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那年,已经进厂工作了,开始喜欢文学。我家楼下有一个青年,懂得许多,他说学文学应该从古诗开始,接着就借给了我一本《诗境浅说》。这本书是上海开明书店印刷发行的,出书的日子,正好在上海新中国成立前夕,即1949年4月。封面呈嫩黄色,隐约有团龙的图案,书名则用套红行楷,亦仿佛“朱笔御批”,这样悦目而且奇妙的设计,现在我架上的几千册书中,也唯此一种。
此书为清代大学者俞曲园的后人俞陛云所撰,书中诗歌,皆取材于唐诗三百首,分甲乙丙丁四编,有完整的五、七言律诗,也有与律诗对应的摘句。诗、句甫完,陛云便就其格调意义、字句用法,深入浅出地娓娓言之。我当时捧若至宝,下决心将全书抄写下来。我抄了一个来月,实现了理想。这个手抄本现在还在,我把它翻开,眼前总会出现缥缈的往事。
然而那个可敬的青年,并没有半点要我还书的意思,反而又借给我一部《辞源》。他如是说:学诗要学典故、历史和地理,这部《辞源》可以帮助你。《辞源》1924年由商务印书馆印行,已是第十五版了,“每部定价大洋伍元”。扉页上“辞源”两个颜体字,为晚清遗老即后来做过“满洲国总理”的郑孝胥题写。检索以部首笔画为序,分别归在十二支中,我感到特别新鲜。这厚厚的两册《辞源》,后来跟我东征西进,几十年中,我为它换过一次封面;而发黄的书页,如今已松散不堪了。
我也曾想过把《辞源》抄写下来,但洋洋数千页,字如蝇头,我抄了几页便颓然作罢。可能就在这时,我起了觊觎之心,要把借到的书占为己有。好几次幻觉之中,我都抱着书逃到旷野上,露出一脸的傻笑。因此青年上楼来玩,我就不免心惊胆战,怕他催我还书,但他却从不提起,好像已经忘记了。于是我把书好好收藏着,我对青年的报答,就是永远的感恩戴德,想起我的文学之路,就看见他潇洒的身影,在有泪光闪烁的远方出现。
其实在远方出现的,还有我的一位表姑夫,不过他的神情颇为沮丧,他让我借而不还的是上下两册《杜诗镜铨》。此书中华书局1964年再版印行,清代杨伦笺注,书品极好。姑夫在南京购得,书上还留有他作为纪念的字迹。前几年我到成都参观了杜甫草堂,在事迹陈列室看到一个玻璃柜,内中整齐地排列了一批新中国成立后印行的杜诗全集,有浦起龙的《读杜心解》、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以及钱谦益的《杜工部集笺注》等,但细检一番,发现少了一套《杜诗镜铨》,我奇怪至极,接着又欢喜无限。
姑夫曾连续几次向我催讨,我都搪塞过去;将近二十年,他再次提起此事,说那套杜诗跟过他十年,心里一直在想念。我也知道,借书是该还的,我读书识字,不应如此无赖。后来我去探望姑夫,每次都想要把书还他,但每次又都忘了把书带去。有一年年底,姑夫苦笑着对我说,看来老杜今年又不能回家过年了。
1999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