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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由于要在农历新年之前赶回老家,所以二月十二号我就上了回山鸣的火车。尽管我拒领奖项让秋原先生很恼火,但他还是给我透露了一些消息,我的做法让委员会的评委们很不高兴,有持批评态度的,有调解事态的,也有隔岸观火的。据说那里气氛很紧张,委员会的评委们为此紧急召开了一次内部会议,探讨如何把“拒领”所带来的影响降低至最小,在他们看来,这是很糟糕的影响,换句不好听的话来说,我的行为是在质疑这个奖项的权威和价值。秋原语气很不好的说有个人把我臭骂了一顿,要号召同行对我进行批判教育,另外他们已经在着手更换另外的人选,乃至说连理由也找好了。

我心想:这些都同我没关系了,叫他们吵闹去吧。

我望着车窗外流逝的雪景,心里获得了一种平静,乃至说无端的亲切,是从何时起自己开始觉得躺在坚硬的土地上也比躺在女孩的怀里要更加令人踏实?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能由那自然世界里感受到久违的亲切情感,对那些与人毫无干系的植物产生了喜爱之情,由那山峦河流里自己才能展现出对生命的敬畏和珍视?这些都已无从考究。

铁道在山峦间蜿蜒,现在是深冬,山丘上光秃秃的,尽管雪色掩盖了带给人荒凉的景象,但那贫瘠的土地仍旧冒出雪层,扎根于土地里的灌木只剩下干枯的枝条,少许雪粒依附在上面。铁道绕过山峦,我从车窗看到火车头从山峦的另一边钻了出来,继而爬上一座桥梁,自己眼前的光芒忽然闪烁起来,继而发现那是由山下河谷反射的阳光。车厢内顿时明亮了许多,连手上的毫毛也清晰可辨,散发着银色的光泽,但刹那间眼前一阵昏暗,那徒然的变化让眼睛来不及适应,车厢又再次明亮起来,车尾绕过了山峦。

由桥上眺望河谷,河水像女孩子常戴的手链似的闪闪发光。

我心头平和下来,几乎想睡过去,但又惋惜于这稍纵即逝的美景,故而忍着酸疼的眼睛贪婪的沉浸于此,这种心态多么像自己一贯对情感的若有所失啊。我心里浮起一丝悲切,但又觉得它带给自己一股暖流,我沉浸在这悲喜交加的景象里,心想这样的地方多么适合让肉体和灵魂混合着雪水一同流进河谷里沉睡啊。但此情此景却又让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或多或少有些幼稚,反而隐隐认为生命显得弥足珍贵起来。这不禁使我突发奇想:自己是不是还停留在原始生物的阶段呢?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保留了原始生物的野性,尽管以人的面貌存在,但到底要在自然世界里生存才最为自在,而在人类社会反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故而在一众人当中凸显的自己格格不入,活像一只披着人皮的羊。自己一心寻死兴许正是由于无法适应人类社会生存规则的表现,于人的眼光来看,也是不具备为人的资格,无论予以自己在人类社会怎样的地位和身份,若以一颗羊心假以人类的外表生活,无论如何它都体会不到以一颗人类的心生活是什么样的感受。而自己只有回到纯粹的自然世界才萌生出求生的本能,是否正好说明了这一切呢。可是当我觉得自己是作为一只原始动物存在于人类社会时,又未免觉得有些好笑和天真,与其说自己是一只原始动物,不如说自己是一个还未完全成熟的孩子更易令人接受吧?然而无论哪种说法,在外人看来都是无比荒唐的想法。但在两者之间,自己似乎更加倾向于前者呢,那对人的抵触和防备不正恰好说明自己保留了一只原始动物的天性吗?也不管对方是出于何种目的,乃至说善恶之别,自己内心始终对于人怀着的警惕不正如那些自然世界里的动物对于人类的态度嘛。然而这些都不过是自己愚蠢的幻想和揣测,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事实,与其探讨自己是否作为一个“人”存在,不如说明自己为何不能像一个“人”生活,投入到那些一往平常的生活里。

当我还沉浸在那纯净的雪色勾起的幻想里时,广播里传来声音告之前方山体坍塌,掩盖了铁轨,由于是单轨线,所以只能等前方调度所派救援列车疏通线路且确保能够使用的情况下才能重新上路了,要是情况再糟一点说不准只能原路返回。车厢里顿时充满了好像令人闻了便情绪失控的空气,大家纷纷离开座椅趴在车窗上观察,然而坍塌点不知道离这儿多遥远呢,说不定是巡线工人发现了所以通报了上级,调度这才命令司机停下来呢。但旅客们那样的举动本身又是人类的正常反应,反而是自己正襟危坐的模样显得有些另类。

列车员到每一节车厢安抚旅客,重复不停的道歉和仔细的解释缘由,那模样可真是善良呐,但总有人将气撒在他们身上,使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又反而善解人意起来了。为了缓和气氛,他们为每一位旅客倒来热水,脸上始终挂着充满歉意的笑容,但那其实是很勉强的笑容,因为他们自己本身也是受害者。倒是那种笑容让我联想:自己曾经以笑示人的模样是不是同他们如出一辙呢?

“你笑的真勉强。”我脑海里突兀的又响起叶冢青说的这句话,且几乎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在我身旁鞠着身子倒热水的姑娘闻言抬头说:“我们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呐。”

我没意识到自己这句低吟造成的误会,忽而听她这么说,迟钝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我理解。”

“人人都像你这么通情达理,这也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了。”

我听了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是啊,年纪轻轻就来做这份工作是挺遭罪。”

“现在的工人哪有什么地位呐,尤其那些北方来的人,最没礼貌了。”她压低了声音说,然后又到别桌忙活去了。

靠近铁道的是一片油菜花田,雪色已经开始悄然融化,但还残留在茎叶上的冰块又不禁使人催生一股寒意,使人不自觉的心想冬天还未过去呐!更远处有一座村庄,背靠着一座山依次修建的,在层层叠次的民居间簇拥着竹林,而其中蜿蜒曲折的路径将每一所房屋分隔开来,看着紧凑却并不彰显拥挤,反而给人一种精致结实的感觉。火车说不定是在哪个少数民族聚集区抛锚了,那些民居都是木质瓦房呢,不过也有混泥土建成的楼房坐落其中,墙体粉刷的雪白,极为显眼。但是一条宽敞的马路从山腰上通过,将村子一分为二,村子有种说不出的干净。

我问列车员这是什么地方。

“好像是个风景区吧!”他不确信的回答说。

“这么说可以在那里转汽车咯?”

“这我没法给你明确的答复,不过最好不要冒险,说不定线路很快就顺通了。”

听他这么说反而坚定了我的想法,在办理了中途下车的手续后,我便下火车往村子走去。由田里穿过去,翻上那条马路时我方才发现火车周围是一片辽阔的油菜花田,积雪虽尚未完全融化,但郁郁葱葱的油菜花已散发出生机勃发的气息,在那绿意盎然的田地里隐隐浮现着艳丽的黄色花瓣,像是飞舞在这寒峭与清冷冬日里的黄粉蝶,倒是山丘上还光秃秃的。

我在村子里找了一间旅馆住下来,中年微胖的男店家对我的到来有些惊诧,“油菜花完全盛开还有十天左右呢。”

村子里确实有些冷清,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火车在那边油菜田里抛锚了。”

“这么说一时半会动不了了?”

“是啊,线路塌方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动呢。”

“还有人下车吗?”

“不知道。”我摇头,“这里有转乘出去的汽车吗?”

“要一个星期以后才会来,油菜花还没完全绽开呢。”

我在二楼挑了一间靠街的房间,黄昏时听到楼下一阵嘈杂,于是走到楼梯口,发现店家在招呼一帮人准备去火车那儿招揽客人。

“姜央!”楼下有人大喊。

“好啦,来了!”我背后响起一阵急促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回头之际,那人已从另一边飞快的跑过,我再寻着声音追去时,只看到一头黑亮的短发像风筝似的随着一起一伏的背影颤动着往楼下跑去,至始至终没看到那女孩的面孔,待她跑到楼下,人群便稀稀拉拉的一同往屋外走去。

没多久光景,楼下再度传来嘈杂的声响,聪慧的店家招揽了不少旅客下车到这投宿。稍晚些时,夜色悄然占据了角角落落,但窗棂外仍然一片透亮,除却店家打开了电灯,在这白雪皑皑的冬日里,即使没有灯光,夜色也不会过分浓郁。由窗口眺望,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停留在油菜田里的火车,但若不是车厢内打开了灯光,人们只会以为那是一道沉浸在夜色里的乌黑田埂而已。

我出门准备找点吃的,店家已率先招呼道:“正准备让人上去叫你,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吧,食物马上就准备好。”

一楼大堂摆了一张长方形的桌子,那些由火车上下来的旅客围坐在一起,看样子店家打算办一桌宴席招待客人,我挑了个末尾的角落坐下。

夜半时分,我听到积雪融化发出舒坦的低吟,蓦然惊醒,我只当是自己在寂静的夜色出现的幻听。这时不过才凌晨五点,我枕着手隐隐听到窗外传来微弱的声音,屏息细听之下发觉那是河水流动的声音,推开窗户,那阵微响顿时清晰有力了许多,应当是河谷那边传来的。油菜地里的火车已不见影踪,大概列车员关了车灯吧,气温已经降至最低,那消融的雪水似乎又再度凝结,但过了六点以后想必就会暖和起来,空气展现着前所未有的澄澈,某些浮躁的事物沉淀了下来,连我内心也未曾泛起波澜,这冷凄凄的夜晚只有它在寂寞的跳动着。

楼下忽然传来拉开门栓的声音,我伸长脖子把目光投向街道,由屋子里射出来的灯光在街道上映现出一道宽而斜长的光芒,径直投在对面的门户上,店家走出来合上店门,街道又恢复了往常的朦胧,他挑着水桶消逝在街道明暗不定的光影里。这时,一个黑影突然跳上窗台,我大惊失色,几乎下意识的叫出声来,并惊慌失措的往后退去,险些摔倒在地,一只黑猫跳上了窗台,眼睛好似质地极佳的翡翠似的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我松了口气,浑身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只黑猫沿着窗沿跳到了另一边,我走过去,发现它是由隔壁的窗台上跳过来的,一只蜈蚣顺着墙壁钻进了缝隙里。

“那边是河谷吗?”天亮时我问店家,“是啊,雪水融化,河水突然涨高了好多。”

“昨晚的客人都是要从这里转乘汽车?”

“只是借宿,有些客人想睡在大床上嘛,据说是和列车员协商好了,一旦线路开通了就来通知他们上车。”

正说话间,楼梯间传来一阵熟悉的啪嗒声,我认出是昨夜那个女子,不如说是那阵独特的脚步声表明了来人的身份,虽未看到她的容貌,但是那头黑色浓密的短发以及略显仓促的脚步让女子透露着一股精灵般的调皮气质,又与昨夜宛如春风一般从自己身后荡过的气息别无二致。

“姜央,慢一点,当心摔下来。”店家严厉的呵斥,他这张面孔让我一下子想起秋原先生。

“我去看看就来。”姜央扶着楼梯把手,一只脚还踩在上一级台阶上没有收回来,她看来应该刚刚二十出头,或许还要小一点,说不定是因为这里山水养人的缘故,她的年龄比我估测的还要稍大呢。

店家瞪了她一眼,便默不作声了。一阵啪嗒的脚步声响起又快速消逝,姜央像一只灵巧的松鼠似的从我身旁飞快的跑过,那阵由身体带起的风像从峡谷掠过一样迅疾,回过头来时,已空空如已,我颇感惊奇,不禁下意识的觉得在她身上存乎着大自然馈赠于她的灵动。

我好奇的跟了出去,再发现她的影踪时已经出现在油菜地里,不晓得她是不是极度喜欢奔跑,她飞快的从油菜地里穿过,火车上的旅客都不禁投来惊异的目光,然而对被困在火车上的他们来说,那只不过是一阵风罢了。姜央顺着火车奔跑,在火车头那里绕了过去,列车阻隔了道路,她的身影短暂消失在火车后,不大一会,就只能看到一个渺小的身影出现在山丘那边,继而没入林子里。尽管遥远,但依稀可以看到山丘表面留下她的一串脚印,积雪大势尚存,倒是她要去林子里看什么呢?

我若有所失的往河谷的方向走去,但心里又冒起去山顶的念头,也许河谷就在山背后呢。小道蜿蜒曲折,但如果一心只想往上走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迷路的,踩过一道铺着竹林的枯叶落下来腐败的石板路,山上很荒凉,只有一点就着的枯草,尽管山下的油菜花已经快要盛开,山上好像还笼罩在冬日的氛围里,但是散落在山丘上的桃花枝含苞欲放的花蕾又不禁使我一阵狐疑:冬天已经消逝了吗?

前面是绵延的青色群山,奇怪的是山巅的积雪都已融化,反倒是山脚还残留着积雪,我的喉咙间有股想要放声呐喊的冲动,但又不晓得为何要表现得这等失态,假如那些山峦都富有鲜活的生命,我几乎有种想要跪伏下来的冲动,那对生命的敬畏浮上心头。然而自己为何一旦同自然世界的距离过于疏远,就会涌起对死亡的崇尚,甚者对与自己有关的亲密事物也充满了敌视和防备,总之不可理喻。

也许自己的确还保留着原始生物的一些习性。

一只绯红艳丽的大型鸟类从我头顶飞过,无论是飞行的动作还是体态来说都极度优美,其线条细长的尾翼使人一下子联想到古代神话中的凤凰鸟,它消逝在山丘的另一端,犹如惊鸿一瞥匆匆而逝。下山时,在竹林边缘捡到一根细长的羽毛。

“这是什么鸟的羽毛?”我回到旅馆后问店家,他诧异的接过来,好像捧着宝贝似的,“这是锦鸡的尾翼,你怎么得到的?”

“在山上捡的。”

“这东西很少见,会给你带来好运呐。”

“还有这么一说。”

“如果你能待到一星期以后就晓得了。”店家神秘的回答,对于他这不知是山里人迷信的说法,反而让我感受到一股淳朴的情感,但他后面卖弄关子的表现又瞬间荡然无存。

这片羽毛用来做书签显得有些不合适,其长度快有两本书的长度了,拿来挂在门把手上倒还不错,或者拿来做一支羽毛笔,不过恐怕也用不上了。一产生这个想法,我就心生一股厌烦,于是把羽毛丢在了一旁。

晌午时,楼梯间又响起那阵脚步声,我心想她这才回来啊。脚步声在门口戛然而止,这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门口,耳朵细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但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我一跳。

她大概还是跑着回来的吧?脸颊两侧和鼻尖泛着微红,尤其是额头上挂着晶莹的露水般的汗液,湿润的头发紧贴着皮肤,呼吸倒是很均匀,看来她已经习惯了奔跑。但她的表情很严肃,眼神有些迟疑,嘴唇微微颤动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张口,但她既然已经敲开了门,又说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她要说什么呢?思考之际,我被她细长漂亮的眉毛吸引了,但漂亮是个媚俗的词语,不如说那眉毛美的令人赞叹不已,果真像古人所形容的柳叶细眉,这为她增添了几分英气,而又丝毫没有影响她身为一个女子的娇柔。我不由得联想起城里那些风尘仆仆的女子,顿时不免替她们悲哀起来,那都不过是现代社会下丧失了淳朴圣洁的玩物,要了没了这点东西,再美丽的女人也会黯然失色,她们的高贵就会像轻飘飘的羽毛落到污秽的土地里。

“有什么事呢?”我问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也许那正是少女的羞涩呢。

“听说你捡了一片羽毛对吗?”

“噢,你说那个啊。”我转过身把刚才丢在桌子一旁的羽毛拿来,“你去林子里不会为了找这样东西吧?”

“咦,你怎么晓得我去了林子里?”她狐疑的望着我。

“当然是看见的嘛。”

她的短筒毛靴已经呈现半湿润状态,鞋头和鞋缘沾着雪粒,连扎进鞋筒里的裤脚上都沾着白雪,像是蒲公英一样。她的脚一定僵的不得了,但是由于快速奔跑使得血液流速加快的缘故,她恐怕还没有感受到那股由脚底传遍浑身的刺骨凉意,林子里肯定遍布着她凌乱的脚印。她为了寻找锦鸡自然脱落的尾翼,不顾严寒也要到林子里寻找这东西,我不晓得空手而归的她是何种心情,又不免心想这或许对她而言存在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义,说不定这美丽的羽毛寄托着她的某种心愿或者情感呢,就像自己对自然世界所寄托的情感一样。可是尽管她为了寻找锦鸡的尾翼做出那样惊人的举动,但现下她却展现出一副犹豫不决的神态,说明她尽管十分渴望得到我手里这片尾翼,但因为别的缘故让她难以张口,啊,多么相似且单纯的情感,这与自己对幸福快乐的追寻,但又望而生畏的姿态简直如出一辙,或许她又只是纯粹不好意思张口罢了。姜央当下的举止让我产生了同病相怜的错觉,尽管不能完全相提并论,但却让我得到了某种近乎自我安慰的释然:对于那些彰显着特别意义的幸福快乐之事,人们一向抱着小心翼翼且战战兢兢的心态。

“送给你了。”我把尾翼递给她说,姜央流露出喜悦的笑容,恍惚间,我误以为山丘上含苞待放的桃花都绽开了,一种亲切的情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

从楼梯的栅栏缝隙间,我看到店家已经在忙碌着装点门面,或许是在准备接待一星期后涌来的旅客,那可是相当辛苦,既要打点田地里的油菜花,又要忙着招呼客人,生活的忙碌也就不言而喻。他和姜央是什么关系呢?从早晨他严厉呵斥姜央但又不失为一种父爱表现的态度来看,他们之间或许多半是父女关系,但是他那副平凡甚者严格说起来有些丑陋的体态容貌,又不免使人质疑,但也许这正是无数中国父亲的缩影,乃至说将幸福快乐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的实际体现。他五点便早早起床到河谷那边挑水,或许是烧水做饭,或是给客人洗漱用,也许在我后面又睡过去的时候,他已往返河谷和旅馆之间数次,那消逝在街道尽头的背影,不禁使人为此感动和唏嘘,而这种勤劳和隐忍却又恰恰是这个民族的伟大之处,姜央的可爱和纯真本身就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但幕由使我产生困惑:是什么东西把他们紧密相连在一起的呢?

这对父女勾起了我的回忆,那是在产生这种疑虑的瞬间自然而然浮现出来的,甚者未曾察觉就已经陷入了对往事的追思当中。直到那些借宿在此地的客人谈笑着回到旅馆,自己才由那失神当中挣脱出来,对于这些旅客来说,也许火车在这个地方抛锚本身就是人生际遇的一种表现,先前他们在火车上气愤沮丧,与现在的谈笑风生形成鲜明对比,人生之事的峰回路转常常叫人始料未及。这不由得使我暗自揣测,尽管自己当下对亲密事物的无所适从,文学事业的心灰意冷,甚者说对生命的淡然,这些事情终有一天都会改变吗?也就是在接下来的余生之中,自己会否因为什么缘故获得彻底的释然或者解脱呢?但又不免沮丧的认为,只要那些回忆尚存,自己便始终会为其所困,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自己并非为回忆所困,虽说它是过去事实存在的一种依据,自己却并非因为这种回忆的事实时常幽现故而为困的缘故。这到底不过是一种浅薄的认知,说自己为回忆所困,不如说是被困于回忆所展现的事实。

当那桃花凋谢时,人们黯然伤神于生命的仓促还是转瞬即逝的美好呀?

好好活下去——我对这句话向来无感,不管是对于“活下去”这句话所阐述的含义还是它本身所代表的一种关乎于人的事实,也向来充满困惑,活下去代表着人生的怎样一种启示呢?或许只是跟人传递一种简单易懂的纯粹信息,叫人活下去罢了,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了,活下去似乎成了最无可争辩的真理。哪怕有时我也禁不止劝慰自己:不必矛盾,活下去就是了。

但有时又未免觉得无趣。

店家打算去河谷那边网几条鱼回来招呼客人,于是叫姜央下来照料店面,女子踩着熟悉的啪嗒声飞快的跑到楼下,然后把店家送到门口,房檐边不断的滴水下来,导致门槛前湿漉漉的,姜央拿来一块布盖在上面,旅客都聚在一起打麻将,桌子和牌面发出的敲击声好像那阵啪嗒的旋律,为这万籁俱寂的清冷午后增添了一点儿生活的韵味。但是细听之下,又不晓得从哪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滴水声,其动静微弱却极富穿透力,也许是积雪的消融加快了速度,要赶在油菜花盛开之前彻底消逝,所以心急火燎的也不顾是否会被人察觉离去的匆忙。

我不由得一阵感伤,在自然世界到底也存乎着来去的身不由己。

“你怎么老站在楼梯口呀?”姜央发现站在楼梯口的我,她由柜台那儿抬起头来问,由于我站在她的上方,所以自然而然看到她的头发由额头中间不偏不倚的分开往耳朵两侧垂落的景象,她的额头很圆润洁白,像一块细腻的羊脂玉片,又像一块平原似的平缓下沉,山梁一般的鼻翼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后又渐而升起,那两片好似朝霞一般的红唇则藏匿在后面呢。

我趴在栅栏上回答说:“在听冬天消逝的声音呢。”

屋外仿佛的确传来坚冰消融,嫩芽抽枝的微弱声响,甚者那副白雪皑皑的山峦暮景已然转换为绿意盎然的景象也浮现在眼前。姜央浮起舒缓的笑意,不晓得是不是从门户外映射进来的辉光衬托出了她牙齿的洁白,那种笑容也随之看起来无比的澄澈,使我不禁认为那就是世间最为纯粹和富有情感的一种神情,那些年在山鸣和老家洛安所见到的笑容都实在过于平乏和生硬,也许正是因为这位少女常年伴随着自然世界的气息生活,所以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大自然的钟灵毓秀,或许自己对她所产生的亲切情感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河谷那边的冰都化了,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也能听见那种声音。”姜央望着门口若有所思的回答说。

“一定有助于睡眠呐。”

“那不倒没有,其实因为聚精会神的想听仔细是什么声音,精神反而兴奋起来,所以睡的比平时还要晚一些呢。”

“即使常年累月也不分辨不出来?”

“那个嘛完全是毫无根据的事,怎么分辨的出来呢?也许只不过一大早醒来,冬天就过去了。”

“但那些声音的确是冬天消逝所留下的痕迹吧?就像是锦鸡褪落的羽毛。”

姜央想起什么,“说起羽毛,我还没跟你道谢呢,真像父亲说的,刚开始的人运气总是很好,我第一次找这羽毛的时候就一下子找到了两片,后来渐渐的就越来越难找了。”

从她说的话中,验证了她和店家的父女关系,也许正是亲情把他们紧密的联系到一起。

“那羽毛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我好奇的问。

姜央摇头,“没有,就是喜欢。”

我大为惊诧,她不顾严寒和还未消融的大雪钻进林子寻找这种羽毛,仅仅只是因为出于毫无目的得喜爱,但我转瞬又释然了,也许这便是幸福快乐的情感来源,我的目光被围坐在一起打麻将的旅客吸引,陷入了沉思。

临近时黄昏时,我泛起一阵困意,躺在床上很快睡了过去,临睡前我听到河谷的方向传来轰隆的一声巨响,那是春雷吗?我怀着这个疑问睡了过去。后来在一阵阵叮叮当当的琐碎声中醒来,我不由得躺在床上细细聆听,那是楼下传来的炒菜声,应当说是铁勺和锅子碰撞产生的动静,也是生活的音色。一种久违的情感浮上我的心头,我想起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回忆了,在老家洛安的时候,自己午睡醒来时也常常听到这种声音,那是母亲在忙着准备晚餐。而现在自己再度听到这种声音,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近乎于亲情的微妙情感,在某一瞬间使我觉得琐碎的生活也充满了某种鲜活的生命力。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再听到这种声音了,岁月久远的几乎快要让我忘记了,自己的幸福快乐便是随这些声音一同消逝不见的吗?我感到一阵悲切,自己对于生命,或者说生活已经麻木无感了吗?还是说种种的幸福快乐都是在不经意间悄然浮现的,当人越发执着或追寻于这种情感,反而就会空手而归呢?我的心底毫无头绪。

一阵熟悉的啪嗒声从楼下由远而近,紧接着敲门声响起,我打开房门,也许是才刚刚苏醒,所以还处于一种原始的对沉睡的贪欲之中,我对姜央产生了一种身体上的生理渴求,也或许是自己此刻心理上的促使以寻求的慰藉呢。

“吃晚饭了,我都不晓得你多久睡觉的。”

“这是春困呢。”

“这里多少有点无聊哈,在这里生活也是一种考验呐。”

我明白姜央说的意思,这里的生活的确有些平乏,但对于习惯了这种状态的自己来说,反而是种难得的享受,因为处于自然世界的缘故,所以像头发躁的野马变得温顺下来。

“所以你已经在这里生活的得心应手了?”我问道。

“哪有得心应手这种说法?”

“的确有呢,有些人每天三餐一顿也不落下,又没有什么烦恼,就算有也是因为一些生活琐碎一时产生的,他们把生活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平常干一些喜欢做的事,总之一天很快就不知不觉的过去,这样子还不叫得心应手吗?”

“那样子就算得心应手了?”

“许多人梦寐以求呢。”

饭间我询问店家在河谷那边有没有听到打春雷的声音。

“那是什么春雷呀,是一块大石头落到河里的声音,不过那石头真是大啊,有一辆卡车般大吧,从山上滚下来直接砸进河里,那声音确实很响,那么远你都听见了。这种事经常发生嘛,雪水融化的时候让土壤变得稀松,那块石头说不定本身就要掉下来了。”

“我听到那声音第一反应以为打春雷了呢。”我说道。

“只要下过雨之后就快了,现在雪都还没化完,海拔高的县市还在下雪呢。”

饭后旅客又聚集到麻将桌上,店家从后屋铲来木炭把火炉烧旺,许多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烟雾从麻将桌那边飘来在屋子里弥漫着,好几桌客人都在抽烟呢。店家抓来核桃和爪子之类的小吃放在炉桌上,我围着火炉取暖的同时透过烟子关注着姜央麻利收拾餐桌的身影,她娴熟的把每一盘餐具里残留的食物赶到大碗里,然后将餐具摞起来搬到后屋,如此往返数次,又用干净的抹布把桌子擦拭了两遍,最后摆上一盆像是野菊的花,那顿晚餐好像是一阵虚幻的回忆似的。我只感觉自己看了一出精彩的默剧。

姜央捂着冻僵的手来到火炉旁取火,她脸色有些苍白,但不过一会儿便泛起了夕晖晚霞似的红晕。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会做这些事的人呐。”

“哪里不像了?”姜央好奇的问。

“看起来就像某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你是想说娇贵吧?”

“大概是这个意思。”

“慢慢的就不会像了。”

“我理解,类似于生活印记的东西嘛。”

“光说我,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为生活劳碌的人嘛,公务员吗?”姜央打量着我问。

“这倒不是。”

“总之是干着很轻松的职业吧?”

“不算是,倒是很无趣。”

“坐上一整天?”

“是啊,腰因为经常这样所以酸的不得了。”

“屁股更遭罪吧!”

后来才得知,她其实是趁着假期到这里来帮助父亲打点门店,而她本人在西南大学任教呢。

我泛起一阵笑意,“所以你也是经常坐在柜台那里咯?”

“也是常常坐上一整天呢。”

“所以才那么喜欢奔跑吗?”

姜央拘谨的笑起来,“那是为了能够追上锦鸡养成的习惯,所以感觉只要有走路的需要就会自然而然的用跑步替代。”

我恍然大悟,“说起来昨天我还在后山看到,不过那样的速度追的上吗?”

“勉强可以跟上,那片羽毛是它掉的吗?”

“大概是吧。”

“那会给你带来好运,锦鸡是这里人崇拜的图腾呢。”

“就和大多数中国人崇拜龙是一样的,所以你收集锦鸡的羽毛也是出于对它的崇拜?”

少女流露出羞涩的神采,这倒让我有些奇怪。

“你想看看吗?”姜央问道。

“你收集的那些羽毛吗?”

“恩。”

姜央咳嗽了几声,不知道是因为炭火燃烧时的烟子还是旅客们肆无忌惮抽着烟的缘故。她带我上楼去她房间,其实和我挑的那间屋子相隔了不过三个房间而已,那是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她似乎并不避讳将一个陌生男人带进去,这是因为她的单纯还是压根没有感到别扭呢?她的床榻靠着窗边,铺着红色白边的被褥,床榻的另一边有一张梳妆桌和衣柜,窗帘是青花瓷蓝的色彩,摆设是所谓的极简风格。

梳妆台面上有一本张爱玲的《红玫瑰白玫瑰》,我惊诧不已,心想她还喜爱读小说呢。我拿起来随意翻动几下就轻轻放下了,书香倒是挺好闻。

“那是一位旅行的作家落下的。”姜央解释说。

“看过吗?”我问。

她摇头。

“这倒也是,总比不上你在林子间追逐锦鸡的乐趣要大,不过这本书的作者就像那锦鸡一样优雅,现在好些痴男怨女都爱她着呢。”

“名字很好听。”

“故事不是好听的故事喔。”

“不晓得,没看过呢。”

“我也是拿上书就犯困,所以也没看过,不过你倒是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珍藏,说不准一下子就精神振奋起来了。”

“珍藏说不上,小玩意而已。”姜央打开衣柜门,从里面拿一件传统民俗服装出来铺展在床上。

“这是?”

“模仿锦鸡制造的服饰,就和汉服一样。”

“逢年过节时穿的吗?”我问。

“是啊,比方说下星期就要穿。”

“是什么日子?”

“迎接那些客人嘛,是种礼节。你看,我把那些羽毛都粘在这上面了,不过都还差好些呢。”姜央指着宛如锦鸡尾翼似的裙带,把羽毛粘在上面的确有种美感。姜央小心翼翼的把衣服收起,又挂进衣柜里。我们两人走出屋子外,正巧有旅客要热水添茶,姜央便踩着那阵子啪嗒声飞奔下去了。我重回火炉旁,心想姜央寻找羽毛的行径只是女孩子的某种特殊爱好罢了。

这时,外面走进来几位客人询问是否有热水洗澡,姜央拿不定主意,因为要洗热水澡的话就要全凭她父亲到河谷那边挑水,从店家四五点就出去挑水的情形来看,水管大概被冻住了吧,倒是店家听觉敏锐,像闻风而动的兔子似的从柜台后抬起头来:“姜央,什么事?”

“他们要洗热水澡。”

店家闻言朝旅客说道:“可以,不过要等一两个小时呢。”

那几位旅客表示时间太久了,准备去别家投宿。

“去哪里都一样,我们这儿还没有铺设自来水管,用水什么的都要去河谷那边现挑,无论哪家都一样呢。”

几位客人面面相觑的犹豫了一番,就只好应允下来,又走过来在火炉边围坐着。到风景区来的汽车要下个星期才来,他们难道是从火车上下来的?我不禁好奇的问了一句。

“是啊,列车员通知说线路多处塌方,前头的还没顺通,中间又塌了,两边都堵上了,救援列车进不来,只能一处一处的抢修,火车什么时候能动谁也不知道。”

“等于说火车现在被困在这儿动弹不得了?”我问。

“可不是嘛,据列车员说已经请求警方支援了,正连夜送淡水和食物过来呢,那边已经有人闹事了,大家都着急的不得了。”

谈话间,店家拎着大桶小盆往外送,不一会儿,一阵马达转动的轰隆声把寂静绞的七零八碎,那似乎是拖拉机的声音。我看了看柜台那儿,姜央不知道哪去了,那阵马达轰隆声也逐渐减弱了。

我只好听由火车上下来的旅客讲车上发生的事情。

“第七节车厢有人把乘警打了,伤的还有些重,脑袋都破了,打人的家伙立马就被拘捕起来了,吃几天牢饭是铁定了。”

“据说还是同行呢,说是其他铁路局的,仗着这个,要列车员放他到餐车那里去。”

“我是受不了车厢里的味道了,这都快一天一夜了,估计火车上的储备水源也快不够了,恐怕冲厕所的水都要省着用。”

我听了一会儿,感觉一阵睡意袭来,就回去睡了,上楼梯的时候不禁好奇的往后屋探头看了一下,她去哪儿了呢,难道跟着父亲一起去河谷那边去了?想到这里,我的心便不禁跟着揪了起来。

由窗户那里可以看到油菜地里车厢里灯火通明的火车,林子那边的积雪似乎还没有消融的迹象,倒是油菜地里的绿意已经越发葱郁,连房檐滴水的趋势也渐而减弱,天气好像暖和了一些,大概因为没有刮风的缘故,万物的死寂在雪色的渲染下浮现着凄冷的气息。

夜里听到拖拉机和警笛的声音。

我醒来时,旅客都还没起床,旅馆里冷清清的,外面却朝霞似火,我在火炉旁坐了下来,炭火一早就烧好了。

过了一会,姜央从后屋走出来,她瞧见我说道:“昨夜你睡的好早,本来想叫你吃夜宵。”

“自从不读书以后就再也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了。”

“那几位客人饿了嘛,你心里肯定很恼火吧?我听说火车一时半会动不了。”

“恼火说不上,能十五那天赶回去过年就好了。”

“昨夜警方送来许多淡水和食物给火车上那些旅客,折腾了大半夜才回去呢。”

我脑袋晕晕乎乎还没清醒过来,我本来想问姜央要不要去林子那边,但思索了一番后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在围炉旁坐了一会,回楼上拿了围脖,就离开旅馆独自去了林子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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