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牌有一人多高,是用三角支架撑起来的,很轻。姚菁菁举起来打横走了几步,来到落地玻璃前,探头张望了一下,果然找到了站在树荫下的霍子非。他依旧一身精致的修身西装,指间少有地夹着一根烟,在树下站得笔挺,眼睛望向大门,一动不动。
看见夏鸥挽着夏青出来,霍子非抬手掐灭了烟,头一偏,手臂一抬,烟头飞出去,准确地落入几米开外的垃圾桶里。
姚菁菁暗赞了声“好准头”,见霍子非向前走了几步,以为他要迎上去,谁知他却没再上前,始终走在旁边,和夏家姐弟隔着几米远的距离。
他是怕夏青怀里那束花又要让他不停打喷嚏吗?姚菁菁正琢磨着,却见霍子非已经停住了脚步,就那样目送着说说笑笑的姐弟俩向院门口走去。
到院门口时,夏鸥扭头冲霍子非挥了挥手,挤了下眼睛。霍子非弯了弯唇角,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正值傍晚,落日熔金,天边晚霞绚丽一片,霍子非站在院子中央,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平地生出一股子寂寥孤独的味道来。
躲在展示牌后的姚菁菁,突然觉得心口疼了一下,好似被蚊子叮了一口。从未有过的感觉,她低头揉了揉胸口,有些晃神。抬头再看时,霍子非已经走了。
搞什么?难道他跑过来就是为了在这特殊的日子里见夏青一面?姚菁菁实在太好奇霍家兄弟和夏青的感情纠葛了,不过她看得出来,霍子非对夏青的感情是真的,那眼神,那目光,让她这个旁观者都痴迷了。
如果,有人也那样看着她……
“咣——”展示牌向前倒去。姚菁菁手忙脚乱扶起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醒醒吧,别做白日梦了!
七夕的夜晚,街上人影成双。姚菁菁倒也不是一个人,刚和男朋友闹别扭分手的杜晓蔷陪着她呢。西餐厅都爆满,环境好一点的中餐厅也人挤人,于是两人躲到小巷子里吃兰州拉面去了。
姚菁菁嘴里正塞满了面条,手机滴滴一响,进来条短信,就四个字“零点酒吧”,没落款,号码陌生。
开始姚菁菁觉得可能是谁发错了,可当两人逛了一晚上,杜晓蔷提议找个地方歇歇脚,喝点东西时,她脱口而出:“去零点酒吧。”
两人打了辆的士到那儿一看,和一般的酒吧没多大区别,中央的小舞台上,有支乐队正在演唱,就三个人,主唱也是主音吉他手,旁边贝斯手,后面还有一个打架子鼓的,最小型的摇滚乐队。
姚菁菁拉着杜晓蔷在后面坐下,往台上仔细看去,只见贝斯手一头长发,摇滚范儿十足,吉他手倒是利索的短头发,很年轻,阳光帅气,简单的T恤,磨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身材修长挺拔,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俊朗无俦,加上嗓音性感而富有磁性,真心迷死个人。
“卓少,卓少!”台下有女孩子举着酒杯尖叫喝彩。
主唱扬眉一笑,随着喝彩声,搂着吉他,一个潇洒漂亮的轮指,腿一抬,往旁边挪了一步,同时贝斯手也往另一边挪开一步。
本来这种乐队的组合,架子鼓虽然在音效上表现力很强,但在舞台上却总是藏在后面,最不出风头的。此刻吉他手和贝斯手这么两边一分开,鼓手就呈现在大家面前了,果然很低调,普通的黑色圆领T恤,头上还戴着顶黑色的棒球帽,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边脸。
鼓手站了起来,手下的节奏一变,前面的吉他就咆哮起来,然后是雷鸣般的贝斯。主唱越发激越,强劲的鼓声强烈地刺激着耳膜,调动着大家的荷尔蒙,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跟着摇摆和拍手……
最后一个音符休止在主唱有些沙哑的嘶吼声中,姚菁菁的目光掠过后面鼓手棒球帽下半明半暗的脸,不由一愣:“小霍叔叔?”
此刻全场正处在音乐刚刚结束的短暂安静之中,所以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清晰。
鼓手向她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和吉他手说了句什么,就急匆匆走下舞台,而吉他手和贝斯手也开始收拾东西,似乎演出结束了。
姚菁菁连忙拨开人群追过去,突然迎面冒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差点和她撞上。
“姑娘,小心点。”男人伸手扶了她一把。
这么缓了一缓,姚菁菁只看到鼓手那穿着黑色高帮靴的长腿一闪,就不见了。她正要继续追,男人却又拉住了她:“那边是男厕所,女厕所在后面。”
男人的声音低沉醇厚,很好听,语气也很礼貌,可这不是成心捣乱么?谁说她要去厕所了?姚菁菁抬头想要瞪他一眼,心里却打了个突。
酒吧闪烁变换的灯光映出男人俊朗的面容,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但周身却散发出一种沉静冷冽的气息,与这喧闹的场所格格不入,尤其是他的眼睛,莫名地让姚菁菁不敢直视。
姚菁菁本能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男人也松了手。等姚菁菁再抬眼,那高大挺拔的背影也一晃就消失在人群中。
“怎么了,小妖?”杜晓蔷从后面拉住她。
姚菁菁呆立片刻,才道:“见鬼了,这乐队都是些什么人呀?”
“都是玩票的,我听他们说主唱是个飞行员,哎呀,帅呆了!”杜晓蔷一脸的兴奋。
姚菁菁瞥了她一眼,故意拉长了声音:“比你的前……男友还帅?”
杜晓蔷顿时泄了气,半晌才咕哝道:“都不是一个类型的,没有可比性。我们换个地方喝茶吧。”
姚菁菁扭头看着鼓手消失的方向,知道是追不上他了,于是返身回到舞台边,拿出随身带的记事本和笔,向正要离开的主唱吉他手一递,笑得一脸花痴相:“帅哥,签个名呗!”
帅哥估计是被人崇拜惯了,大大方方签了字。姚菁菁一看,龙飞凤舞的,只认得出一个“卓”字,于是又问:“刚才那位鼓手大哥呢?他的鼓还没收呢怎么就走了?”
“你是不是认得阿火?”贝斯手凑了过来,呵呵一笑。
主唱帅哥看到姚菁菁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不忍地拍拍她肩头:“阿火最神出鬼没了,下次有缘再见吧。”
“卓少,可不可以请你喝一杯?”又有女孩子粘了过来。
姚菁菁退到一边,心里更加坚定自己没有看错,那就是失踪已久的霍子高,不然,他为什么要逃呢?还有那个有着鹰一样犀利目光的高大男人,他似乎是故意阻挠她的?
酒吧后街,那个高大的男人三转两转到了一个停车场,那里一辆亮着灯的车正在等他。
男人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搞什么啊,霍子非,见着人小姑娘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只是不想见她而已。”霍子非侧过身,一拳捶在他肩头,“不错嘛,余浩,隔了这么多年,咱俩还能配合默契,我一个眼神你就懂了。”
“我是干哪行的?那是必须的呀!”余浩笑了笑,也抬起拳头捶了捶霍子非的胸口,“你也不错,瘦是瘦,还够扎实。这么些年了,没荒废。”
深灰色的凯迪拉克在深夜的街头风驰电掣,没多久就开进了滨海大道旁的海天御苑。两人下车、上楼,霍子非突然顿住脚步,敲了敲脑袋,掏出手机打给乐队的主唱:“阿卓,我的鼓……”
电话那边背景声闹哄哄的:“这会儿才想起来?我的小跑装不下,帮你先存酒吧这了,改天你自己来取。”
“你们那个主唱不错,听说是个飞行员?”余浩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套顶层的复式房。
“岂止,他是机长。”霍子非把余浩引到沙发上坐下。
“哟,还是机长?他看起来最多二十五六呀?”余浩有些惊讶。
“差不多,他小时候上学早,又跳过级,所以年纪比别人小。”霍子非从罐子里舀出咖啡豆,放到手磨咖啡机里,开始旋转摇柄。“他爸爸是老飞行员,后来出来自己干了。捷航知道吧?就是他家的。不过阿卓很不错,不愿做富二代,航校毕业后也没去捷航,反而去了星航,现在是星航最年轻的机长。”
“是挺有本事,不过我怎么觉得他在跟他老爹较劲呢?”余浩看着他笑了笑,“跟你那时候一样,什么都要和你妈拧着干。”
“你小子,眼睛太毒了点!”霍子非无奈地笑笑。
随着摇柄一圈圈的转动,咖啡的清香隐隐流泻出来。霍子非一向喜欢手磨,虽然费时费力,却可以让他沉静下来。安静的夜晚,心情也随之沉淀,让人很容易陷入回忆:“上初一时我爸妈离婚,子高跟了我爸。我爸多忙啊,成天不着家,子高其实就是我奶奶带大的。我爸牺牲后,我妈想把子高要回来,可我奶奶拿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死活不肯。高考时我和子高都报考了公安大学。谁知道录取通知书下来,我才知道第一志愿被我妈改成了政法大学。”
余浩点头:“我记得你说过,政法大学不是你的第一志愿,可你毕业那年趁着你妈忙着再婚的事,来了个拨乱反正,等她醒过神来,你已经是警察了。”
“可我这晕血的毛病……最终还是得转行。”霍子非颇有些失落地摇摇头。
“你本来就是学法律的,对口啊,而且你这毒舌,很适合当律师啊。”余浩按了按触感极佳的厚皮沙发,抬头看了看挑高六米的中空客厅,叹道,“望海豪宅呀,霍大律师,你这是回归本行,哪是我等小警察可比?”
“余大队长,您太谦虚了。你是人人称赞的英雄,我和你才是没有可比性。”霍子非不紧不慢地摇着把手。
“英雄也得为五斗米折腰,我那儿节衣缩食还房贷,你这儿潇洒玩乐队。哎,其实说起来虽然你们现在这个主唱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弟弟那把沙喉咙,尤其是唱到高音时那种要破不破的感觉……绝了!”
余浩神往了片刻,又道:“对了,我这次来滨海开会,还碰到了厦门的邱老虎,就是当年咱们特训班二队的,他还向我问起你,说是前两个月在外面遇见一人,长得特像你,就是脸上多了条疤。那人似乎不认得他,而且穿着做派也都不像你,他也就没上前打招呼。”
霍子非心头一紧:“他是在哪看见的?”
余浩见他脸色凝重,声音不由也沉了沉:“金三角。”
霍子非半晌不出声,手底下却没停,屋里安静得只剩下摇柄转动枯燥单调的吱吱声。
余浩试探地道:“是你弟弟……子高?”
“应该是。我希望是,这样起码能证明,他还活着。”霍子非的手紧紧攥着摇柄,指节有些发白。
“你是说,他……”想到那个可能,余浩的心情也陡地沉重起来。
“我不知道,我也是猜的。子高虽然是至情至性的人,但我不相信他会为了感情的事离家出走。”霍子非摇摇头,左手抚上右手尾指的戒指圈,“老套的故事,兄弟两人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大家都认为是我抢了子高的心上人,最后还把他逼走。为此我奶奶也恨透了我,快八十的人了,宁愿一个人去住老年公寓也不要我照顾她。”
余浩看着那枚代表独身的戒指:“那后来,你和那女孩?”
“还能怎么样?子高不回来,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即便子高回来了,我们……”霍子非苦笑,“也许她自己都搞不清她到底爱的是谁。”
是啊,爱情这玩意,谁又说得清呢?想起自己那一摊子糟心事,余浩也不由郁悒,拍了拍霍子非的肩头,安慰他:“行了,你起码比我好。像我,好不容易把老婆娶回家,又跑了。”
霍子非惊讶:“怎么回事,小乔她……”
“因为她的初恋犯了事……”余浩垂头,搓着自己的双手,“她恨我,嫌我的手上沾满了血……”
“离了?”好半天,霍子非才小心翼翼问出一句。
“没,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算是分居吧。”余浩懊丧地抬手抚了下短短的寸头。
“去追呀!就凭你,她去哪你找不到?”霍子非道。
“她回老家了,江城,离这儿不远。我这次来滨海也顺路去了趟江城,可我只敢远远看她一眼,怕惊动了她,她又要跑了。”余浩叹了口气,端的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霍子非也沉默了。余浩是谁?他就是传奇的代名词,无论是他的枪法、他的事迹还是他的姻缘。同样是解救人质,当年的一枪,成就了他和乔依的姻缘;如今的一枪,又打散了他们。
怎么就那么巧,她的初恋死在自己丈夫手里?也许这就是命运。从理智上来说,这是正义的和正确的,然而从情感上来说,换谁都难以接受,起码一时间接受不了。余浩也不好受,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女人,为了一个罪有应得的男人和他翻脸,这打击也不是一般的。
“刚才那个女孩,把你当成你弟弟了?”余浩忽然问。
“是,也不是。”霍子非点点头,又摇摇头,熟练地将磨好的咖啡粉倒入壶内,盖上滤纸。随着酒精炉的不停加热,水开始沸腾,黑色的咖啡下降,褐色的液体被慢慢萃取出来,一点点往下流淌,室内的香气更加浓郁。
“喝咖啡最好的味道是不加糖,舌上的味蕾可以充分体会到咖啡最纯粹的苦和香。”霍子非扭头问余浩,“你要喝哪种?试试卡布奇诺?”
“那不是女孩子喜欢喝的吗?太甜了。”余浩摆摆手。
霍子非一怔,回过神来:“是啊,太甜了。”
那是姚菁菁惯喝的品种,她怕苦,喜欢卡布奇诺细腻香甜的奶泡,每次都喝得沾了一嘴的泡沫,一点仪态也无。霍子非摇了摇头,把那沾着白色泡沫的红润樱唇从脑海里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