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简直乱了套,没一点点秩序可言!当兵的寻不见自己的官儿,当官的寻不见自己的兵,就这么一群一伙乱麻八糟拥挤在太(太原)军(军渡)公路上,向吕梁山腹地疯逃。他们像被狼追赶的羊,一圪劲往西,过了吴城,过了离石,有一股就流窜到碛口镇。若不是黄河拦住去路,他们还会继续往西。溃军到了碛口,一个个都神气十足地变成了“抗战英雄”。他们在商业街上到处乱逛,见店铺就进,随意吃,随便拿,谁敢反对,他们就把枪口对准谁。这不是吓唬人,有个卖杂烩菜的摊主跟吃了他菜的老总要饭钱,这老总开枪就给他大腿上钻了一个眼儿。这一来,碛口街上大商小贩的老板可就遭了殃。见了溃军不是笑脸相迎就是吓得尿裤裆。不过,这种局面没几日就得到改善。
有个排长带一伙溃军走进义泉成布店。进门就说:“掌柜的,给弟兄们拿五百块现大洋!”穿长袍的掌柜为难地说:“老总,吃顿喝顿好说,要这么多怕使不得吧!”排长抽出盒子炮喝道:“妈的×,老子在前方抗战给你们卖命,要几个现洋都舍不得,把你们东家找来!”旁边有个年轻伙计就说:“老总,听说日本人侵占了太原,你们咋抗战卖命卖到黄河边上来了。我都弄不清哪哒是前方了。”排长的脸白一块紫一块,恼羞成怒地说:“妈的,你敢鄙低正牌军,老子崩了你!”举枪朝货架射了一弹,“弟兄们,给我抢!”溃军正要上手哄抢,就冲进一伙穿黑色中式服装的武装人员,每人头上都戴一顶短沿礼帽,礼帽围带上印着“碛口商团”四个黄字。为首的中年人手里掂一把六转子厉声言道:“都给我住手!抢老百姓东西算什么英雄,有本事去打日本人!”排长鄙睨地打量一下来人,冷冷一笑说:“嘿嘿,你们他妈算哪路货色?狗逮耗子,多管闲事!”中年人严肃地说:“我们是碛口商团,专门负责保护商家利益。各位识相一点,就请离开这哒。”排长道:“什么上团下团杂牌军,老子是傅作义的正规部队,你他妈敢管?”中年人命令:“弟兄们,下他们的枪!”排长喝道:“操家伙!”嘁哩嚓啦,砰砰啪啪,两伙武装人员立即枪口相向,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眼镜掌柜赶忙从柜台后走出,浑身打着哆嗦给双方作揖乞求:“各位老总,常言说得好,和为贵,忍为高,退一步天地宽。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看在老朽的面上,千万别动武……”门面外围观的人众越来越多,议论纷纷。
这时,一位留背头穿长衫、教书先生模样的人带着几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从人群中挤进。先生模样的人叫苏宏,也就是当年的高上人。民国二十四年(1935)党组织遭到破坏,他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遂改名换姓。苏宏现任四区牺盟会秘书,暂住碛口,是个大忙人。牺盟会近期的任务就是安顿溃军,保护百姓,组织武装,宣传发动民众一致抗日。他一看这个紧张场面,先和颜悦色地自我介绍,要大家都放下武器,然后说道:“目前民族危亡,国家遇难,凡是有良心的中国人理应携起手来一致对日。我们的口号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们这样兵刃相见自相残杀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希望各位好好想一想。”说着转向商团的人,“商团的同仁,失敬了,请你们回去吧!”遂又走到那位排长近前说:“这位老总,咱们碛口近日成立了差务处,专门接待前线退下来的散兵,我们现在就领你去那里休息。”排长无奈地应道:“好吧,看在这位先生的面子上,咱们走!”苏宏吩咐一名牺盟青年领他们去了。
差务处是大财东庄耐贵目睹散兵游勇抢劫商店、遭害民众的现状,为维护社会治安、安定民心而主动联络碛口各大商号纷纷捐粮捐款紧急设立的。他本人首先带头荷出了五百块现洋四十石粮食。后来晋绥公署专员张钧宣专为此事表扬了庄帮主,说他不愧为有爱国之心的开明士绅。如果说在这件事上儿子庄聪力支持了父亲的行动;那么在下一件事情上父子俩就意见相左了。眼看冬季来临,八路军120师各部都缺乏越冬棉衣。这个消息是女婿苏宏带回家的。作为苏宏来说,他当然希望财大气粗的岳丈慷慨解囊了!这样不仅支援了八路军抗日;给他的脸上也能增加些光彩。庄耐贵历来出手大方,特别是利国利民的事。他听说八路军没棉衣穿,马上表示捐棉布300匹。这时,庄家的驮帮及“广运发”的经营基本上由儿子掌管了。儿子不同意事情也不好办。可庄聪力听父亲说了这事,却一口拒绝。聪力本来对姐夫就有看法,不好言明,只是说,“谁应承下谁给人家掏。别打肿脸充胖子!庄家应名家大业大,财粗气壮,实际上已经成了空架子。”
这日前晌,父子俩坐在客厅又说起这事。父亲说:“聪力,棉衣的事你还要再考虑考虑。八路军是真正的抗日军队,他们暂时经济匮乏,咱不能眼看着人家挨冻。”聪力说:“爹,我不是舍不得出,眼下确实荷不出来。由于兵荒马乱,汾离公路几个月都不敢走了。咱长途脚行不就靠的这条路吗?你想,一百多头骆驼闲在圈场干吃草料,只出不进,这是多大的开销!再说了,西面进的货往东路销不走,全都堆在货栈,这压了多少资金周转不开!我哪来的富余款项?”父亲仍不改变主意,反剪起手度着步子说:“再想想办法。”聪力说:“骆驼老歇着不是回事。爹,我正要跟你商议,要不把驼群吆过黄河,到陕西那面跑怎样?”父亲说:“嗯,也行。不过要跟上一个熟悉那边情况的掌柜。”这时,走进一位五大三粗的肥脸壮汉,穿一件深栗色缎子长袍,攥一根白银长杆潮烟袋,腰系武装带,斜挎盒子炮,枪把子上栓一圪都红穗子,戴礼帽,扎裤脚,布袜布鞋,整个一个非武似武、不伦不类的打扮。这就是碛口商团的葛团长。他进门就一本正经地向主人抱拳垂首道:“庄爷,有礼了!”庄帮主笑笑说:“葛团长,请坐!”葛团长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父子俩正商量大事呀,打扰你们了。”庄帮主说:“闲侃哩,有甚的大事。”放声对外,“给葛团长上茶!”聪力递过一支红锡包香烟,“请吸烟。”葛团长举举潮烟袋说:“不用,我就爱抽这家伙。”聪力说:“葛团长,我正想寻你哩。驮帮打算过黄河赶脚,想请你给咱派些人手保镖,听说那边常有武装匪徒出没,你看怎样?”葛团长说:“嘿,这还有甚说的!你爹是商会会长,我是他的使唤丫头,他说句话,我能不办?”庄帮主说:“可不能这的说。”葛团长说:“吃你的饷,就得听你的嘛!”聪力说:“好吧,咱就这样定了,到时候我通知你。”
葛团长呷了几口茶,说道:“庄爷,我今日来就是跟你说咱这支队伍的事。如今真是天下大乱,到处为王啊,是个眉眼就拉杆子称大王。都说是抗日,谁晓得是他妈真抗假抗?这些日子我倒成了香饽饽,都想把咱吞进肚里。八路军派人来过,牺盟会谈过,国民党军队也来谈过,连他妈常麻子都想把咱拉过去,他算什么玩意儿!庄爷,咱倒底投谁家,就看你松手不松手了,大盘子你得拿呀!”聪力说:“这还不好办,咱谁也不投,他抗日,咱也抗日,不就在‘碛口商团’的名字中间加‘抗日’俩字嘛!”葛团长摇摇头,“这你不懂,可不那么简单!谁给你给养?谁供你枪支弹药?”庄帮主说:“葛团长,先稳住,不要急着随便应承。近来有不少人也来跟我说商团的去向,这么大的事,要慎重。抽空把商会的理事叫在一起商量商量再说。”聪力的妻子劳天爱引着三岁的儿子进客厅问:“爹,你叫我?”庄帮主说:“唐中玄捎话要我去他家坐坐,我贵贱抽不开身,你过去看看有甚事?回来告我一声。”天爱说:“行,我这就去。”
她把娃交给老嬷子照护,一个人走了。将出大门就遇上了禾玉朋,因为是一个村的,见了面就很亲热。天爱高兴地说:“玉朋哥,你来啦!真稀罕。”玉朋说:“去哪哒呀?天爱。”天爱说:“出去办个小事。你寻我姐夫吧?他不在家。”玉朋犹豫了一刹,说:“那我就等等他,咱们也好说会儿话。”“要不回家里坐。”“不用,就在这哒。”两人就立在一人来高的石狮子旁拉呱起来。天爱说:“前几天我回了一趟娘家,咱村出了许多稀奇事。”玉朋感兴趣地问:“有些甚事?快说说。”“关老爷庙前的楸树叫雷劈了,应棉叔家的女子叫人害了,劳有信的两眼叫黑衣会的人剜了……”“黑衣会的事我倒听说了,人们传说黑衣汉行走如飞,打出飞镖眨眼就不见了,接着就飞落劳天晨面前,把老家伙吓了个半死。传得真神呐!”天爱笑笑说:“传得是过了点,不过大概差不离。我二爷当时就在跟前。他说那黑衣汉走路确实像飞一样。听说劳天晨自儿子出事以后,就托人画了一张水浒英雄时迁的像,供在他自个住的房里,每日烧一柱香。”“为甚?”“时迁不是黑衣会供的神嘛!”“喔,原来如此,这老家伙真可笑!少作点恶比甚不强?”“老东西不放权,又让他侄儿当了村长。哎,玉长哥也出息了,如今是老河底的农会主席。”玉朋的眼目立即亮了一截,他为四弟的进步感到兴奋,“你说的是真的?他目不识丁能干了这?”天爱说:“嗨,如今的人不可貌像,你能想到禾八斤家的女子变变会当上妇救会主任吗?”玉朋确实表现出一脸吃惊状:“就那个满脸蝇屎的女子?”“是呀。”“真想不到。不过这也好,革命锻炼人嘛!唉,我还想问问你,雄娃拐走你嫂子后就再没消息?”“没有。”“真是从小看到老。这小子猴僖儿时就跟我们一起耍,后来又一起扳船,村里人都说我们是五个赤肚小子,那时他就不是个好东西,欺负小女子多了。你哥就碰上过他欺负变变。”天爱感慨地说:“唉,不过我玛瑙嫂也不是个好货!她愿意跟人家走嘛!所以我黑虎哥对她也不留连。我爹几次让他出去寻一寻,我哥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她爱去哪哒去吧,不管她!”大个子玉朋玩着狮子嘴里的石蛋,边说,“这样的婆娘走了也不可惜,你哥还年轻,不愁再找一个。”天爱又转了话题,“哎,我回去还见了你妈,老人挺操心你的婚事,怎样,有了没有?”玉朋正想说什么,苏宏笑容可掬走了过来。
苏宏边走边说:“你俩咋立在这哒说话,也不嫌冷?”天爱说:“冷甚哩,我俩侃的正热火呢!”苏宏亲切地握住玉朋的手,悟然说道:“噢,你俩都是老河底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玉朋说:“苏秘书,我俩不是泪汪汪,而是喜洋洋。”苏宏说:“说起来,我和老河底也沾着边哩。”天爱惊奇地瞪大双眼,“是吗?我咋不晓得?”苏宏猛然觉得泄露天机,赶紧扭转话题,“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谈正事吧!”“那你们忙你们的,我也该办我的事去了!”天爱说完,跟玉朋招招手走了。
两人进了大门,走着聊着就来到苏宏的住家。庄聪慧正歪在炕上看书,见有客人进家,忙下地招呼。苏宏两口这时又把家迁回庄家。这也是不得已所为。抗战开始后,随着形势的急遽变化,党内人事也在不断调整。县委调李春燕到中共四区委任组织部长,调苏宏任三区委宣传部长。近年来,苏宏和春燕的关系虽然没有恢复到原来的亲密无间,但苏宏心里仍然爱慕着春燕,总不放弃对春燕的追求,甚至当面对她说过,我心里只爱着你一个,请求你无论如何等着我,我一旦离婚,马上和你结婚。为了和春燕呆在一地,他借口四区是他老丈人家,情况熟悉,向上级提出回四区工作,得到批准,安排他为区委宣传部长,兼行政四区牺盟会秘书。庄聪慧本可以继续留在石榴坪高小任教,可她担心苏宏和春燕又勾搭成奸死灰复燃,就辞掉教职,搬回碛口。并且对丈夫约法三章,不准在四区委驻地过夜,每日必须回家来住。形势紧张,工作忙乱,他个人的不快只好暂且忍耐。苏宏介绍:“这是内人庄聪慧。”玉朋大方地与聪慧握握手,作自我介绍,“我叫禾玉朋,大老粗一个。”聪慧给玉朋倒了一杯水,说:“听老苏说过,你原来是陕北红军。”玉朋说:“听说嫂子也是大文化人,上过山西国民师范?”聪慧说:“不,我念的平民中学,老苏念的国师。”玉朋说:“我真羡慕你们这些正经念过书的人!”
苏宏说:“玉朋同志,说吧,找我有甚事?”玉朋说:“我是来给你汇报工作的。”苏宏说:“别客气,咱们交流交流情况。”玉朋说:“大概很快你就是我们的上级了,不过今日是向牺盟会作汇报请示。”禾玉朋所在的薛家坪党组织,如今已发展成中共吴堡县河东区委,下辖十多个总支和支部。为便于开展工作,吴堡县委决定将河东区委移交给中共离石县委领导,并入第四区委。苏宏说:“河东区委的工作很有成绩,我们应该向你们学习才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我也是刚刚听说移交这件事,这样好,这样好,工作起来就顺当多了。”接着,禾玉朋讲了薛家坪党总支为了和阎锡山的溃军作斗争,动员民众捐资六百多块现洋,购买150套军装、三八式连枪两支、步枪五支,组织了有二百余人参加的地方保卫队。“有了队伍,溃军就不敢胡作非为,群众还挺满意。”“老乡会使枪?”“我给他们训练嘛!”苏宏大笑着,“哦,你是红军出身,现成的军事教官。”玉朋倒有点腼腆,“谈不上教官,教个打枪走步的还行。”苏宏的态度转为认真,像是下指示的口气:“玉朋同志,你们自发建立起一支群众武装,这是很好的事情!不过,当前最重要最紧迫的任务是抗日。阎锡山的军队应该看成我们的友军,对他们要团结教育,不能作为打击的对象。当然,老百姓的利益还是要保护的。所以我建议你们这支队伍要保留,把它改为一支抗日武装,至于叫抗日自卫队还是抗日游击队,回去你们商量一下。咱们牺盟会的任务之一就是发动群众,组建抗日武装。你们的工作走在前面了,给咱们四区作出了样子,我衷心地祝贺你们!”……
碛口镇东北、湫河南岸山脚下住着一户人家,篱笆墙,独门院,土窑洞,它的主人就是驰名黄河沿岸的鼓书艺人小神仙唐中玄。父女俩平时经常走南闯北在外说书,很少回家来住。近来时局不稳,社会混乱,老先生也就不出门了。好酒不怕巷子深。不出门自有络绎不绝的各色人等慕名前来打卦算命。一般人老先生只是应付了事,并不深说。遇有特殊灾变的人他方才指点一下迷津。先生一生好结交,徒弟多,但从不参与任何帮派团伙,故眼目虽盲,却心地坦荡,不惧怕任何恶人寻衅者。唯有一件事是他担心的,那就是他女儿唐金蕊的安全。金蕊虽说是他的义女,但对他敬重有加,服伺周到,体贴入微,所以他从来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金蕊到了出阁年龄,老先生不得不为女儿的婚事操心。这女子姿容娟秀的长相和清丽动人的说唱引来众多说媒提亲的,老先生听了介绍都不中意,就一个个打发走。有些泼皮无赖和无耻之徒就直接上门骚扰,不过,这些人都好对付。而有一个人却使老先生真正的害怕了;甚至可以说到了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