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曹夫人来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将真实情况说给她听,她听了连连摇头,叹气,把什么事情都想穿了,想透了,第二天晚上,我倒睡得比较安宁。
第三天一早,曹先生出去了,真没有想到他是去我家通知郁达夫的。
第四天早上,我见大公报上有一则郁达夫启事,一看,真把人气死了。《启事》是这样的:
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携去之细软衣饰现银物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
下午,郁达夫来了。见了我,叫我回去。我说:“你不是寻人启事也登出来了?我今天若回家,那不是你的启事要白登了,给报馆里做什么生意?”他说:“我因为不知你的去处,所以才登了报的。”后来据我了解,他一见我拎箱子走出门,马上去车站和码头上找我,找不着。他呆在家中半天,后来看见写字台上有封信,是许绍棣写来的。于是便小题大做起来,他亦没有看仔细内容是什么,就马上拿这封信到郭沫若的住处,告他我已失踪,并且捡到“情书”一封。然后邀了郭先生到我家去看现场,要他看我“卷逃”的痕迹。
曹秉哲律师到我家去,告诉了他我的行止,他虽已安了心,但还要出口气,想倒倒我的霉,说我卷逃。这样,他才在大公报上登了这一则启事。
他在曹家挨了一天,我没有理他。天晚了,他要求住在曹家。我说:“没地方给你睡!你必须走,你和我这个卷逃的人来讲什么话?”后来,由曹先生的说项,让他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次日,他再提出我回家的问题。我就向他提出:“你应该登一则道歉启事。”稿子由我写了交给他,他拿着稿子回去了。第二天,我在报上看到道歉启事,写道:
达夫以前神经失常,语言不合,致逼走妻映霞女士,并登报招寻,启事中曾误指女士与某君关系及携去细软等事,事后寻思,复经朋友解说,始知出于误会。兹特登报声明,并致歉意。
我回家了。这一场风波暂告平息。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一文中这样写过:
不幸的是他和王映霞发生了家庭纠葛,我们也居中调解过。达夫始终是挚爱着王映霞的,但他不知怎的,一举动起来便不免不顾前后,弄得王映霞十分难堪。这也是他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吧?
到汉寿以后
武汉危在旦夕,我们这一家,于1938年的深秋,听了易君左先生之劝,扶老携幼,搬到湖南的汉寿暂住下来。我在盛气之后,余怒难消,要完全恢复十年前的我对他的热情,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在两个人的心中,在到达汉寿以后的一个时期里,也的确有过盼望着重归于好的愿望。他在当时所写的那篇《国与家》里,确是很真实、很明显地表示了他的态度,而且还较具体写出了隐讳之言:
6月初头,正当武汉被轰炸得最危险的时候,我的这小小的家庭,也几至于陷入到了妻离子散的绝境。自北去台儿庄,东又重临东战场,两度劳军之后,映霞和我中间的情感,忽而剧变了。据映霞说,是我平时待她的不好,所以她不得不另去找一位精神上可以慰抚她的朋友。但是在我呢,平时也不觉得对她有什么欺负;可是自从我福建回来,再与她在浙东相遇,偕她到武汉以来,在一道的时候,却总觉得她每日每夜,对我在愁眉苦脸,讨恨寻愁。6月4日,正在打算遵从政府疏散人口的命令,预备上船西去的中间,一场口角,她竞负气出走了。这原也是我的不是。因为在出走之前,我对她的行动,深感到了不满,连日和她吵了几场。本来是我先打算以一走了之的。她走之后,我因不晓得她的去向——当时是疑她只身回浙东去的——所以就在大公报上登了两天寻人的广告。而当这广告文送出之后,就在当天的晚上,便有友人来送信了。说她是仍在武昌,这广告终于又大大地激怒了她。后来经许多友人的劝告,也经我们二人的忏悔与深谈,总算是天大的运气,重新又订下了“让过去埋入了坟墓,从今后每自改过,各自奋发,再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的一个誓约。破镜重圆以后,我并且又在大公报上登了一个道歉的启事。第二天就上了轮船,和她的母亲与三个孩子,一道的奔上这本来是屈左徒行吟的故地,从前是叫作龙阳的,现在是算作汉寿,僻居在洞庭湖西边的小县里来了。……
住在汉寿,读着他这样半忆述半忏悔的文章以后,我胸中的闷气也略为平了一些。我是个倔强的女子,对于自己的愿望与理想,只在意会而不想言传,要我从口头上表示出甜甜密密,我是怎么也做不出来。又打算在大风浪的袭击之后,让心境渐趋平静,再来恢复自己对他的感情而这必然有一个过程。我相信,我们若能熬过了这一段静默的短时期,又何虑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佳境来到?可惜的是达夫偏偏忽视了女性纤细的心理。
9月中,公洽(即福建省主度陈仪)来电促他去闽,于是,正彷徨在歧路上的达夫,船舵一转,心一横,来了一个“我也决心为国牺牲一切了”。他这次“只身奔赴闽中”,实在是彻底毁家的一道催命符。
他动身后,扪心自问: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我究何辜,要来承受这许多再也承受不下去的凄楚?左顾老母,右视娇儿,我深感时日难耐。武汉陷落了,我就决心在困苦中带全家离开汉寿。
到达长沙后的第二日清晨,几经转折,才买到了我们一家的火车票。打算先到江山,再跨过仙霞岭去福州。火车刚驶出车站,长沙便发生了全城大火。消息传来,我既庆幸自己一家逃离火窟,又担心我们的全部衣物行李还全堆放在车站的月台上等待运走。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最使我痛心的,是这十年来的函件和全家的像片,还有保证书与版权赠与书。在火车上的这几日几夜,为逃避敌机轰炸,露宿荒郊,使我的精神没有安定过一份种。到了江山,我把老母、孩子们留在那里,自己冒着敌机空袭危险,再到大火后的衡阳长沙查询行李,但车站员工回答说:“行李全都烧光了。”我只好拖着极度疲乏的身体回到了江山。越过仙霞关又到了福州。
随后据友人传说,长沙大火时车站上的行李,并没有全部被焚,而是被那些坏坯子趁火打劫抢走了;又说,我们行李中的那包信件和像片,曾被一个在湖南资源委员会工作的青年燕君,无意中收藏起来了。
在星洲离婚
烽火长沙夜入吴,
残年风雪过闽都。
一帆又渡南溟岛,
海国春来似画图。
这几句诗,是在我到福州后,与郁达夫又即将南渡新加坡时写给我同学的,那是1938年的寒冬腊月的事。南国的蕉林椰树,碧海青天,也不能使我心情愉快起来。初到的时候,虽然两人都还各有各的心事,但为了应付新知旧友,适应环境,我们亦居然同赴宴会,同游马六甲和槟榔屿。但平日在家里却哑口无言,只有在朋友们来到的时候,才看得见我们的笑脸和听得见我们谈话的声音,友人一散,这一个家又重归沉寂了。真正的心与心的微笑,我发不出来,当然他也无法来开导与启发。
3个月过去了,香港出版的《大风》(10日刊)周年特大号寄到了我们手里。我马上读到了他写的《毁家诗记》。读了一遍,再读一遍,觉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目力。如果撇开了事实而专看这十几首诗的话,实在写得清新流利,哀惋动人。是近代以来,中国诗坛上难有的杰作。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因刺激过深而引起的反感情绪,促使立即写了《请看事实》与《一封长信的开始》的两篇答辩文章和给《大风》主编陆先生的信,马上寄给了《大风》杂志。我写这些文章的动机之一,是想让大家了解了解真相;动机之二,是希望郁达夫再来一个反应。不料,这场戏没有下文了。这倒是出于我的意外的。不过,我替他设想,若不这样认默下来,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于是我就找机会,找友人,向他提出了离婚,无条件的离婚。
说句良心话,夫妻闹到了这种地步,应该是恨之入骨的了,但我并没有,我有时还在可怜他,还在为了他一生中的没有一个知心好友而惋惜,挂想他的今后生活如何度过。因此我之提出离婚,实在还是对他的一种试探。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如他所说的有了可以写“情书”的“情人”,更没有什么人已经在“等待”我。
第一次无效,再来第二次,我就一个人到离开新加坡八十海里的廖内去住了下来(廖内有我的同学在办学校)。我是想到那边去教书散闷的。郁达夫并没有细味出我这行动的内在动机是什么。不但如此,他还写信到廖内学校里来诋毁我。
于是我通过他的友人,第三次向他提出离婚,我对他说:“我没有任何条件,也不要什么东西,只望你能将护照还我,让我一个人回国就行。”出乎意外地,他这次竟允许了。但是,口头上答应,而护照仍扣留在他手里未曾交出来。我知道他并不愿意马上放我走。所以还在有意刁难,我亦只能装作不知,只请他立刻签字。他签了,我亦签了。这是1940年3月4事。
合法的离婚手续已经完备,我已是一个可以自由的人了。但我还要作最后一次的试探,我提出了三个儿子的教养问题:由我来管,请他负担教养费用。他没有接受我的建议,他切断了我和他中间这仅有的一条可以联系的线。
1940年8月,我只身离开了新加坡经香港回到重庆。像浪潮似的我的半生,也就从此告一段落。关于我的坚决要离婚的动机,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一文里确切地写出了他的正确的看法和批判,他说:
后来他们到过常德,又回到福州,再远赴南洋,何以终至于乖离,详细的情形我依然不知道。只是达夫把他们的纠纷做了一些诗词,发表在香港的某杂志上。那一些诗词有好些可以称为绝唱,但我们设身处地替王映霞作想,那实在是令人难堪的事。自我暴露,在达夫仿佛是成为一种病态了。……说不定要发挥他的文学想象力,构造出一些莫须有的“家丑”。公平地说,他实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为什么要暴露自己的爱人?这爱人假使是旧式的无知的女性,或许可无问题,然而不是,故所以他问题弄得来不可收拾了。
在我离开星洲上船时,达夫还等在报馆里,我留下了这样一封最后的信给他:
我马上要上船了,一切手续也都已经办妥。你们报馆里知道我缺少路费,昨天送来了叻币两百元,这是首先该向他们表示谢意的。以前的家用所积余的二十余元,我留下了给你。
你我结婚12年多,至少到今天为止,我还未曾做过一件于心有愧的事情。今后如何,那就要看我的家庭出身,我的本质的如何了。当你我共同生活的初时,你不但没有固定的收入,而且还给予我许多未曾偿清的债务。就是后来的12年里,在家庭的经济上,我亦曾作过许多东凑西补的安排。而今天我所留下给你的,债务是没有的,你已经有足够开支的固定收入。你是饱受过经济的苦楚的,当你在尽情挥霍之时,望你总要顾到三个孩子的生活教育费用。虽然他们是都从艰苦朴素里成长起来,毕竟他们还都在学龄,没有自立的能力,父亲若不以身作则的来管教,又让谁来管教?
你的日常用品和衣服之类,全都放在原处未动。另外还有几套新的衣裤,是我在前些日子里为你赶做成功的,你应该自己处理。我只带了几件自己的替换衣服走,留着的,随你安排。对于这一些身外之物,我是素来不加以重视。
我是中国人,忘不了中国,一定得回中国去。大概你是愿意永远留住在南洋的了。三个儿子,既坚决说须由你教养,我亦不想硬来夺去,但希望你要把他们教养得像个“人”的样子。……
写在后面
郁达夫自己曾说过:“我的气氛,是波浪形的,紧张一时,弛放一时,不能有一年半载的长期延续,不过颓溃的时候,却不至于沉埋到底。”我亦理解他由于极度的自卑感和变态心理,所以也就容易做出那一件件有些绝不避前后的事情来。在夫妻的情份上,我既理解他,也就应该原谅他。这在平时我都想得通,能够接受下来。但一遇到和我本身的爱好面子、爱好荣誉的个性相抵触时,便怎么也维持不下去了。不过在千钧一发,当我提出离婚的同时,我曾替“内心里还在爱我”的他,作出过许多缓冲之计。雀恋故巢,燕寻旧馆,我究竟不是“杨花”和“柳絮”,我懂得情感的牵累,所以也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婉言提出了“孩子我抚养,费用由他负担”的建议。我想,有了这一系列的藕丝联系着,那么我回国,也只是暂时的分居。双方平平气,回忆回忆,看未来的形势,再来安排往后的问题。然而他没有想通,没有体会和接受我这份最后的苦心。
还有,留养在我妈跟前的两个儿子,在签字离婚时,我有意不曾提出来,这也还是在暗示他,给他一个悔悟的机会,但是聪明了一世的他,竞放弃了这一个最终的机会,不久,他将这两个孩子,托给了福州的他的两个女友管教。我们中间的最后的一个根,他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