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有一个人从河岸方向急奔而来。他趴上土塄，站在两军对峙的中间地带大喘着粗气喝道：“别打啦，都给我住手！”劳应山收枪说：“是黑虎兄弟呀！今日我总算没白回来，该见的人都见上了。你有甚话就讲，没话就闪开，枪子可不认人！”来人就是劳天送。他在河对岸蛤蟆口正打算和艄公们拉船上行，听二叔说玉朋回村了，急忙过河会老朋友。他和雄娃有夺妻之恨，本应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天送却冲着窑顶说：“劳应山，我跟你没话！请你立马带上你的人离开老河底！”窑顶的劳应山愣了。土塄上的禾玉朋大叫：“天送，不能放他！”天送回头铁着脸道：“听我说，放他走！”禾玉朋马上变脸，六亲不认，把枪口瞄准至交朋友：“劳天送，你要是放走汉奸我就打死你！”天送转过身，把胸膛亮给玉朋，“打吧，打死我认了。”禾玉朋果真抠动了扳机。但就在这一瞬间，玉长将三哥握枪的臂膀猛地朝上一击，子弹飞向蓝天。天送怒喊：“雄娃，你鬼孙子还不快走！”劳应山睹此情境，急忙下窑顶，牵着马吆喝着部下出了院门。他用极复杂的眼神盯天送一眼没有言声，却把目光调向两臂被玉长和狗洞控制住的禾玉朋，愤懑地言道：“红记你松等着，我的弟兄不能白扔一条命！总有一天我会跟你算帐的！”说完跨上他的板栗色大马，带着队伍快速向北奔去，由黑蛇沟官道原路撤离。
禾玉朋重重地一拳捣在老伙计的胸膛上，使天送倒退数步，几乎跌倒地上，同时火气十足地质问：“你给我说，你为甚要把雄娃放走？！”天送始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在场的玉长、狗洞、应年父子、应棉父子还有变变、有绍等村人对黑虎老艄的心思都有各自的揣摩，居多的分析是他大约不想看到曾经情同手足的朋友在自己的乡邻面前自相残杀。至于是不是他的真实想法，这就闹不清了。天送拽过玉朋的手笑笑说：“走吧，老伙计，咱们见一回面多不容易，到我家喝酒去！”
村长给黑狗子准备的小米捞饭正好供禾玉朋的警卫排吃。有意思的是老村长劳天晨竟然捐弃前嫌带着三房夫人、玉朋的妹子禾玉香亲自来到老爷庙看望禾玉朋与他的队伍。他柱着文明棍站在戏台下还和玉朋亲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劳天晨说：“玉朋，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带兵的料！”一旁的禾玉香就偷偷跟劳天送跌二话，“老东西净说鬼话！头几年他还喊着要通缉处死我哥哩！”劳天晨继续说着，“你们游击队抗日有功，老百姓自然拥护。我看你就是咱们村精忠报国的岳飞；雄娃兀球势算甚东西，靠着日本人狐假虎威，杀害中国人，他就是咱村的奸臣秦桧。别看咱老河底村子不大，还甚的人物也出。”禾秀才和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陆续来了。禾秀才说：“玉朋，你是老河底出去的最大的官了。古人云，乱世出英雄。你如今算是熬出来了！”玉朋说：“大叔，净说笑话哩，我这算哪门子官呀！整天带兵打仗，不晓得哪一日就撞到阎王爷怀里了。”村人们像瞧稀罕一样把吃饭的队伍围起来问长问短。有几个后生还缠住玉朋要求投军，玉朋同意带他们走，后生们高兴坏了！
玉朋安顿好部下，回家看望了老妈。晚上，天送将玉朋玉长狗洞几个叫到自己家里喝酒叙旧，十分开心。故友重逢，话题特多，大伙最关心的是玉朋的婚事。玉朋也不遮不瞒，就实话实说。“自打出去以后，一直东跑西颠，没个稳定的地方；再说，形势多变，环境也乱，整日忙这忙那，个人的事情就顾不上考虑。近两年倒是处下个相好的，这女的唤李春燕，在流动医疗队当队长。人家有文化，挺能干，不嫌弃我这个大老粗，可遇上现在这时局，见一面都不容易，更别说结婚了。”天送说：“要是打仗打十年，你就十年别结婚？要我说你还是不着急。”玉长说：“关键看女方是甚态度，人家要情愿嫁你睡到一搭里就算完婚，这年月还讲究甚！哥，可不敢再等了，咱妈成天念叨的就你这事。”狗洞说：“大个，再等可要当心老二生锈。家具不中用了，人家女的能长久跟你？”玉朋说：“你小子嘴里就没句好话。”狗洞一脸认真相，“我说的可是实情。天送，你说对不对？”天送笑着点头，“对对，对着哩！”……他们一直拉呱到通宵达旦，玉朋胡乱抓的吃了几把炒面，咕咚咕咚喝了一马勺水，就匆匆出门。天麻麻亮的时候，他告别家人村友和乡邻们，带着警卫排沿黄河岸逆流而去了。
天送的宝贝儿子小有浪突然失踪，不明去向。这件事发生在应山和玉朋回村遭遇的第三日后晌。人们就传说是劳应山派人将有浪拐走了。罗玛瑙想念她的亲生儿子，这种说法在情在理；何况劳金合那日亲眼目睹他的堂兄亲热地问过有浪，“想不想你亲妈？”对这种猜测天送家的人都深信无疑。奶奶劳王氏心疼地哭了一夜，不断声地卷骂雄娃活贼，恨不得剥了他的皮，剜了他的心，抽了他的筋！偏偏这日夜里天送和天庆兄弟都去流船，唐金蕊有劲无处使，急得团团转，面对哭得死去活来的婆婆不知该如何才好。
夜不流船自古以来就是黄河上的规矩。这完全出于安全上的考虑。黄河不像其它河流，行船路线全凭老艄的眼力观测根据水情变化随时判定，夜里就做不到这一点，因此撞礁捣船的可能性就很大。正值春季，青黄不接，陕北的八路军留守部队即缺烧的又缺吃的。黄河公司从孟门渡口搞到煤炭和粮食要运到沟岔，中间必经军渡。而此时的军渡已被日军盘踞封锁，白日里船只不可能通过，航运只能在夜静更深时偷偷进行。黑虎老艄的夜航技术就是这样被逼出来的。那是头年冬天的事，黄河贸易公司从碛口购得五船碱往沟岔船运。捉尾的老艄都是河曲保德人。船过孟门才得知军渡被日军攻占，艄公们把船停在柳河沟再不敢前行。战乱时期，五船货停在半道哪里能成？万一出个事咋办？押船人员急头六首地劝老艄们夜行，却没有一个老艄应承，都说夜不流船。公司于主任听到报信，就把劳天送叫去商量办法。天送思谋了足有半柱香功夫，才开口言道：“于主任，我试着破破这个规矩吧！”于主任阴沉的脸顿时烟消云散，“劳艄，我就等你这句话呢！谢谢你作出这个决定。等任务完成了，我请你喝酒！”天送说：“好吧，明日一早你就把酒给我热好。”“有几成把握？”“七八成总有。但愿还能喝上你的酒。”听了这句话，于主任顿觉一股无名的酸楚。他把劳天送送走，心里一直打鼓。他非常清楚，过军渡这段河路碛架多水流急，白日流船老艄们都须十分谨慎，更何况是夜间？也幸亏是劳天送！天送从沟岔赶到柳河口天色已黑。河曲保德的艄公虽没见过他的面，但却晓得黑虎老艄的名声。对上暗号以后，都表示愿意配合。天送给艄公们交待了夜里流船须注意的事项和万一出事后的应急措施，当下就解缆绳放船。这日老天帮忙，空中星月全无，天黑的像阴曹地府。顺流急下的船，就像盲人骑瞎马，说不定甚时候会撞上碛架暗礁。劳天送沉稳捉尾，不断压着声下达口令。艄公们在黢黑的天地间按口令扳棹，心紧张得要跳出胸腔。都奇怪这名黑艄倒底是凭甚下达口令。船过军渡时，渡口上不断往河里打电棒执勤的日本兵竟无丝毫察觉。天送转下去一条船，又马不停蹄走上去转第二条船。等五条货船安全转完，东山顶上已显露曙光。于主任果真热好了一壶酒等着。天送盘腿坐在于主任的土炕上轻松地喝着发烫的烧酒，喝着喝着就呼呼睡着了。至此以后，劳天送会夜间流船就在同行里传神了！人们说他长着一双非同常人的眼睛。说他不仅白日能看见水里的东西，夜里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完全是双神眼！每当有人问起他时，天送总是微微一笑甚话不说。这种神秘感更使人们对传说确信无疑。实际上他的眼睛与常人并无不同，他的夜航技术完全是凭借超人的记忆和多年积累的经验在起作用。
流炭的当夜月明星稀，这给偷越军渡增加了险情。因此事先他和天庆的船都做了必要的防备——在船舱的炭堆子上给每个艄公垒了个藏身的小窝。像往常一样，天送先把他的船流过军渡，天庆的船在柳河口等着。头一船顺利通过。转天庆的船时，被军渡执勤日本兵的光柱照住。“嗒嗒嗒”的机枪立即朝货船猛扫。炭窝派上了用场，艄公们急忙躲在各自的窝里，任子弹在炭堆上碰撞。腰棹可以暂时丢下不管，尾棹却不能扔掉，艄公们都替站立船尾的老艄捏着汗。只能凭运气了，死就死吧，这是没办法的事。天送听着机枪的扫射，不理那一套，只管稳操尾棹，让船沿着他把握的航向飞流而下。说也奇怪，一股又一股明晃晃的光柱打在他的身上，却没有一颗子弹寻他。直到闯过危险区，只在他左臂膀上挂了一点彩。人们都说黑虎老艄命大，而天送一想起这次夜航就感到后怕。他相信唐中玄给他算命时说过的话，有河神保佑他。
船到蛤蟆口天还没大亮。这里已有人等着把坏消息告诉他。天送听说儿子丢了，心疼地几乎栽倒船上。他没等于主任领人来卸炭，和二弟天庆跳进河就凫过对岸。推开自家院门前，他已跟天庆商量好，要亲自去雪花垣镇寻劳应山，要回儿子小浪浪。院墙根丢弃的一封信使他不得不改变主意。信是二弟拣到的。天庆一进院子就想上茅厕解手，尽管晨光尚暗，也不难看清从院墙外扔进来的那封信。天庆拾起后瞅一眼便交给了黑虎哥。天送抽出信瓤看后，痴呆呆定在当院。信中写道：
黑艄：
对不起，失敬了！你的儿子有浪现在我手里。想要不难，带上唐金蕊交换。
常秋裕拜启
天庆从茅厕出来，看见大哥的眉眼不对，就问：“哥，信上说甚？”天送眉头拧成一疙瘩不说话。天庆急了，“倒底是甚事吗！”天送过信，“自个看。”天庆不接，“我要识字就不给你！”天送就把信的内容说了。天庆火冒三丈，“狗娘养的，长球驴欺人太甚！我日他八辈儿祖宗！哥你放心，我去给你要人！你跟于主任给我借把盒子炮就行。”天送正要说什么，金蕊从正窑走了出来，“你俩回来不进家，立在这哒吵甚？”天送问：“咱妈怎样？”金蕊说：“哭了一夜，好不容易将将迷糊过去，当心别把她吵醒。”三个人正要去金蕊的窑里说话，就听见劳王氏传出的叫声：“黑虎，你过来！”他们只好向正窑走去。劳王氏从炕上坐起，靠在油亮油亮的黑色老式小柜上，一双眼被泪水淹泡得红肿红肿。弟兄俩唤过一声妈，劳王氏就说：“黑虎，你也清楚，浪浪就是我命根子，你说下甚也要把他给我寻回来！”天送说：“妈，我记下了。不过，你也要当心身子骨，不要过于伤心了。”劳王氏说：“雄娃这活贼真该千刀万剐！你说，你把人家的嗉子拐走不说，还要把人家的僖儿也抢去，尘世上哪还有他这样作孽的人……”天庆张口要说什么，立即被天送挡住。他怕弟弟将那封信的内容捅出去，给这个家增添新的不安。就说：“天庆，回你窑里先睡去吧，有事我唤你。”天庆应声睡觉去了。
假如有浪真的是被劳应山拐去，事情还好办一些。可偏偏遇上常麻子这王八旦，救人就麻烦了。劳天送琢磨来琢磨去，只有一招儿可行，那就是去请碛口的高人——值更窑呼窑主呼振谷出面。而天送又不认得呼振谷，这种人不是谁都能搬动的。金蕊肯定认得呼窑主，可是敢不敢让她晓得这事，天送心里矛盾了。他一下想起大前年常麻子来家抢人过后唐金蕊突然失踪那档子事。她回了娘家，原因很单纯，她不愿意因为自个而给天送一家招来灾祸；尽管她打心眼里爱天送。天送前后跑了四趟碛口好说歹说、加上老丈人唐中玄的开导和施压才将她引回来。这次常麻子贼心不死，目标仍在金蕊身上。若让她晓得了，还不定又要闹出甚事。可是不告给她，又如何救儿子？
金蕊瞧出丈夫有心思，却问不出一句话来。她以为天送是为求见劳应山作难，就利用唤天庆吃早饭的机会使了个激将法：“天庆，看把你哥愁的，你就不会帮你哥去寻寻有浪？”天庆急道：“我跟我哥说过啦？我去跟常麻子要人！不过我需要一把枪，常秋裕是个流氓无赖，必须用枪来对付。”唐金蕊这才明白过来，想，原来是常麻子下此毒手，说不定跟自己有关，难怪天送瞒着我。就问：“天庆，你们是怎么晓得常麻子抢了浪浪？”“人家扔了一封信，我哥没告你？”“信上说甚了？”“要让我哥带上你去换浪浪，亏他想得出来。”天庆捅了大漏子！三年前唐金蕊的担心应验了，所以她执意要亲自去寻常麻子换回儿子；并且为了这个家，抱定一死的决心。天送咋挡也挡不住，痛苦的不得了。天庆就后悔自己多嘴，卷自个是猪脑子、蠢驴！事情终于没能瞒住母亲。劳王氏掂量来掂量去，宁舍孙子也不能把儿媳舍了。舍了儿媳就苦了黑虎儿，苦了黑虎儿这个家还不跟着倒灶？然而，要说服金蕊改变想法不是件容易的事，劳王氏的话也没能奏效。金蕊相信这一点：常麻子不达目的是不甘罢休的；自己倘若不进虎口，结果是不仅有浪要不回来，往后常麻子难免还会使出另一条毒计。
一个新主意挽救了这场家庭危机：举家迁移。自从拐把艄过世后，劳天送就多次劝妈搬过河西住。一来他照顾家方便；二来也免得担心日本人和汉奸时不时进村祸害。只是劳王氏舍不得搬出住惯的窑洞，觉得离开老河底对不起祖宗，才没依从儿子。今日事情逼到这个份儿上，老人家不得不荷出这个主意。黄河以西地面归八路军管辖，常麻子打着抗日旗号横行河东乡里，却不敢轻易过河西。因此唐金蕊才依了妈的主张。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劳天庆则更为高兴！他在河那面相好着一个女子，搬过去见面不更方便了。决定的当日就开始搬迁，只带了生活必需品。在本家堂兄弟侄儿们的帮助下，天黑前全部搬完。沟岔村处在一个山嘴子上，往后走有一条深沟。自打日本人进犯吕梁山区以来，从山西逃难过河的百姓在沟两边挖个土窑窑就住下了，深沟里的住家越来越多，人们就把这条沟叫成逃难沟。天送家没有住进逃难沟，因为他妹夫家的院里还闲置着一眼土窑。窑旁边空着的土崖还能再挖一眼新窑。这样就够天送一家人住了。
新家安顿下来以后，唐金蕊跟劳天送为救儿子就去了碛口。倒底能不能搬动呼窑主？呼窑主能不能寻见常麻子？常麻子还买不买他的帐……这一切都还是两可。天送一路走心想，尽心吧！硬叫碰了，别要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