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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老唐简直气疯了,他猛然掐住王沐天的两腮,王沐天的脸被掐得走了形,上牙死死咬住下唇。老唐从口袋抽出手枪:“你到底吐不吐?”

从两边马桶隔间的壁板上,冒出若干人的脑袋,吃惊地看着持枪的老唐和头脸水淋淋的王沐天:“这是什么爹啊?对儿子用枪的?”

“特务还是拆白党吧?”

老唐把枪口对着众人一晃,指着刚才说话的男人:“管闲事是吧?我平生最恨的就是管闲事的人!”

男人们的脑袋顿时缩了下去。老唐继续把枪口指着王沐天:“吐!吐!吐!”

王沐天存心气老唐,用力吞咽了一下,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味道这么好,怎么能吐出来?”

看到王沐天居然真把字条给咽了下去,老唐傻眼了,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用枪顶住王沐天的胸口:“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王沐天低头看了一眼枪口,眨眨眼。老唐的枪口在王沐天肋骨缝里钻动:“你不说我开枪了啊!子弹从这里进去,穿过你活蹦乱跳的心,再在你脊背上开一朵花,穿出去,精彩吧?”

王沐天很冷静地说:“不会的,你不敢开枪。英国老闸巡捕房离这里五分钟的路,刚才那么多人看见你拿枪,你打死我你也死定了。”

老唐感觉这次跟踪实在窝囊透顶,这事要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呢?他越想越绝望,挥起手,用枪把朝王沐天的头顶一敲,一道鲜血慢慢从王沐天浓密的卷发里流出来。

这时候有人敲马桶隔间的门:“我是永安公司治安员,请你们立刻出来!我已经给英国老闸巡捕房打了电话,他们会来检查你的持枪许可证!”

老唐很不情愿地开了门。他刚从巡捕房出来,可不愿意再进第二次。

趁着老唐和治安员谈话,王沐天猛地向厕所门口跑去,堵在门口围观的男人们马上为他让开路。老唐大惊,甩开治安员追去,门口的几个男人却存心晃来晃去,让他一时冲不出人群。

王沐天蹲着从柜台的出入口出来,朝门口方向看去,看见老唐的腿往左边走了几步,又停住,转向右边,瞬间从他视野里消失。他松了口气,终于摆脱了噩梦一般的老唐。

老唐没想到自己“一世英名”,居然栽在一个小赤佬手里。晚上平野打电话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他懊恼地夸奖了一番王沐天,借以彰显自己的无辜:“那张纸被他吞到肚子里了。我估计一定是重要情报。这位小赤佬年纪轻轻,打游击已经是个油条了!反跟踪、甩盯梢,样样精通,再加上狡猾无赖,不知谁教会他的!”

平野听完了他的叙述,很客观地发表评论:“这就叫才华。干什么都要想象力丰富。你缺的就是想象力。”

躺在白铁床上的贺晓辉悠悠醒过来,昨晚发生的一切似乎很遥远,遥远得就像过了一个世纪。他一睁眼便看到桑霞手里的花,咧开无色的嘴唇嘲讽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地咕噜了一句:“把我也弄得这么小布尔乔亚。”

桑霞不作声,从花束里拿出一把手枪,塞在他的枕头下,然后从小皮包里拿出一张纸,举到贺晓辉眼前:“今天和王沐天在十六铺茶摊接头,已教授联络暗语,当即被盯梢。对方紧追王,王脱身,并将写有暗语的纸条吞咽。我在王家的身份被三伯伯查明,怎么办?”

等贺晓辉看完,桑霞虚张声势地大声说:“你想吃点东西吗?我给你带了五芳斋的酱鸭……”

贺晓辉疑惑地看着桑霞,桑霞冲他眨眼,然后用手指指屏风的另一边,示意隔墙有耳。他明白了,桑霞现在做事越来越成熟稳重,这让他感到放心。

桑霞把手掌伸在床沿上,贺晓辉用食指在上面写字,写一个,她点一点头。她收回手,拿过刚才给他通报消息的那张纸,反过来,用钢笔开始在上面写字:“对三伯伯先发制人是什么意思?”

贺晓辉继续用食指在桑霞手掌写字,桑霞大声地说:“那好啊,我马上去给你买一碗油豆腐线粉汤来,多放点白胡椒。”

桑霞在纸上写:“争取三伯伯,会这么容易吗?”

贺晓辉又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桑霞看着他,他看上去颇有信心。

“好了,我这就去给你买。唉,烟瘾发作了吧?我给你点根烟吧!”桑霞把纸条捻成一根灯芯,从皮包里拿出打火机、烟盒,抽出一根烟,放在贺晓辉的嘴唇上。她用打火机点燃纸条做的的灯芯,然后用指尖捏着灯芯,凑到烟头上,把剩余的灯芯放进烟缸,看着它燃尽。

在古色古香的梅陇阁饭店雅间内,三伯伯和朱玉琼对面而坐,朱玉琼旁边的桌上,摆了一副碗筷,一个小盘里放着从桌上各个盘子里夹出的菜肴,一个酒杯里斟满了酒,空对着一张椅子——那是留给她死去丈夫王世辉的。

三伯伯为朱玉琼倒酒,朱玉琼端起杯子,对着空椅子说:“世辉,再敬你一杯!”三伯伯拿起酒壶,充满温情地看着她,等她干了,又斟满了杯子。

朱玉琼娇嗔:“大白天不可以喝醉的!”

三伯伯微笑:“你的酒量喝这点酒,玩儿一样的!”

朱玉琼已经带了三分醉意:“那倒是的。我嫁到王家那天,堂小叔一大群,都来敬我这个堂嫂嫂,都想看堂嫂嫂出洋相,结果他们反倒都出了洋相给堂嫂嫂我看了!”

三伯伯也陷入回忆:“你记得我给你敬酒没有?”

“没有。”朱玉琼笑了,“你当时肯定在生我的气。”

三伯伯端起酒杯喝下去:“没有,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气。”

朱玉琼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也许风度翩翩,也许威风潇洒,可是却已经老了。而她自己也老了,他们都老了。

服务生端着一盘红烧滑水放在桌上,朱玉琼看着这道菜,不禁伤感:“这个菜我结婚那天,老罗烧得真好!哎哟,还跟昨天一样,一眨眼守寡都守了两年了……”她又喝下杯中酒。三伯伯再给她倒满一杯,自己举起杯子,在她的杯子上碰了碰。

放下杯子,三伯伯轻轻握起朱玉琼的手说:“上半辈子我福气不到,你归了世辉,下半辈子呢,我来陪你,世辉……”他转向那个空椅子,“你心里一定晓得,我想陪玉琼走最后的一段,我会好好陪她的,你放心好了。”

朱玉琼动情地看着他,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溢满眼眶。

“今天是你的祭日,只有我们两个给你过,相信世辉你不会怨怪孩子们的,对吧?因为你是个最开明的人。他们心里也最敬重你这个父亲。他们现在正做的事,证明他们心里牢记着你是怎么走的……”说完这些,三伯伯对着空椅子举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

洪望楠来到永青茶行,把第一个月的薪水和一笔安慰金发给了即将奔赴内地参加建设飞机厂的十几个员工,众人一一接过钱,道谢而去。这笔钱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待他们散去后,季家鸣来到阁楼,告诉洪望楠他已经找到了闻辛。闻辛已经从日本的通讯公司辞职,说自己得了疟疾,日本人很怕传染病,就批准了辞职。现在他带着全家搬到了杭州城外笕桥镇的姐姐家去了。

洪望楠似乎看到了希望,决定马上去一趟杭州。季家鸣说什么也要跟他一块儿去,洪望楠明白他的想法一向简单粗暴:说服不了,就绑架。当然不同意他去。季家鸣对洪望楠的妇人之仁颇不以为然,警告说:“这次再让他逃走,我们就不一定找得到他了!”

洪望楠又激动了:“抗日是自愿的,你绑住他的人,能绑他的心吗?而且,我觉得上次我差不多已经说服他了。”

季家鸣尖刻地看着他:“你觉得?”

“我能感觉到他心动了。年轻的时候,闻辛是那么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现在这么畏畏缩缩,一定是迫于生活,是暂时的,只要唤醒那个真正的闻辛……”

季家鸣冷笑一声:“年轻的时候革命不算真革命。汪精卫怎么样?年轻的时候,砍他头他都要革命。今年五月来上海了,跟日本人勾结上了!我问你,哪一个汪精卫是真汪精卫?”

洪望楠懒得听季家鸣那套歪理,“反正我反对绑架!”

“那你是没在乡下住过!有几头牲口上来就愿意拉犁驾辕围着石磨打转儿?一头都没有!你就得用鞭子抽,用绳子绑,到头来,你能说它们不是好牲口?再说,好牲口歹牲口,不妨碍干活就行。就把他当头牲口,当一部机器,拖着就走,到了地方,让他该拉磨就拉磨,该驾辕就驾辕。”

“在你拿绳子绑拿鞭子抽之前,你让我再去跟他最后谈一次。”

“白费口舌!”

“请你给再给我一次白费口舌的机会!”

季家鸣的眼神流露出一种“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鄙夷:“你怎么回事?长了一颗娘儿们的烂好心还是怎么的?让我腻味!”

洪望楠自顾自地说:“要让一个科学家跟他的家人分开很久,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假如他不是心甘情愿,他的创造力、生产力,都会大大地打折扣。科学是活的,需要科学家不断发挥创造力。我一定会说服他的!”

“你连我都没说服!”

“你……”洪望楠冷冷地看着季家鸣,“你这样的人,要不是战争,要不是执行这项特殊任务,我一辈子都不会认识你。”

季家鸣被激怒了,愤怒地瞪着洪望楠。洪望楠不再理会,转身向门口走去。季家鸣叫住了他。

“等等!”季家鸣注视着洪望楠的背部,语气和缓下来,“我想听听,我是什么样的人?”

洪望楠一动不动:“你这样的人,觉得什么都不如暗杀和绑架解决问题来得彻底。你对暗杀绑架有瘾。”

季家鸣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他和洪望楠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现在他们却是合作关系,这真是一个很不好笑的笑话。他只希望这个笑话赶紧结束。不过在笑话没结束之前,他还是会配合笑一笑的。

王多颖没找到王沐天,到了赛纳公寓去找洪望楠,也没见到人。她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只好在大厅捧着一本书边看边等,一本书快看完了,洪望楠还是没回来。公寓经理走到她身边,关切地询问她等的是几号房间,她说328号。经理好像记起了什么,说:“哦,知道了!上午是你把钥匙交给当夜班的吴经理的吗?”

王多颖不解,经理解释说:“吴经理告诉我,328号的一个小姐早上把房门钥匙交给他了,让他转给328号的房客。”

王多颖大脑一片空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嘴角疼痛般地抽搐了一下。事实再清楚不过,洪望楠的房间还有别的女人出入!洪望楠在欺骗她,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骗子,匆匆冲出大厅,只想赶紧逃离。

坐在黄包车上的洪望楠看到从大门出来的王多颖,赶紧叫她,她也不理,只沿着人行道继续快步走去。洪望楠赶紧下车追了上去,这才发现她的眼眶已经蓄满泪水,只等着找个机会决堤,洪望楠感到奇怪:“你怎么来了?来了怎么又走了呢?”

王多颖就像没听见,自顾自往前走。洪望楠着急了:“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王多颖却哭得更加不可遏制。

洪望楠拦在王多颖前面:“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王多颖站住,泪水放肆地流了出来:“是的!”

“谁?”

王多颖终于爆发了:“你!还有那个女人!”

洪望楠不明所以:“女人?哪个女人?”

“你带到房间里去的女人!”王多颖发出绝望的嘲笑,“福州路哪家咸肉庄的?还是马路边的野鸡?你还把房门钥匙交给她!”

洪望楠明白了,上午他的确带了个女人到他这里,是桑霞。桑霞要为贺晓辉找新的地方养伤,他便邀请桑霞到他这里看看。因为昨晚折腾了一夜,桑霞身上脏,要在他这里洗个澡,为了避嫌他先出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他心里很想为桑霞鸣不平:桑霞怎么能是什么咸肉庄的女人呢?

不过他能告诉王多颖这些吗?他还要保护桑霞和贺晓辉的特殊身份。虽然事实上连他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王多颖当然不知道洪望楠的苦衷,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宣泄:“你叫我没有急事不要到这里来,原来就因为金屋藏娇,藏了一块咸肉庄的咸肉!”

洪望楠心急火燎地拉住王多颖:“你要判一个人死刑,也要容他请个律师,辩护一下吧?我可以为自己当辩护律师吗?等我辩护完了,你想怎么判我,就怎么判我,好不好?”

王多颖神经质地打了个哆嗦,猛然甩开洪望楠的手:“你放开我。”

“你先答应我,好吗?”

“你的手还不知干过什么呢,不要碰我!”

洪望楠终于火了:“你怎么这样!”他心里本来就有事,耐心没可能那么充沛。

王多颖使劲抽出自己的胳膊,向马路对面跑去。看见一辆黄包车过来,她伸手拦住,跳上了车,很快便消失于洪望楠的视线。

洪望楠无力追赶,他感到疲惫。最近几天,他们两人每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洪望楠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心神恍惚地走进公寓大厅,公寓经理告诉他,有位小姐拿着本书不吃不喝等了他一下午。他想,也许自己的确对多颖关心不够,多颖今天才会反应如此激烈,也许吧。他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

电梯着陆时引起铁栅栏门微微震动,他疼痛似的抖颤了一下,慢慢拉开铁栅栏门,拉开大半又停住了。他想,他应该做点什么,为多颖,或者……是为自己。他放开门把,转身向大厅走去。

三伯伯搀扶着朱玉琼从门外进来,朱玉琼脸上的两片醉红在透露着她的舒适和满足。她用带醉态的手势,不准确而夸张地把三伯伯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撸下去:“我自己可以走的……我又没醉……不要搀着我,好像我是个老太婆……”

三伯伯退后一步,她却摇晃着向前冲去,三伯伯马上又扶住她,她有些沮丧:“是不行了,是老太婆了,三杯酒就不顶用了。”

王沐天站在顶层楼梯上问:“姆妈,你怎么了?”

朱玉琼抬起脸,看着儿子,眼里闪过一道绝望,但马上就回到醉态里去了:“你妈没用场了,三杯酒就喝得斯文扫地。”

王沐天步下楼梯,搀扶着母亲进了小客厅,给母亲泡了杯茶。朱玉琼问他:“晚饭吃的什么?”

“老罗烧的乡下浓汤。”

朱玉琼不满地摆摆手:“老罗省粮食,所以一个月要烧四五次乡下浓汤,一闻到我就要吐出来了!七月里的卷心菜、洋葱,不烧是臭的,烧好了还是臭的!”她似乎刚发现自己在哪里,“我又不打牌,你扶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执意要回自己房间睡觉。

从客厅里传出音乐,三伯伯开了留声机。

回到卧室,朱玉琼坐在床上,忽然醉意全无,一把把王沐天拉到自己身边,眼睛看着门口,低声说:“你藏在后院棚子里的东西,家里有人看见了。巡捕在我们家前后门都放了暗哨,你住在家里不安全。你是姆妈的命,你没了,姆妈的命就没了,晓得吗?”此刻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在儿子面前,口吻简直有些哀求的意味。

王沐天的小把戏还是没瞒过母亲,心虚地点点头。朱玉琼闭上眼,摆摆手,有这样不省心的儿子,她的确是累了。

王沐天轻轻关上房门,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三伯伯叫住了他。三伯伯看着他的眼光有种异样,轻声说:“你来,坐在阳台上乘风凉吧。今天是东南风,阳台上比楼下凉快。”

他只得乖乖地退回去,和三伯伯一起走到阳台。

三伯伯坐在左边的藤椅上,用手里的蒲扇轻轻给右边藤椅上的王沐天扇风。两人都似乎各怀心事,都沉默着,气氛显得很沉闷,这种感觉王沐天是不曾有过的,他现在和三伯伯在一起很不自然。

突然,楼下王多颖的房间爆发出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钢琴声,王沐天本就心虚,心惊肉跳地眨着眼皮。钢琴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三伯伯注意到王沐天的额头:“你的头怎么了?”

王沐天不由自主地抹了一下被蓬松的卷发覆盖的一小块绷带:“撞在电线杆上了。”

“怎么会撞在电线杆上呢?”

“我一边走路一边读书,就撞上去了。”

“阿沐啊,你现在可以当撒谎博士了。”三伯伯放下了蒲扇,“自己撞上去会撞到那个地方吗?明明是被人打的!你跟桑霞一块儿在做什么?”他不想再听王沐天扯谎,直接把话挑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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