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某个晚上,夜幕很快降临了。整个大地像盖着一床黑色的被子,被捂得严严实实。
平原安静得像个熟睡中的婴儿,只是路边草丛偶尔发出几声昆虫的叫声。但很快,一阵轰鸣声响了起来,打破这黑暗的寂静。
一列绿皮火车吐着白烟,嘶叫着经过,惊动了树林里的猫头鹰。这家伙发出一声怪叫,“扑腾”着跃起,融入了黑夜里。
车厢里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腥臭,笼罩在半空中,似乎挥之不去。这其中,有男人的汗味、女人的脂粉气,以及小孩的奶味。
姜舟靠在椅背上,怎么也睡不着,刚才猫头鹰的叫声惊醒了他。以前,他妈说过,夜里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是不祥之兆。小的时候,每当有这种情况发生,他妈总是轻轻拽几下他左边的耳垂,然后嘴里念念有词,这样就能避免坏事发生。
想到这里,他居然下意识地这样做了,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刚做完这些,他就不住地鄙视自己:TM都这么大了,还相信这个,胆子也太小了。
他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这车真慢,真挤,真脏,真……总之他一肚子的不满。时间还早,旅程还很长。于是他尝试着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可没过几分钟,压抑的感觉就让他醒了过来。他只好托着脑袋,看着鬼影重重的窗外。
思绪倒退,又回到了家乡那些熟悉的街道、面孔和场景中。对于新的旅程,他似乎没有激动和惊喜的感觉,倒是有些后悔。不该这么鲁莽就下决定,甚至有那么几分钟,他非常想跳出窗外,马上沿路返回。
当然,这种情况,只是想想而已。他打消这个念头,逼自己描绘一下前方的美好。比如,美女如云,风景如画。再比如,人们友爱,和谐共处。但是……这些似乎都和他没有多大关系。
他刚感到有些困意的时候,清晨却到来了。几缕破碎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一片片麦田、树林,一座座村庄、房屋,不停地从眼前晃过。车厢里也开始热闹起来,坐在他旁边的中年男人终于穿上了鞋子,站起来用力伸着懒腰。对面的年轻情侣,女人先醒了过来。她躺在男朋友的怀里,摇醒他。男子醒过来,这才把伸在她上衣里的手拿了出来。
姜舟假装没看见,他想去过道透透气。连过道也很挤,行李被横七竖八地放在空中。地上更是一片狼藉,食品包装袋、矿泉水瓶子、纸巾被乱丢。甚至车座底下,还躺着睡着的人,活像一具具死尸。
穿着制服的列车员,一边打扫,一边皱起眉头训斥着。但座位上的人,似乎都没听见,不约而同地自顾自聊天,看窗外的风景。
好不容易挤到了过道,姜舟松一口气,回头看了看混乱的车厢,压抑的心情总算有了些放松。
他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深吸一口后,并没有进入肺里,而是直接从嘴里吐了出来。其实他根本就不抽烟,只是有的时候,这个东西能让他平静一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的过道也多了一个抽烟的身影。这是个女人,脸别向一边,看着外面,右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烟。
她穿着黑色的高帮球鞋,蓝色的牛仔短裤和干净的白T恤,漆黑的长发随意扎着。露出的一截腿很漂亮,线条优美。
姜舟看呆住了,他想起了处过两年多的女友赵倩,她的腿也这么好看。每次他们躺在一起的时候,赵倩总是说:“你看我又胖了。”他总会认真地回答:“哪有,你的身材棒极了,简直就是完美。”然后脸上配合着一副夸张的表情。此时,赵倩就会温柔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撒娇说:“你撒谎。”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脏总会抑制不住地狂跳,好像高潮就要到来。其实在他的心里,她的身体真的很美。
可惜他们没能走到最后。
从某种意义上讲,姜舟算是个“混血儿”。他爹是汉族人,妈是少数民族的。
关于姜舟的出生,是很戏剧化的一幕。他爹没念过几天书,早早去学了车,当上长途货车司机。可悲的是第一次正式出车的时候,就遭遇了车祸。同车的副驾驶当场死亡,他虽伤得很重,但至少还有命在。只是没喊几声救命,就不省人事。
他是被某种声音吵醒的,睁开眼睛以后,却被吓得差点再次昏过去。一个画着鬼脸、浑身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脖子上还挂着一圈铃铛的人,正在围着他摇头乱舞。自己的衣服被扒光了,很多地方都缠着布条,下身的部位被几片大树叶盖着。四周围坐着一圈人,还燃烧着熊熊的篝火。
那年他才二十岁,第一个反应就是碰见食人族了,因为曾经在录像厅里看过类似的电影。场景基本都是这样,先扒光衣服洗净,然后在饭前做个类似于祈祷的仪式。他越想越害怕,虽然四肢并没有被捆上,可奇怪的是,居然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八成这些人是想烤着吃了自己,火都架好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饿了。
折腾了一阵,鬼脸凑过来看了看他,又叽里呱啦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接着一个年轻的姑娘靠近他,开口说:“你没事了吧?”他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姑娘很奇怪,试着又说一句:“Howareyou?”
他根本不懂英语,以为她说的是民族语言,马上说道:“别吃我,别吃我。”姑娘“扑哧”一声笑了,转身和鬼脸说了一通族语。鬼脸也笑了,又和围坐的人说了,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姑娘笑完以后说:“你别怕,这什么年代了,还吃人。我们只是少数民族,不吃人,你是汉族人吧?”他点点头。姑娘说:“刚才我们的村长给你驱赶走了身上的恶鬼,你很快就会好的。”他赶紧感激地说:“谢谢,谢谢。”
此后,他在这村子里住着养伤。说来也怪,这里的人把某些植物的液汁涂在他的伤口上,好得很快。这里不通电,村里的人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和他说话的姑娘,在森林外面的镇里上过学,会说流利的汉语和简单的英语。
他俩很快就熟悉了,渐渐产生了感情。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们在村里的“神树”下,发生了第一次激情。之所以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因为她的民族信奉“天狗”。族人都认为在没有月亮的日子里,就是天狗出没的时候,在“神树”下完成第一次交合,能给将来的孩子带来好运。就这样,在这美丽的大自然中,在地上和天上诸神的见证下,姜舟被造了出来。从这开始,几个月后,他就出生了,并且有了一个响亮的小名——狗剩子。
大半年后,他爹带他娘抱着他回了家。他奶奶当时在家里做饭,见到他们就大叫一声晕了过去。他爷爷从炕上跳下来,半天没说出话来。大家都以为他爹死了,被野兽叼走吃了。没想到,不但活着回来了,还带回两个人。
从上学开始,姜舟没辜负“狗剩子”这个小名,他很调皮,每当打架的时候,总是喜欢咬人。或者“天狗”算是保佑了他,虽然姜舟成绩一直一塌糊涂,但他却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后,他在离家乡很近的小县城里找了一份电脑程序员的工作。
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了一年,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周末和同事喝喝酒,唱唱歌。赵倩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去省城工作,离开这里。他笑着说:“去那里干吗?工作、房子、车子,甚至户口,多烦。还是留在这里舒坦。”这个时候,赵倩的脸色就会不好看,但他并没有在意。
后来,赵倩一人去了省城工作。
就在某个周末的晚上,和往常一样,跟同事喝了一顿酒后,他晃晃悠悠地回到家,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开始回忆毕业以后的生活,想着远在省城的女朋友赵倩,忽然就感觉一切竟然如此无聊。
以前没怎么意识到,可现在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就在这时,他大发感慨。便打开电脑,文思泉涌地敲下了一篇忧郁缠绵,让人看了能泪流满面的文字,并且电邮给了某个杂志社。
两个月后,他都忘记这件事了,却忽然收到一张汇款单和样刊,稿子居然被录用了。这顿时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将来肯定能在文坛发光发热,于是下定决心踏上了文学的不归路。
此后,他把业余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写作上,甚至朋友的酒席都很少参加,下了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敲打着键盘。
现实却不容乐观,在这往后的很长时间里,再无作品被录用。姜舟大惑,难道自己不是这块料?思前想后,终于明白:第一次发表过的作品,是在酒后写成的。这就跟很多第一次都是在酒后做完的一样,同样的道理。
恍然大悟后,他马上喝得酩酊大醉,坐在电脑前等着奋笔疾书。结果头昏脑涨,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后已是第二天,除了收获到头痛和一键盘的口水以外,没有任何进展。如此多次以后,他的脑袋和键盘都受不了这种折磨,索性放弃这个方法。
在又一次深思熟虑后,他觉得是生活环境的原因。自己必须脱离眼前这个熟悉、轻松的环境,去经历大事情,接触外面的世界,才能成得伟业。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去文化氛围浓厚的大城市寻找灵感。
但是他还不能下定决心,离开这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得来不易的生活。终于,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了他的决定。
这天是八月十号,星期五,下午四点二十八分。他正坐在办公桌前昏昏沉沉地等着下班,赵倩发来一个短信。内容只有两个字:分手。就这样结束了两年零三个月又四天多的感情,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面,甚至连电话、短信都没通过。
他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两人分隔两地,但也会经常见面,上次还甜甜蜜蜜的呢。如果非要强加上一个分手的理由,那就是这期间,赵倩又爱上了别人。
这件事情对姜舟打击比较大,赵倩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表面上他和平常一样,平静地上班,轻松地下班。但实际上,他每天都在煎熬痛苦中度过。夜里也睡不着觉,梦里全是赵倩的样子。
整整半个月,他都在这种情绪中沉沦。并且脑海中总是思考一些奇怪的问题,情绪很是恶劣。这期间姜舟曾想去省城找到赵倩,问个清楚。但她换了手机号,甚至父母家的电话。他询问她身边的朋友,可所有人都像商量好了一样,没有人给他答案。索性,他放弃寻找。就是这件事,坚定了姜舟走出去的决心。他想快速逃离这熟悉的环境,去一个全新的地方,以便忘记她,开始新的生活。就这样,他收拾好行囊,带上所有钱出发了。
过道里的女人抽完了烟,转过脸,发现了他。姜舟一时没回过神,还在盯着她的身体看。女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这才意识到失态了,赶忙收回表情,脸色却有些燥热。幸好这女人近视眼,没有看到他的窘态。她转过身,朝车厢走去。姜舟看着她的背影,咽下一口唾液。看装扮她应该是个学生,年轻真好。列车减慢速度,缓缓地在站台停下。仿佛一瞬间,刚才还有些空荡的小站。忽然围上来各种各样的小贩,就像听到了集合号一样。
姜舟本来想下车透透气,但看到拥挤的人群,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转身踏进车厢,刚走几步,就看到自己的座位上,中年男人把一只脚放在上面,认真地剪着脚指甲。对面的那对情侣也没有闲着,嘴巴纠缠在一起,用力地吻着。
他心里泛起一阵恶心,立刻又回到过道,点上一支烟,烦躁地抽着。
抽了没几口,女人又出现了。这次她带着黑框眼镜,朝姜舟点一下头。她点上烟,抽了一口,惬意地吐出烟圈说:“你不会一支烟抽到现在吧?”姜舟假装认真地说:“是啊,我把烟抽一口就灭掉,然后再点上,如此反复就行了。”
女人摇摇头说:“蒙小孩呢,你。”姜舟笑了:“你是学生吧?”女人点点头:“你呢?干吗的?”姜舟叹一口气说:“浪迹天涯,四处漂泊。”“靠!”女人轻蔑地一笑:“这套留着骗小姑娘去吧。”
她猛抽了几口,熄掉烟。刚要走,又停下问:“我身上烟味是不是很大?”姜舟靠近闻一下,摇头说:“不是很大。”女人不放心,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香水。先喷到手腕上,然后又拍打在脖子上。
确信没有味道后,她讪笑一下说:“我男朋友不喜欢烟味。”接着转身离去。听到这话,姜舟心里一紧,又想到赵倩。“靠!”他狠狠地骂一句,走进车厢,回到座位。中年男人剪完脚指甲,接着从包里掏出一包鸡爪,一瓶白酒,惬意地吃喝着。对面的女人掏出手机,播放着音乐:“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他一直觉得这首歌里的玫瑰如果改成月季,会更符合国情。十个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这座北方最大的城市,是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即使对那些见识过很多不可思议的城市的人来说也一样。在这里的街上,不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会拥挤着经过很多不同的面孔,他们擦肩而过,匆忙奔向各自的前程。
姜舟双脚踏在理想的土地上,马上被一股热浪包围,真TM热。他看着出站口,密密麻麻的人群。这才想到,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哪里。他在车站前的广场徘徊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背心大裤衩的小伙子凑上前来问:“哥们,去哪儿?要不要打个车,很便宜的。”
“去市中心多少钱?”他试探着问。小伙痛快地说:“三十,最便宜了,坐出租车要五十呢!”姜舟眼睛转了一圈说:“太贵了,最多给二十。”小伙皱着眉头说:“这……也太少了吧,多加点!”姜舟撇嘴,装作要转身离开。小伙急忙拦住:“好吧,就当交个朋友,走,上车。”
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停在路边,两人上了车。姜舟坐在副驾驶,车子开动后,小伙问:“哥们第一次来吧?”姜舟点点头。小伙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有些奇怪,路边的高楼怎么越来越少呢。“你没走错路吧?”姜舟问。小伙没有回答,而是靠边停下车,看着他说:“到了,付钱吧。”姜舟四处看了一下:“你哄谁呢,这哪是市中心啊!”
小伙脸色一变,瞪大眼睛说:“我说是就是,快给钱。”姜舟脑子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初来乍到,还是自认倒霉吧。他掏出二十,递了过去。小伙眼皮一翻说:“不够,一百块!”“你!我TM还一分钱不给了呢!”姜舟火了。
“哼哼!”小伙冷笑一下:“你看看车外面再说。”他转过头,车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三个彪形大汉,都光着上身,文着青龙白虎之类的,握着拳头向姜舟展示肌肉。他转过头咬了咬牙,掏出一百块。小伙接过钱,对着阳光看了看真假。然后满意地说:“这就对了,以后出门,长个心眼,别老贪小便宜。你看啊,下车后,到对面的站牌坐公交车,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市中心了,就在那边坐。”
姜舟拿着行李下车,目送“桑塔纳”绝尘而去。
这座梦想之城就是这么欢迎自己的,欲哭无泪。
他疲惫极了,应该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四处转了一圈,路边有一个小旅馆。他推门进去,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站起来问:“先生要住宿吗?”这人光着上身,胸部的赘肉快耷拉到腰间了,很恶心。姜舟把目光移开问:“一晚多少钱?”胖子抹了一把快落下的头发说:“单间带空调、厕所的一百块,什么不带的六十。”他是个秃顶,但两边的头发却留得很长。从边上把头发梳过来就可以遮住光秃秃的脑门。
如果我是秃顶,宁愿留个光头。姜舟心里想着,说:“那好,先住两晚。”他掏出身份证,交钱,拖着行李上了楼。
房间很小,比较差劲,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呛人的霉味。他赶忙推开窗户,驱散这股味道。但热气也跟着涌了进来,他按下空调开关,可没反应。姜舟恼了,踩着床使劲拍了一下挂在墙上的空调。
终于,“呜——”一阵凉风带着灰尘吹了他满脸。“咳,咳”他忍不住咳了几下,咒骂这破空调。洗了一把脸后,他盘算着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最主要的是先租一个房子住,其他的都好说。
也许是累了的缘故,他居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