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宏同志:
明日上午在沙沟老地方接头。切记。看过即烧掉!
家盈亲笔×月×日
县抗联主任徐家盈是他多年来熟识的老同事老朋友,当他接到一个庄稼汉子捎来的这张纸条,看了上面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没产生丝毫怀疑就扔进木炭火盆里化为灰烬。他兴奋不已,坐立不安,恨不得这一夜飞快渡过。引起他兴奋的原因并不是去沙沟村与上级接头,而是李春燕带领的医疗队目前就驻扎在离沙沟不远的寺头凹。他与徐家盈会过面以后,不正好可以顺便去看望春燕吗?而这次与春燕见面意义非同一般,两人不必再在感情上捉迷藏了,他要和她宣布,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因为他准备好了一张春燕一直想见到的与庄聪慧的离婚协议书——尽管不是真的,是他请一位民间老先生书写,由他代妻子签名按手印,但他相信春燕会相信这是真的——一想到将要和春燕同枕共眠,他便激动不已!她紧贴在他怀抱里的光滑胴体令他陶醉着迷;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奇香气味使他耸立在暖流中的坚挺永不坍塌;她当高潮来临之时的那种癫狂状态会刺激他无限的快乐与满足……为了得到她他情愿不惜一切。他本不想带通讯员小郭,怕影响他和她在一起的宝贵时间;可这一带不像他原先工作过的四区地面,日伪军汉奸特务随时都可能遇上,为安全起见,还是带上吧!郭喜经过一两年的锻练,成熟多了!不仅机灵勤快、忠于职守,而且体格强壮、百发百中,是一名难得的好保镖!小郭常叫唤想见他的干姐姐,这回就满足一下他的心愿吧!
苏宏调来雪花垣区任区委书记是去年年初的事。上级为了加强离军公路(离石至军渡)的对敌斗争,决定在雪花垣镇一带新成立雪花垣区。正赶上雪花垣附近一个山村麻圪嘴在伪县政府的迫使下,要成立新民小学,需要一名校长人选。上级就通过内线关系推荐苏宏去担任校长。并以校长身份作掩护,担任雪花垣区区委书记。苏宏接到任命后,心情很矛盾。敌占区情况复杂,风险很大,随时都有被抓送命的可能,他当然不想去;但那地方离家远,聪慧管不着他了,再说这也是一次职位晋升,想来想去还是愉快地上任了。上任时仍把郭喜带着做通讯员。当时晋西事变?已接近尾声,阎锡山的晋绥军已注,晋西事变即1939年末阎锡山为剪除坚决抗日的新军而亲自挑起的一场山西旧军与新军的斗争。
被赶到汾离公路(汾阳至离石)以南。不久,共产党与阎锡山达成协议:新旧军停止武装冲突,汾离公路以南为阎统区,以北为八路军和新军的活动区。翌年初,阎锡山又和日本人达成“友好合作,共同防共”的协议:议定离军公路以北由日军防卫,以南由阎军防卫。这实际上形成日阎联手共同对付共产党八路军的局面。在新的形势下,晋西南的抗日军政团体组织大部分都转移到晋西北,只留少数身份未暴露的人员隐僻下来开展地下斗争。雪花垣正处在南北交界线上,苏宏又被任命为南北边沿活动区联络点负责人。他的这一角色使他成为对敌我双方都十分关键的人物。
刚刚下过一场雪,天冷的出奇。山道上冰雪凝结,踩在上面滑溜溜硬梆梆,一不小心,便有滑下深沟的危险。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苏宏纵然想一步跨到沙沟村,两只脚却不遂人意。天不亮起身,现在都霞光万道了,还没走出五里地。走得越慢,身子越热不起来,身子热不起来,就越感到冷得要命!苏宏有件旧皮袄裹身尚吃架不住,郭喜穿一件薄棉衣就更够呛。山沟里晨风飕飕扑身,好像吹透他的骨头缝一般,彻身的寒栗一串又一串。苏宏解下自己的毛线围脖回身递给郭喜,“小郭,把这围上吧!”郭喜牙关打着颤说:“不用,苏校长,我比你年轻,火力旺。”苏宏说:“再坚持一会儿,等到了沙沟村,让老乡给我们熬一锅羊肉汤,好好暖暖身子!”郭喜说:“苏校长,别吊人胃口了,这年月哪能吃上羊肉?”“吃不上羊肉吃兔子肉,兴许能碰上一只兔子。”“对,兔子就在下雪天出来!”“那就看你的枪法了。”一说到打兔子,小郭就来情绪。好像寒冷顿时消失。脚下的步子遂之加快,同时拔出手枪握在手里,两眼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扫来扫去。刚趴上一道梁,果然有一只灰色野兔在前面飞蹿。小郭眼疾手快,抬手“叭”的一枪,野兔栽倒雪地上。苏宏为小郭叫好,小郭兴奋地跑过去拣兔子。好家伙,这只兔子个头蛮大,像个小狐狸,身上还散发着热气。郭喜将它搭在脖子上,怪暖和的。两人得了一只野兔,走起路来精神头更足了。郭喜提议,兔子肉要给干姐留一份儿;苏宏则提议,兔子皮给春燕作一件皮坎肩。日头升起半杆高的时候,他们已能望见坡下的沙沟村。下山的路上,他们仿佛闻到了煮兔子的肉香。然而,这只是一场空欢喜。
沙沟村后山坡上有一座寺庙,叫云山寺。从前有和尚居住,民国初年最后一个老和尚圆寂,云山寺就成了一座空庙。苏宏接到的纸条上写的接头老地方指的就是这里。苏宏先进村把兔子交到一个村干部家里,托老乡宰了煮上。随后就带着小郭上云山寺接头。踏进残损衰败的庙门,破落的院里十分静谧。苏宏心里略感恐惧,止步不前。紧随其后的小郭,手里掂着盒子枪机警地四下打量。他走前几步,望见如来殿内有烟火,忙说:“苏校长,里面像有人。”“进去看看。”两人一前一后进到殿内,供桌旁仍在燃烧的一堆木柴火说明这里确实有人。而人在哪里呢?殿堂里除了如来佛和两个残缺不全的护法神再无旁人。苏宏奇怪了:这个徐家盈,约我来这里接头,怎么连个人影也没有,搞什么鬼!呼叫:“老徐!老徐!”一位穿长袍戴墨镜的黄脸瘦汉忽然从佛像背后冒了出来,笑眯眯走近苏宏。
“苏宏同志,老徐来不了了,派我来接你。”
苏宏惊出一头冷汗,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你,你是什么人?”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几年不见,把老朋友都忘了。”瘦汉摘掉墨镜,露出一双骨突的猫仁眼,“认出我是谁了吧?”
“你是,党选荣?”
“苏校长记性不错。既然认出来,那就跟我走吧!”
还是在抗战爆发前,党选荣和苏宏在一个党组织共过事。那时姓党的刚加入组织不久,给徐家盈当秘书。多年没听说他的音信了,现在突然冒出来,难道他……想到此,苏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已猜出八成是落入虎口了,不过,仍然强作镇静。
“选荣,党内纪律你不是不晓得。既然老徐没来,我就告辞了!”
“高上人,你已经进入我的圈套,想溜是来不及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走吧!”
郭喜也觉察出上当了,攥枪的手已攥出一把一把汗。这时将苏宏使劲往门口一推,“苏校长,快走,我对付他!”把枪口对准党选荣。
立即有一群武装便衣从殿堂门口涌入。就在郭喜要抠扳机的当儿,一名抢步上前的大汉踢掉他手中的枪。苏宏小郭两人很快被扭绑的结结实实。
紧接着发生的事是雪花垣区委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因处于敌我拉锯的游击地带,雪花垣区自成立以来就没有固定的办公地方,只有几个秘密联络点。区委领导需要开会碰头时,都是临时通知在某一个点上集中进行。因此敌人很难扑捉到规律。苏宏郭喜被抓后,在区委引起很大的震动和不安。区长云世光写鸡毛信给县委作了如实汇报,并在瓦石鱼村的秘密联络点召开了紧急会议,分析事发原因,研究隐蔽措施和应采取的对策。奇怪的是,开会的当夜,日军派出一个小分队以及一个“柳工队”的中队将这个距离军公路较远的偏僻山村包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且行动诡秘,目标明确。尽管开会的那家农民窑洞的窗户上蒙着被子,但是并没能迷惑敌人搜捕行动的准确性。敌人显然在事先已掌握底细。当站立门外望风的本地农民党员发现可疑迹象返家报告时,为时已晚。他跑进院子喊道:“云区长,快跑!有……”话没喊完,从窑顶射下的子弹击中他的头颅。这位农民死得很惨,没留下一个完整的面孔。紧接着敌人从四面涌入院内,如瓮中捉鳖。毫无精神准备的开会人员不顾一切地往外冲。枪声喊声以及暴怒的狗吠打破山村的宁静,村民们恐惧万分,谁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拂晓之前,瓦石鱼复归于宁静,静得可怕!出事的这天是阳历12月8日,后来被称为“12.8”事件。当夜四名区委委员、一名秘书、一名通讯员共六名与会者除一名委员和区委秘书两人冲出重围、负伤逃脱外,其余四人中通讯员被打死,三名区委委员被捕,其中有区长云世光。半个月后,云世光等三人被日军残酷地杀害。据说,他们死得惨烈之极。敌人用了各种刑法从他们嘴里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就剥光他们的身子,将他们捆在露天的木桩上,用刀划开道道血口,再泼上凉水,不到一夜的功夫,全都被活活冻死。然后,敌人割下三个人的头,挂在雪花垣镇的市面上示众。挂了三天,由各自的家人出面,一家出了一百块现大洋将人头赎回安葬。
“12.8”事件使雪花垣区的工作陷于瘫痪,对全县抗日斗争的打击也是沉重的,因此,引起县委极大重视。县委当下就组织了得力的调查组对先后发生的两起事件进行调查。一个多月的时间,调查有了初步眉目。
一年前,党选荣就叛变投敌,在日军驻柳林的特务机关吉田公馆谋差当特务。雪花垣区委成立后,此一带的武装抗日活动得到加强。在公路沿线连续截获日军运送物资和军用品的马车汽车。两次袭击雪花垣据点炮楼,多次割断敌人的电线,秘密处决了一批汉奸……驻柳林日军师团长岗茨孝郎严厉训斥雪花垣“柳工队”分队长劳应山是“草包”是“饭桶”,声称“不捉到共党抗日分子我要你的脑袋!”同时,派党选荣去雪花垣协助捉拿共党。经过多日暗访,党选荣想出一个伪造徐家盈笔迹钓苏宏这条大鱼的计谋献给劳应山。因此就有了云山寺自投罗网的一幕。劳应山捕获到一个共党大头目(当时他还搞不清苏宏倒底担任何职务)喜不自禁,当下就奖给党选荣一百块大洋。劳应山亲自将苏宏和郭喜押送到柳林日军总部,受到岗茨孝郎大大的奖赏。
“12.8”事件调查组通过内线也只了解到苏宏和小郭自始自终被关押在吉田公馆,至于在关押期间的详情就再也无从得知了。据调查组分析,雪花垣区的秘密联络点只有苏宏和区长云世光知道,其余人都不清楚。敌人事先将区委开会的地点掌握的那么准确,肯定是内部有人招供。然而云世光绝不可能是招供的人,那这个叛卖组织的变节分子必定是苏宏无疑了。组织上与苏宏进行了严肃的谈话,苏宏肆口否认自己向敌人作过任何供词,并咬定秘密联络点是郭喜所供。苏宏惋悔地说:“如果说我有错误的话,那就是我不该将党的秘密告诉通讯员,我感到非常内疚,对不起死去的烈士。”而当时郭喜的生死不明,对苏宏的话就无从证实。遗憾的是,这个疑问在全国解放几十年以后也未能寻到答案,成为吕梁山区在抗日战争中仅留的疑案之一。
苏宏是翌年三月被敌人释放的。老丈人庄耐贵一方面是为了女儿,另一方面也是从抗日大局、挽救革命干部着想,千方百计通过商界朋友给吉田公馆的金翻译送了五百块白洋苏宏才得以营救。苏宏从吉田公馆出来后,径直回到碛口家里,声称身心被敌人摧残严重,避免与任何人见面。实际上他身上并没有一处伤痕,只是人瘦了许多,精神萎靡不振,躺在炕上整日无话。庄聪慧怜悯丈夫,也不希望他再出去冒险,就日日夜夜守着他,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对外人她佯称丈夫养伤期间谢绝会客。县委也捎来信函,要他安心恢复身体,工作暂不要考虑。县委对苏宏的审查是一个月以后开始的。
在此期间,该县发生了一件非常蹊跷的事。县游击支队流动医疗队队长李春燕于四月初突然失踪。数日后在柳林北山区的一条山路上发现她的尸体。抗日县政府的公安局立即派人前去侦破此案。侦破的结论:李春燕同志在为老乡出诊治病的途中,与日本特务遭遇,因寡不敌众,当场被特务枪杀。呜呼!倘若李春燕地下有知,这一结论会使她作何感想呢?
那日后晌,大约就是三点左右的样子,聪慧从看门大爷手里接到一封缄口信件。大爷说是县委派人送给家兴爹的,一定要让亲手交给他。聪慧想,一般的信不用给他看,县委的信说不定有什么重要事情,耽误了要负责任。就回去给了苏宏。苏宏看罢信,情绪顿时变得亢奋,立马翻身下炕,披上灰呢大氅就要出门。聪慧忙问:“去哪哒?”苏宏说:“县委来了一位领导,约我在祥庆客店会面,说有重要事商谈,我去去就回来。”“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不用。”“路上当心点,你现在不同常人。”“晓得。”聪慧的话提醒了他,他从枕下摸出手枪塞进裤腰里。
信是李春燕写的。她早听说苏宏被庄帮主营救,住在家中养伤。想去看望他,问问他被捕后的情况——可怕的传说令她惊诧不已,沉重的担心使她深深不安——苏宏与郭喜无论谁叛变都是她不情愿的——顺便向他了解一下干弟郭喜的表现;又考虑到去聪慧家不方便,加上路程较远,就一直没有成行。这一天她实在不得不见他了,她要落实一个重大问题,就风风火火马不停蹄徒步近百里山路赶到碛口。事情不能在他家里谈,绝对不能有第三者参加,因此她在祥庆客店包了一间房,写了这封调他离窝的信。信写的极简单:老苏,我来看你,在祥庆客店见面。落款春燕。
假如春燕以县委某领导的口气和落款写这封信,苏宏还不一定出来会面。而春燕对他的吸引力就要大多了!在沙沟云山寺被捕时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去寺头凹同李春燕见上一面,把那张假造的离婚协议书交给她;在敌人的吉田公馆里除了最大的念头保存性命外,想的最多的人就是春燕;尽管老丈人为营救他付出了那么多,但他躺在自家炕上,接受着妻子尽心的服伺,心里不时惦念的仍是春燕。现在春燕来到家门口,他怎能错过这个绝好的机会?苏宏喜滋滋兴冲冲一股气直奔祥庆客店。街市上被日军炮弹炸得残垣断壁狼藉景象他没去观顾一眼。春燕果真在客店门前焦急地等着他。她像变了一个人,头上包布巾,脑后绾发髻,上身穿一件黑土布缝制的大襟夹袄,裤脚绑裹腿,完全是一个山民村妇的打扮。但她在他眼中仍然是那么富有魅力,令他激动不已!她领他走进包房,把门闭了。这是一间窄小的窑洞,一盘炕占了大部分空间。他进门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上前拥抱她,急欲亲吻她,但被她拒绝了。他失望地极不自然地坐在炕沿,面部的肌肉不断抽搐着。春燕说:“老苏,你受苦了!”苏宏说:“谢谢你还没把我忘了。”春燕说:“外面传说,你被敌人折腾的浑身是伤,我看你挺好的。”苏宏说:“回家养一段时间好多了,不过,也没那么严重。”两人又寒喧了一阵儿时局和春燕眼下的工作,谈话便进入实质。
“老苏,‘12.8’事件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
“我想听听你对这个事件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