要走就把姐打死!”倔犟的天庆仍在说服姐姐,“姐,我一个大后生老住在你家吃闲饭象话吗!见天像鬼一样钻在地窨子里把人憋屈死了!我可受不了这罪,不行,非回不可!哪怕回去跟奶奶他们见一面也行。我保证不会出事。”天心说:“老河底兀头是甚情形你晓得不?听说开小差的逃兵抓住就枪崩。我问你长着几个脑?要回也行,等你姐夫兑机会过河探探再说。”天庆忍耐不住,倔脾气上来了,“你起过吧,我不用你管!”说着像捉小鸡一样两手握住大姐的双膀将大姐提到一边。谁知他刚刚打开家门,就听见有人敲响院门。接着是狗吠,狗吠在山涧的回声又引起更多的狗吠。
三更半夜会是谁呀?该不是白军来抓人吧?一家人立即惊惶失措。天心丈夫赶紧吹灭油灯,天心则快手快脚把弟弟往地窨子里藏。开院门一看,却是自家人。天心说:“黑虎哥,你把人吓死了!”天送过河后,将情报送到预定的联络点,就急匆匆往沟岔村的妹夫家走。他家在陕西的亲戚较多,天送估计弟弟会躲在亲戚家,没曾想第一个门就撞对了。天心边给弟弟拍打身上的浮土边跟天送诉苦,“哥,你这土匪弟弟我真拿他没法子,才当了几天白军就学得更野了!我叫他先在我这哒住一阵听听风声再说,他就见天吵着要回,你没见才将兀架式,人家就能把我吃了……”天庆像受了委屈似的,“哥,你说我是能闲住着的人?蹲地窨子比坐禁闭还难受!”天送盘腿坐在炕头,喝着妹夫刚给他熬的滚水,感到身上暖和多了。他接过弟弟的话茬说道:“你天心姐挡你挡对了,快给你姐磕头道谢吧!要是跑回去你的小命儿早完蛋了!”接着就把村长带人上门及背地里安插爪牙监视的经过说了一遍。天庆听了直感到后怕,暗自庆幸自己的命大。其实开小差兀日夜里,他已经死里逃生过一回了。
天庆当兵的那个团,过河后就驻扎在吴堡县城附近。黄河近在咫尺,老河底也不过十几里路程,天庆想,这真是天赐良机!倘若不遇上冬季,他可以随时跳下河一口气顺流凫回村边;然而大冬天他不敢在河里泡得太久。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预谋已久的天庆趁上茅房之机避过岗哨,溜出兵营,然后按事先选好的路线逃至河边。所幸的是一直到他游过河对岸也没发现身后有追兵。开小差大功告成,他真感到高兴!可是他也冻得够呛!湿漉漉的身子经河套寒风一吹即将结成冰棍,他能不冷得打颤吗?他钻进山沟,打了一堆火取暖。他不敢多待,沿河岸往回跑。跑起来倒是略能抵御寒冷。已经跑过黑蛇沟,离村子不到一里路了,不想拐过山角,突然和一队巡逻兵遭遇。他整个身体淹进对方的手电光柱里。他蹦出盘山小路就往枣树林子里钻,可惜冬日的枯干树枝帮不了他什么忙。“站住!不许动!再跑就开枪啦……”追兵咬住他不放。他正琢磨此时往家跑好不好?迎面又被岗楼上哨兵的手电光挡住。看来没别的选择了,他调头就往河滩奔。追兵开枪了,他没命的跑,子弹在他的周围嗖嗖地飞窜。他倏地感到右耳轮蝎子蛰般地疼了一下,那颗子弹离钻进他的脑壳也就只差一半分,好玄!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扑通跳进冰冷的黄河。追兵往黑糊糊的河里乱放了一通枪,就没动静了。天庆从金蛤蟆渡趴上岸,带着阵阵后怕疲惫地朝沟岔村走去。
在家时谁的话天庆都敢不从,甚至奶奶的话;唯独天送的话他百依百顺。这是因为在天庆眼里,黑虎哥身上有一种令人信服和敬畏的力量,并且还有一种神秘的成分。所以天送在临行前对天庆的嘱咐他只能照着去做。天送说:“这地方离河近,白军看管严,也不安全。你明日就到老舅家(劳罗氏娘家)躲着,过几日我就去看你。我不去你别乱跑。”交待完,他就趁天没亮离开了妹夫家。
消息是拐把艄在老边家酒馆喝酒时听六爪禾绪存讲的,后来这消息就在村子里不胫而走。说是一天夜里,红军就像天兵天将一样突然降临到碛口镇,将大户的商号店铺抢劫一番,还杀了不少人,掳上财物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还说红军个个长得青面獠牙绿眼窝红胡子十分可怕,而且全都身手不凡,刀枪不入,勇不可挡……说的街面上的店铺商家们整日提心吊胆毛骨悚然,唯恐有一日红军突然降临到老河底。天送不信这一套,可又不摸底里,所以每当人们跟他提起此事,他只能缄口无语。劳应昌担心的是亲家庄帮主是否遭劫,就督促儿子黑虎去一趟碛口,一来为庄帮主祝寿;二来看看情况,如真的遭了不幸,虽说帮不了甚忙,安慰安慰也好嘛!天送也正有这个想法,除过爹吩咐的事情外,他还想去兀达给弟弟天庆买一头骡子,碛口市场上牲口便宜。那日他把家里的黄牛拉到街上卖掉,第二天打早就冒着圪星得来的米颗雪上路了。
红军袭击碛口是真,但全然不像传说的那样邪乎!庄帮主说,那日夜里红军过来顶多一个排,只攻打了区公所和阎军的河防营,夺了一批军用物资就连夜又过了河。根本没有骚扰任何店铺和老百姓。当天送讲了老河底人们的说法,庄帮主及夫人听罢便哈哈大笑!天送凡来碛口,总忘不了要见一面天爱妹子曾说过的庄聪力那个共产党姐夫高上人,他对他的身世甚为疑惑。遗憾的是这次又未能谋面。庄帮主的寿诞已经过了。天爱说,高上人两口给爹祝完寿就立即回他们学堂去了。庄家近年来生意不错。陕北两军开仗,沿河驻军较多,引起各种物质匮乏,这使繁忙的驼帮运输业大为有利可图。庄帮主心情好,就挽留天送多住两日。天送要买骡子,也不急着走。翌日天晴,他吃罢早起饭便一个人去了街市。
碛口镇位于黄河及湫水河的交汇处,形成人字型的街市。牲口市场就设在人字左撇外侧、卵石遍地的黄河滩里。虽说已十冬腊月,寒风呼呼,滴水成冰,这里仍然是一片繁忙景象。牛、驴、骡、马、骆驼各样畜牲应有尽有,瘦的肥的高的低的老的幼的红的黄的黑的白的灰的凡是插草棍的都是待售品。戴毡帽的光脑的裹布巾的留满清辫的年老的年轻的年壮的年少的衣着周正的破里烂擞的各色牲口主儿,或蹲或立都眼巴巴等着有人来交易。这里最忙碌的人是牙子?明显的标记是他们身上都拴有红布条。他们有的正为买主看口,有的正为卖主磨嘴皮,有的正与交易人把手藏在衣襟子底下捏码子?
有的正数银元点票子……天送走走停停,左右观瞧,踅摸着心中想要的骡子。还没转完一圈,就遇上一位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面的老朋友!
“玉朋,是你鬼孙子呀!真是太意外了!”
两人激动地就紧抱在一起。细高个禾玉朋已不是天送脑子里英武的红军形象了,旧棉袄的肩膀和圪肘上破着洞,黑套子露在外面,腰里系根青布带子,勉裆裤的裤脚用麻绳扎着,蹬一双农妇做的趴山鞋,头上抱一块脏里叭唧的羊肚毛巾,整个一个老山民打扮。玉朋说:“我正打算回薛家坪哩,老远就瞅见了你。黑虎,见到你我太高兴了!”天送说:“老伙计,你把我闹糊涂了!你不在兀达好好干,咋又跑到薛家坪了?”
两人走出牲口市,朝无人的黄河沿儿步去。虽然河套的寒风像刀子似的刺面,但两颗心却有如火炭一般滚热。
玉朋了解天送为人正直可靠,又是组织里的人,对他也就没有甚密可保。玉朋是今年初夏从红军抽调出来帮助吴堡县委工作的。不久,县委就派他和另一名同志过河到山西开辟苏区,创建党组织。经过多方摸情况调查,他们选择了孟门渡附近的薛家坪村作为落脚点。并在这个村深入工作,发展党员,很快建立了党的支部。该支部受吴堡县委直接领导,起名为“中共吴堡县委河东党支部”。半年来,河东支部的工作非常活跃。党员们不仅为红军提供了大量情报、秘密运送武器、筹集军用物资,还分头在柳林、离石、临县沿河一带散发传单,扩大红军影响,并处决了几个民愤极大的反共分子,大快人心。玉朋还告诉天送,红军袭击碛口便是他亲自带领薛家坪的党员经过几天的周密侦察,于一天夜里把红军接过河东干的。“这一仗打得真漂亮!打了个鬼孙子们措手不及!”玉朋得意及自豪的神气溢于言表。天送眼目里也闪亮着兴奋,“想不到这事是你狗松日捣的,咱们村把这事都传神了,说红军是天兵天将,来无踪去无影。”玉朋说:“就是要扩大咱红军影响哩!多年来阎锡山蒙蔽山西人民,说红军杀人如割草,穷人富人一起都糟糕。老百姓还真以为红军是杀人成性的妖魔鬼怪哩。所以我们就要大力宣传红军的真实情况,让老乡们都了解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的。”天送说:“要是红军能打过来就好了,老乡们亲自见一见,比你说一千道一万都强。红记,你说红军会过黄河吗?”玉朋沉默了一阵儿没吭声,拣起一个石子朝反射着冷阳的黄河波涛扔去。“走吧,去街上寻个馆子喝两盅。”玉朋赞成朋友的提议,就一起兴致勃勃往街上走。在一个顾客稀少的小饭馆,两人消消停停边喝边聊,一直坐到半后晌,方才尽兴分手。天送第二天又来到牲口市场,买了一头灰白毛色的健壮骡子,当日由碛口渡过黄河,从陕西那边南行去老舅家会见弟弟。他打算让天庆到延安榆林一带吆上骡子赶脚,自谋生路。
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在天送与当年朋友在碛口饭馆尽兴喝酒的那日夜里,他的另一位当年朋友却正在他家炕上情绪亢奋地做着深深伤害他的事情。不过,这也难说,草驴不发情,叫驴难上身。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