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是事物的存在条件
人生的词语总是相对的。即使思想是绝对的，落实到词语上，也不能同时把思想的上下、前后、表里全都体现出来。所以有时候嘴上说出来的话，跟心里想的可能正好相反。即使我说喜欢花，有的人会把它解释成不好的意思，也有的人会觉得我喜欢华丽，更有甚者会贸然断定我是喜欢解语花。如果是吹毛求疵的人，会说喜欢花有悖《戊申诏书》（明治四十一年十月十三日发布）“去华就实”的旨意，是抗旨的逆臣。其实，世上有很多人用这种做法定了别人的罪。
另外，我们平时所说的甜点族，指的就是人们常说的不能喝酒的人，意思是不喜欢喝酒，但其实社会上很多人两者都喜欢，一定有不少人既是甜点族，同时也喝酒，或不一定能不能喝酒。这样的例子也数不胜数，在此我想说的主要是在使用某个词的时候，并不含有直接排除其反义词的意思。
所有的事物，都存在表里两面。不管是多么薄的平面，只要是实物，就一定有表里两面。没有表里两面的表面，只限于几何学上的理想形状。虽然说几何学上称为点和线等的都没有大小，但即使是针尖也一定有能测量的大小，比如可以说成是一分一厘的几分之一。说线只有长度没有宽度，也只限于几何学上的理想，其实只要是能用眼睛看到的东西，就一定能测量，更何况是有面积的平面，一定有两面，即使是雁皮纸那样薄的纸也有正反面。棉衣、夹衣自不待言，即使是单衣，也有表里两面。不只限于衣服，房子也有屋内外。人体也有前后，即前胸和后背。
所以，表里是所有事物存在的必要条件，就跟所有事物都有内外的区别一样，跟古人把所有事都考虑成阴阳两面一样。
把表里误解为善恶的区分
然而，提到“表里”这个词，人们总是容易按照以前的习惯来理解，把“表”理解为“善”、“里”理解为“恶”，直接把它跟是非曲直善恶的区别联系在一起，误解说话人的想法。而且只要一说“里”，就看成一定隐藏着什么肮脏或者是不好的东西。还有一说“阳”就觉得好，一说“阴”就感觉不舒服的想法，但如果事物有阴阳之差，两者只是性质有别，而非善恶曲直之差。
其实社会上有个习俗就是不管房子的正门多么气派，后门都很简陋。我们不能因为正门装饰得很气派，后门很寒碜，就判断那家的主人是个伪君子，这样的批评有点过分。前后门所设的区别只是一个社会习俗，所以，即使有能力把后门也建造得富丽堂皇，也会碍于习俗而造得比较简陋。而且也不只是因为习俗，迎接客人是从正门，所以正门华丽也是出于对客人的礼貌，是理所当然的事。
区分表里，不应该附加道德意义。不，如果不加以区别才是不道德的吧？整天客来客往的鱼店、蔬菜店、豆腐店，也同时开放后门，讲民主主义的人，不会因为让自己走简陋的后门而生气，不会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侮辱。即使偶尔有生气的人，老板也丝毫没有侮辱他们的意思，毋宁说正是为了方便这些人才造了简陋的后门。拿着鱼盘、带着箩筐出入的人，被守门人一一盘问，或者每次出入的时候都要礼貌地跟人打招呼，买卖不就变得很麻烦了吗？如果为了他们方便而设立简陋的后门，就能省去麻烦的寒暄，不是会让双方都觉得方便吗？
毋宁说人生有表里是理所当然的
人的生计，或生活，或品行，都有所谓的表里（我特别想引起大家注意的是使用了“所谓”这个词），许多事情都跟房子有前后两道门是一个道理。我并不是说所有场合都必须有表里，也不是鼓励它的存在，但在抨击性地指责表里的事情中，往往很多都不足以指责的。毋宁说有表里才是理所当然的，我认为如果没有表里，有时候还会给自己或他人添麻烦。
例如，从日常生活来看，如果只有自己家人吃饭，随便吃点咸鱼之类的就可以，但如果突然有来客，就需要生鱼片、蒸鸡蛋羹之类的食物，这不就是生计上的表里吗？
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冷的话随便穿个棉袍就行了，如果丈夫觉得舒服，妻子也会为节省衣服而高兴，但如果突然有客人，就需要换上和服。这不就是生活上的表里吗？
比起勉强把根据具体情况改变态度说成是伪君子的行为，不如说是世上的普通礼仪。没有人能完全无视表里的区别，如果不辨表里地穿着棉袍去公司、政府机关上班，或夏天全裸着去上班。反而会打乱社会秩序。
世上动辄就有人自诩天真烂漫，以跟社会习俗背道而驰为乐，这样的人以自己没有表里为傲，得意于自己无礼的举动，就是由把“表”理解成“善”、“里”理解成“恶”而产生的误解。这就等同于讨论幽明区别的人，如果称幽、暗就会产生“恶”的感觉，如果说“明”就相信那是善良。但黑夜有黑夜的恩德，孟子所谓的“夜气”①就是黑夜的赏赐。古学者云“好恶之良，源自夜气”。
人的性格上的表里
那么，把“表”当成礼仪、“里”当成省掉礼仪的意思，如果在家的时候也不是“里”而是“表”的话会怎样呢？被称为圣贤的人，即使是在家里，言辞也一丝不苟，“男女七岁不同席”②的主张，是否是说过了七岁，即使是跟自己的女儿也不同席，而且一大早就穿上正式的和服正襟危坐呢？恐怕这只是理想化的人。如果谁有这样的父亲，那也太可怜了。而且，作为这样的父亲的人，在任何场所、任何时间，都不能不拘礼节地放松一下，这样的态度会给他负重的人生又加上一层琐碎的重担。如果说礼仪正确是人生的“表”，那就不能说“里”是不讲礼貌。“里”不过是省略掉了礼貌的形式。
在人的性格方面同样有表里。但人的这一表里跟其他事不同，马上会让人联想到卑鄙的字眼。一说那个男的有表里两面，别人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他当成是个靠不住的伪君子。这是因为文字的使用会让人想到这样的意思，我并非主张修改文字的用法，只是认为必须要记住人的性格，除了道德上的意义，还有表里之分。
我们有时会在朋友身上发现让人惊讶的事实。比如你觉得他仅仅是个平庸的人，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能用优美的声音唱《追分》①，这难道不是一种表里吗？或胡子乱蓬蓬的像鹿爪的老头儿，居然会在女儿的婚宴上跳舞庆祝。看起来只是个平庸的人，结果却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唱起优美动听的歌；以为是柳下惠的人，结果却风流韵事不断，这难道不都是人生的表里吗？但有这样的表里绝不矛盾，而且有，才是理所当然的。有这样的表里，人生才更有乐趣。就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表里，是我想鼓励的。
不好意义上的表里
如果我们把自己的朋友一个个列举出来，马上就能发现他们都有两面。表、里，在思想上通常被认为是相反的，但其实它们是一样的。如果觉得相反，那就是表面上做的事，内心是不认可的，或者是表面上做的事把内心的性格抹杀了，相互间有利益冲突。如果取这样的意思，那就是说人品不好了，表面说一滴酒都不喝，但暗地却偷偷自斟自饮；表面上让人觉得很用功，其实很懒；表面上装得非常严谨，其实非常放荡；或者表面节俭，其实生活奢侈浪费。
这种意义上产生的表里差别当然是我所不希望的，就像所谓的披着羊皮的狼一样，就是俗话说的假装老实。这跟前面所说的前后门的例子情况不同，即就像是花费了与身份不符的财力，把正门装饰得富丽堂皇，让人惊叹，但其实后门的柱子都歪了，门也腐烂了，连正常的开门关门都有问题，出入会有危险，这样有后门反而是给别人添麻烦。只把力量用在正门上，只能说这是不好意义上的表里。
最近全体国民激昂的事情是有人表面上宣称爱国，丝毫不把自己的名利放在眼中，不，毋宁说是打着牺牲名利充实国防的旗号，其实不过是借此中饱私囊。这样的事，正是不好意义上的表里中最过分的事情了①。
或者，如果对外标榜为了某党派要奉献一生，暗地里却私通敌对的党派，这也是不好意义上的过分的表里。如果不能把这样其实表里矛盾的事，跟个人性格或生计上所谓的矛盾区分开来，要判断人，就会有失恰当，免不了混乱。
判断表里善恶的标准
那么，假设使用表里这一文字，善的表里和恶的表里——这样说有点夸大的话，至少是自然的表里，该以什么标准来区分呢？我认为，这需要根据具有表里的人的想法来判断。这里所说的想法跟天性是相对的，你觉得他该很坚强，结果却出人意料地软弱，这是天生的两面。同样是这个人，为欺骗别人而隐瞒自己软弱的地方，即如果恶意炫耀自己的刚强，这就是恶意上表里的初级阶段。
但如果这个人是基于抑制自己弱点的想法隐瞒或遮掩，我认为也并不应该责备。毋宁说，根据场合还应该表扬，因为他是在努力改变自己的消极想法。本来普通人或多或少都有弱点，想要战胜弱点，或隐藏弱点，毋宁说这是值得表扬的努力，能否真正隐藏或战胜自己的弱点另当别论，至少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并为此认识到努力不要犯错，这点是值得体谅的。如果是基于这样的目的，即使有表里，基本也都没必要追究。但进一步，如果明明有里面，却装作没有来欺骗对方，这时恶意上表里的罪名就成立了。
但判断当事人是否有欺骗的想法并不容易。如果听到或看到我们没想到的事，一时吃惊，很容易就判断那个人是故意欺骗我们的。然而如果冷静思考，往往就会发现他们并不是有意欺骗我们，相反，他们只是疏忽了我们完全不知道的事，并没有刻意隐瞒或遮掩。我们没有发现，只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已。别人穿的衣服，有时候里面会是缝缝补补的，穿衣服的人不会四处张扬说自己衣服里边是缝缝补补的，也没有尽力让别人那样去想，自己衣服里边的缝补是凑合一时的，或许别人也能想到，所以自己根本没放在心上。然而，因为他过于镇定，旁观者就会推测说他一定是个“里”比“表”更优秀的人，也没有特意去问，就这样自以为是，一旦发现真相，马上就会骂别人欺骗自己，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但其实对方并没有欺骗，只不过是自己疏忽没发现而已。所以，如果简单说恶意上表里的有无，能判断它的应该只有当事人，别人很难断定。
最近社会上流传着关于海军、本愿寺、某某政党的种种不好的表里的说法，对于相关人员，我们都想用慈悲的心来看待。更何况是对待我们平时所交往的人，看到没料到的事，听到没想到的事，这样的情况并不在少数。每次都怀疑朋友的动机或人品，是相当无知的表现，我们要明白，平常所有的东西都有表里、内外、皮肉之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