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过,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苏宏同志,请你实实在在告诉我,你对事件负有什么责任?”
他看着她严肃的面孔,脸色刷地变白,心跳加速;但霎那间又恢复常态。
“春燕,别那么郑重其事,好像是组织上派你来审查我似的!”他站起来在地上转悠,显得若无其事,轻松自如,“咱们相处不是三年两年了,你还信不过我?我是一个久经考验的老党员,形势再怎么险恶,我也不会作出有损于党和同志的任何事情,更不会叛卖组织!”
“怎么让人相信你?”
“我用脑袋担保!”
“据说,‘12.8’事件后,敌人又搜查了许多地下党员的家。日本人对雪花垣区我党的情况掌握那么多,你作何解释?”
“你问我,我问谁?”苏宏有点上火。他气在我苏宏没时没刻爱着你想着你为了你我可以不顾一切而你对我身陷魔窟没表现出丝毫同情心却一味地对我提出质问以显示你革命的坚定性忠贞性,你还有点良心没有?你为什么非要怀疑我?你在关系非同寻常的朋友跟前搞这种装腔作势的表现有甚用?这女人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可爱!“我没有钻到日本人肚子里,我怎能晓得?”
“请你冷静点,苏宏同志。正因为我们交往厚,你才应该对我说实话。否则,我心里不踏实。对我提的问题你光说不晓得说不过去。当时只有你和郭喜被捕,谁也不会怀疑其他人。”
“人们怀疑我这是自然的。但我确实没向敌人供过任何有价值的材料。”
“按你的说法,这个招供的人必定是郭喜了?”
“春燕,你真令我失望!早知你要跟我谈这些本不属我俩的话题,我是决不会出来见你的!我真后悔,再见!”他说完就要出门。
春燕将他拦挡,双眼犹如锥子能扎进他的骨肉,语气的严肃和不让人是他俩交往中没有过的,“你不回答完我的问题,休想离开这里!”
“春燕,你这是何必呢!我们俩又不是敌人,没有必要把气氛搞那么紧张。”姜必定还是老的辣。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对付这种较真的人硬碰硬不行,遂改变策略,嘻嘻笑着说,“你想了解什么我说给你不就是了。”
“还是刚才我提的问题。”
“你问郭喜是不是向敌人招供,我没看见我不能这么说;但我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你卑鄙!可耻!”她暴怒了,脸憋得通红,“苏宏,我真不敢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你显然已经认定我就是叛徒了,凭什么?”
春燕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打开,取出中间夹着的一片小纸递给苏宏:“你自个看!”
这是一片儿揉褶的拆掉纸烟头剩下的小薄纸,上边歪歪扭扭写着三个蓝色钢笔字:“苏半变”。字迹模糊,需要认真辨认才能看清。写字人显然是不会写叛变的“叛”,误写成“半”,苏宏不会不理解。然而他却在装糊涂。
“我不明白这是甚意思。再说,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春燕收回纸片,重新夹进小本子里。
“那我就告诉你,幸亏你的教导,小郭才学会了写这三个字的能力。至于它说明什么问题,你心里要比我清楚得多。”
春燕说这段话时显得很平静,然而在苏宏听来却像爆炸了一颗重磅炸弹,炸得他四分五裂、尸骨横飞……
意志坍塌发生在被捕后的第二天夜里。用大炮轰蚊子、铁锤砸蚂蚁比喻吉田公馆对付苏宏还是比较恰当的。日本人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共党要员,审问前作了充分准备。方案设计了五套,刑法定了六种,由特务头子吉田大佐亲自坐镇。头一天先来软的,叫“迷魂阵”。好酒好饭招待,美女陪伺。然后是好言相劝,金钱引诱,封官许愿。但这一招不灵。苏宏在共产党阵营熏陶了十来年,尚能够识破狐狸给鸡拜年的把戏,敌人假献殷勤的技俩是蒙骗不了他的。接着吉田使用第二方案,“杀鸡给猴看”。当苏宏被推进阴森恐怖的刑讯室时,不由出了一身冷汗。熊熊炉火蹲在房中央,竹签、皮鞭、尖刀、铁丝、木杠、索镣、火钳、火棍、老虎凳、电刑椅、房梁上吊挂的麻绳……种种刑具都使人毛骨悚然。郭喜身体成十字已被捆绑在木桩架子上。吉田神气地坐在一张方桌旁,另一旁是书记员。整人经验丰富的吉田一见苏宏走进时的表情就基本判断出这是个吃不了皮肉之苦的软蛋。他并没有理睬苏宏,而是不慌不忙地指挥手下严刑拷问郭喜。郭喜虽年轻,却是个硬骨头。连自己的姓名年龄都不肯给敌人泄漏一个字,更别说其它情况了。刑讯手的皮鞭在他身上甩一条血痕,他就卷一句“我日你妈!”或“我日你祖宗!”“我日死你老子!”“打倒日寇!”“小日本滚回去!”刑讯手在郭喜身上使用的另一种刑法是“火暖老二”。他们脱去他的裤子,劈开他的双腿加以固定,然后在他的阳物下边点上蜡烛,让火焰触不到皮肉,持久的熏烤却使人活受罪。渐渐地,阴毛被燎光,皮肤被烤干、烤焦、烤糊、流油……被两名彪形大汉架住、站在一旁观看的苏宏不忍目睹,挤住眼痛苦地听着郭喜一浪高过一浪的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的喊叫谩骂……突然谩骂终止,他听到了哗哗的泼水声。当苏宏慢慢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又一幅更惨不忍睹的景象:刑讯手从火炉里抽出火红的烙铁走近刚刚苏醒的郭喜,将烙铁按在郭喜的前胸,发出咝咝声响,烧人肉的焦糊气味立即弥漫刑室,呛人之极。郭喜又一次掀起谩骂的狂涛以抵挡难以忍受的痛苦……接下来,老谋深算的吉田才将阴险毒辣的目光对准苏宏:“苏先生,刚才的好戏你都瞧见了吧?下边轮到你来表演了。”转脸命令刑讯手,“开始,替苏先生松松筋骨!”两腿早吓成一滩泥的苏宏立即喊叫起来:“我招我招,我全部都招!”吉田笑了:“这就对了,谢谢苏先生合作。”
郭喜再一次神志清醒后听到的便是苏宏“我招我招”的声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望去,果真是苏校长说话。小郭的心里像被人剜了一刀!这种精神上的打击不亚于敌人酷刑的摧残。长期在郭喜心目中营造起来的雄伟高塔一瞬间轰然倒地,他怎能不感到苦楚不堪!回到囚室,他老想着苏大哥这个人,苏大哥平时经常教育他共产党人都是钢筋铁骨,英雄好汉,在敌人面前应该英勇顽强、威武不屈;万一被敌人活捉,宁死也不能泄漏半点党的机密;他还给他讲过岳飞、文天祥、李大钊、向警予等古今英雄的故事;可轮到他自己咋就变成软蛋了呢?苏宏啊苏宏,你还是个党的大干部哩,你猪狗都不如,你是一堆臭狗屎!他晓得干姐李春燕和苏宏好,所以首先想到的是要让干姐知道苏宏不是个好人,接着想到一定要让组织上知道苏宏叛变,要是苏宏出卖了组织,雪花垣党里的人就要遭殃了。可是这地方看守这么严,信儿怎么送出去呢?他意识到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得赶快想办法。可他浑身是伤,爬都爬不起来,急得直咬自己的嘴唇。终于办法有了。送饭的伙夫怜悯遍体鳞伤的八路娃,就随便问起他是哪哒人,家中父母情况。结果问对了,伙夫老家离小郭的村子不远,都在北山上;而且伙夫小时候打过一回摆子,险些要命,请的就是小郭爹给治好的。遇上好人了,小郭心中暗喜。干姐送他的那支钢笔他随身携带。他拣了伙夫抽剩的烟头,在烟头纸上写了三个字,将小纸团塞进钢笔肚里。又一次送饭时,趁岗哨不注意,小郭把钢笔递给伙夫,托他设法转交给县流动医疗队队长李春燕。伙夫点点头收好钢笔走了。此后伙夫再没给八路娃送饭。当日夜间,郭喜被带到荒山野地活埋。活埋的情景也残酷之极。坑挖得不很深,土埋到齐脖子处,头露在外面。就在被埋者呼吸紧迫时,日本人驱狼狗上前乱叼乱啃,直至将一个完好的人头叼啃成血肉模糊白骨坦露。
伙夫听说了八路娃死时的惨状,心里非常难过。想,一定要把郭喜托付的事办了。正月里回家过年时,他专门去郭喜家走了一趟。把钢笔交给了小郭的父亲郭大夫,并嘱咐其转交李春燕。但伙夫没敢说破郭喜已死。这位老中医一时打探不到春燕驻扎何处,直等到阳历三月底这支不同寻常的钢笔才落到郭喜干姐手里。
苏宏自招供以后,再没听说过郭喜的任何消息,甚至不晓得郭喜已死。钢笔的故事他当然更想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