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瞧出不对来:“女孩子家怎么喝这么多,你等着。”他撂下句话便匆匆返了大厅,只余下头晕脑涨的三小姐在那儿发狠地嘟囔:“要你管!”阳台里搭了木头架子,牵了紫藤花下来,晒着半壁的暖色斜阳。
少顷,周世澜捧着碗水小心地走进来,想来是怕溅出来。赵三小姐蹲着,他也便蹲下来把水递过去。三小姐酸软地接了过去,碗中的清水齐全地倒映了黄昏的颜色,黄灿灿的霞色平铺在瓷碗四周,水心浮着一枚鸡蛋黄似的光被震碎了。
“谢谢。”
“你要再醉了酒,可看再有谁送你回来。”赵明禹把一杯牛奶递给三小姐。
身旁顾玉茹替他片了面包,放到他们兄妹的碟中。“哥,你再说,再说我可回去了。”三小姐把两枚核桃拈在手里打转,又翻过身子寻小锤子。
“早晚把你嫁出去!”赵明禹从抽屉里翻出锤子来,又一把从妹妹芷柔手里夺过核桃,“我来。”他便“吧嗒吧嗒”砸起核桃来,硬硬的壳儿被敲碎,摊了一桌。
芷柔捧着她的杯子,跑过去把无线电拧开,好听的男广播声音响起来。芷柔踩着油棕色地板折回来,把哥哥手心的核桃仁儿一枚枚扔进牛奶里,捂着杯子听广播。
她实在恼她自己,恼她那日的失态,指不定多少的张皇被周世澜瞧了去。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周世澜。他许是小气的,又被自己没心没肺地笑过。这样想来想去,赵三小姐心里实实地不舒服起来,似乎梗了刺,不拔掉不舒畅;又像是巴巴地递了把柄给周世澜,使自己在他面前再不能直起来,只得低低地垂下眉去。幸好的是,今后再没有理由私下里碰面了,三小姐暗暗地想,总没得这样巧的事来。
屋子外的麻雀吵闹不休,从这头扎到那头,转眼的工夫又停在电线上点点脑袋了。芷柔被日光暖着,抿了嘴儿悄悄地笑,像是睡在阳光的梦里。
上海的冬天湿冷,来过几场雨,夹着风便使人恨不能缩到毛绒大衣里。赵三小姐出了报社的门,一股风吹到她脸上像是把锉子,把她一刀刀打磨平了,冷得没了知觉。三个男孩子前后簇拥着跑过去,哈散的湿润热气把冷蓝色的上海隔离在三小姐面前,令她看不真切。她一步步缓缓地下了台阶,街面上黏了层薄薄的被冻了的冰。四下里飘着雪,一点点落在发髻里被温度化开,渗进皮肤里,又红红地暖和起来。
芷柔打着水绿纸伞,披着黑色小衫小心地往街口去。一辆马车“啪嗒啪嗒”
从她面前跑过,隔着车窗使她想起那里的暖,也令她越发痛恨起寒冷来。雪花轻轻沾湿了她的伞,她握着伞柄,眼睛望见柳青色的筋络上一片白。天空也是白的,这越发使马路没完没了地塌陷下去,连带着尽头也是无尽的了。
小街两侧是低低的房子,挂着东洋女人的画,从某栋阁楼上还扬出李香兰《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声音,片刻之后,三小姐似乎可以听见那“啪嗒”一下,又转为《夜来香》了。她只是走着,上她的电车,回她的小屋里去。
然而,她倏倏地住了脚,忙收了伞躲入石栏柱子下了。三小姐懊苦不迭,恨恨地跺起脚来,白色的小皮鞋在雪地里蹚了半晌也泥迹斑驳了。
周世澜靠在小铺凳上吃馄饨,狭长的石板街上那么一把黄油大伞遮住了风雪,悬了一盏还未点上的油灯。做生意的是个白胡子老头,坐在周世澜对面和他说什么,两人似乎挺投缘,聊得挺热腾,暂时没有动身的意思。
芷柔靠在墙边上,抬起手腕迎着亮光望了望表,越发急起来。这末班电车过了点就要走了,又是雪天里。三小姐咬咬下唇一头钻到雪天里去,伞沿打得极低,刚刚遮了脸,使他认不出她来。
“芷柔小姐。”赵三小姐后背一僵,只觉头皮发麻,她索性又快了几步。
“芷柔小姐!”周世澜急急追上来,身后的脚步声闷闷地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世澜绕到她面前,“哈哈,当真是你。”
“呀!是周先生,真是巧。”赵三小姐笑嘻嘻地看着周世澜,他的眉、他的发都被点染成了白色,在白寥寥的天光下使他兀自地显露出来。似乎周遭的建筑都被远远地平推开去成为背景,只徒留了一个他在她面前笑着叫她的名字。
周世澜也不说话,只是抱着胳膊,深有意味地打量着三小姐,似乎告诉赵三小姐——你明明在躲着我不是?什么是好巧,偏偏是你在躲。
三小姐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也更添数分羞怒,她匆匆留下一句“再见”就迈开脚去。周世澜跟在她后头,眉梢里漾着深味一切的味道。这让三小姐更加不舒服起来,你凭什么这样跟着我,就因为被你握了“把柄”在手,我便该迁就于你,处处小心了吗。你也太自负了,我可不是这样的女子!
想到这里,赵三小姐也不回头。她知道周世澜跟在她背后,可她就是不去理睬他,使他自己无趣起来。三小姐赶上了电车,拉着扶手登上去,车板上滑,周世澜跟在背后托着她的胳膊送了她一把。芷柔踉踉跄跄艰难地跑到后头坐下去,扭转过头去看风景,周世澜坐在她前头双臂抱着不知在想什么。日头还没有落下去,在这静静洒满了太阳色的长街上,暖橘色的光迎着行人的脸庞亮了起来。远处教堂里的钟声匍匐在云层下,敲出忏悔的音。
到了点,三小姐就下去了,周世澜偏偏还跟在后头。她转过脸去:“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你就没有要做的事?”周世澜讪讪地笑笑,隔了层风雪的眼睛里满是无辜:“你不回赵公馆的吗?我以为你回去的。我随父亲来这里办事的,不认得路。”
“关我什么事?”芷柔乐了起来,像是解了气,随即转过身往前走,不理会神色无奈的世澜。她翘起嘴来,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右侧扫去,周世澜亦步亦趋地随在她后,只是央求她:“芷柔小姐,拜托你写个地址给我,我好回去。”周世澜在背后叫着。
三小姐想起他的侧脸,那线条极硬的轮廓,那么现在是不是都顺眉顺目了呢。她想笑起来,又极不容易地忍下了。周世澜这人毕竟还不错,那日盛了水与她,又送她回了公馆,这让三小姐不再忍心去捉弄他。
“喏,这不是?”三小姐扯住周世澜的手,用圆珠笔写下漂亮的字告诉他方向,“我可是看在我哥哥的分儿上才告诉你的。”三小姐扬着眉毛,冻红的小鼻子挺起来,满是不可一世的味道。“哈哈,好好好,算是我承了明禹的情,谢谢啦芷柔小姐。”说罢,周世澜极有风度地退后一步,除下帽子微鞠一躬,“谢谢您,我尊贵的小姐。”
周世澜丰富的表情逗笑了三小姐,这次她再也忍不住了,小手捂着嘴儿嘻嘻笑起来:“你这人,花样可真多!”周世澜抬起头,目光温和地望着芷柔小姐。她画了粉唇,那双喜欢刺探人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上头弯弯的两条黛青画眉柔柔弱弱地贴着皮肤,像柳芽儿。她茸茸的小耳朵竟使得他差点控制不住想碰一碰。
已经黄昏时候,夕阳在地平线上埋下伏笔,空中有干净的云。沿江的街灯断断续续亮起来,从带了弧度的视界的尽头蔓延过来;然而太阳还没有沉下去,照着归渡的帆,给青烟色的上海笼上了祥和的色调。
周世澜将西装脱下来,不由分说披在赵三小姐单薄的肩头,三小姐被吓得“呀”了声,想脱下来给他时,周世澜已经跑得远远的了。在远处朝她挥挥手,说再见。周世澜的身子变得小起来,在青苍空莽的雪地里越跑越小,变成一个点消失在那座大厦下。三小姐拉拢西装的襟,两只手自然地松垂在大大的衣服里,里面春暖花开。雪已经停了,三小姐慢慢往回走,她舒了眉头,嘟着粉色的唇弯起了笑:周世澜这人真真的好玩,你脱了衣服给女孩子,不是应该强自装作不冷的吗,可他偏偏抱着胳膊飞跑起来……路旁植着棕榈树,翠翠的,赵三小姐调皮地踮起脚尖伸手去扯叶片,“哗啦”一声,枝叶里藏的积雪一股脑儿碎下来,冷得她落荒逃去。徒留一串铃铃的笑音被汽笛声掩盖了。
当晚。赵三小姐拥了锦被欹斜在沙发上看书。窗户上沾了薄薄的水汽,看不清屋外,只是大略有橘黄色的灯火照进屋子里来。她渐渐困了,在暖暖的火光里,下意识地翻转身子缩进沙发空处,倦懒地窝着睡着了。
到了八点多的时候,楼下急促地响起铃声,搅得人睡不安生。三小姐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的脚步穿过衖堂,“嘀嗒”一下拧开了电灯,然后窗沿上就起了一条淡淡的光透进来。没多时,便传来孙妈的声音:“芷柔小姐,找您的电话。”赵三小姐到这里才有点清醒过来,忙不迭地趿了拖鞋,顺手扯过周世澜的衣裳披了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去。楼梯板被她踩得“嘎吱嘎吱”,像是骨折的声音,让人心里发慌。
“孙妈,您去休息吧。”赵三小姐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接了电话,另一只手拢紧了领口。孙妈转过去,穿了件翠色袄裤的身影闪过昏暗的过道,回了房间。三小姐借着恍惚的月色看见自己手指上的红蔻丹花了,斑驳四散,像是雨天里的泥地。她按着话筒:“喂?”“是我,芷柔小姐。”一个响朗的男子的声音从遥远的上海那头飘过来。
“周先生吗?这么晚了,有事吗?”赵三小姐握着话筒,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是这样的,明天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顿饭。”周世澜的语气有点扭捏似乎极不自在,这让三小姐听了出来。她本是不想去的,但俯首瞥见披着的衣,她便答应了。一晃神,她又仿佛看见周世澜捧着胳膊在雪地里跑起来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笑。
电话那头,周世澜见她答应了,正欢天喜地高兴着,然而冷不防听见她的笑,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就变得有那么些阴恻恻的感觉。“怎……怎么了芷柔小姐?”“啊?哦哦,没什么。”世澜和她约了时间地点,两人道了晚安便挂了电话。
她欠了头,地上自己的那双粉色的小熊拖鞋被明黄的灯照得褪了色,那条凌白色的衬裤拢不住温度,浩浩的风从门缝里渗进来,让她冷起来。三小姐拧灭了灯,小心地扶着墙往楼梯上摸去,四周黑魆魆的没有多余的供她借过的光。她只能缓缓地捋顺了散在眼前的发,睁大那双长睫毛的眼睛向上踱去。
赵三小姐换了班,和同事说了几句便出了门。这时,周世澜已经站在楼檐下向上望她。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向周世澜笑笑。周世澜站在石阶下,仰着头看三小姐,天气已经晴朗,明亮的光从对过的楼上落下来罩住芷柔的面庞,像夜晚的星,带着灿烂的流光。
“给。”三小姐把随身的包裹递与周世澜,然后笑着道了声,“谢谢。”周世澜抬起头咧开嘴一撇,然后竖起两根修长的指头在三小姐面前摇了摇,“第二次了。”说罢,他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你不觉得……嗯……”
“觉得什么?”三小姐只及得他肩高,于是向上扬起六十度来看他,好奇地对上世澜的瞳孔。“你不觉得每次对我说谢谢的时候,你都遇上了麻烦的事儿吗?”周世澜耸耸肩膀,随意地说,“还是别说谢谢了,让我觉得挺生分的,依着我和你哥哥的交情。”
芷柔好不容易不去想那日醉酒的窘态以及昨天在雪天里落得满身泥泞的样子,被周世澜一提,她的脸上再挂不住。恨恨地睃了世澜一眼,硬着头皮哑着嗓子回了句:“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你带来的晦气?”
“哈哈,晦气?”周世澜仿佛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儿,又用轻快的调子重复了一遍,“可我觉得这是巧。老天使你从雪地里过,遇见了我,难道不是巧?倒是我白走了那么多的路,这算什么?”
三小姐说不过周世澜,气哼哼地回了句:“那你又找我出来干什么?找晦气?”
他眯着眼,把眸子里炯炯的神色藏起来。他甩了甩肩膀,把上衣脱下来耷拉在脖子上:“走走吧,路上说。”世澜说这话的时候,三小姐走了神,她听见一首熟悉的小调儿从某处飘来。
昨天的雪,今天还来不及化开,沿街的店主用笤帚、铲子除了堆在树底下,像一座座小冰山相互拥抱着,虽然抱在一起,却难以融化彼此。温煦的日光淌在冰块上闪出白莹莹的光,勾画出一条流利的硬硬的线,像是周世澜的脸。然而芷柔越来越觉得他变得柔和多了,再没有初见他时的生硬。
周世澜走在三小姐前头,遮住了大半的太阳,把宽阔的背留在芷柔眼睛里。
他突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三小姐:“让我陪你好不好?你一个人。”头顶上飞过一群鸟儿,从树丫上来。世澜说这话的时候三小姐正看见那个树下的卖艺少年,他戴着破旧的帽,穿着红色线衣在人头攒动的街角吹着笛。一排排低矮的红房子在他身后,彼此间押着清脆的韵。
“啊?”赵三小姐张皇地抬头看他,从他眼睛里看不见玩味,只有极认真的神情。这使三小姐害怕起来,她最怕的不过是这天底下最诡异的情字,怕被捆住,怕不自在。她跑出去,从世澜面前跑出去,她戴着的精巧的发箍儿闪闪熠熠明亮了他的眼。世澜追上去,伸出宽大的手掌挽住了芷柔的臂。三小姐发了慌,用力地挣扎,想撑开他捆住她的绳。世澜扳正了她,使她对着他的脸,他用眼睛去看她,让她逃不出他瞳仁里装着的她。世澜一字一顿地说:“让我陪你。”
这像个魔咒,使芷柔魇住了,在他的世界里动弹不得,芷柔想起来他的好。
听见那少年的笛声像是教堂里的那首曲子,她软软地陷进去,出不来。蓝天下飘着小白云,风吹叶子的声音像是小时挂在窗前的风铃叮叮当当。
芷柔伸手抚住世澜的下巴,柔软的触觉让她仰头看他的脸,于是世澜干净清澈的眉眼使她笑了。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是世澜写在芷柔笔记本上的一句话。芷柔把它撕下来,悄悄贴在自己照片的背面。她渐渐习惯于回忆小时候姆妈讲给她的那些童话,并试着去相信故事里的王子。
屋子突然漏起雨来。潮潮的味道像是雨落在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散着蓊郁的人气儿。三小姐厌恶起来,跑到楼下打电话让哥哥明禹来替她搬东西。哥哥这几天也就来得勤了些,三小姐搬了椅子坐在阳光底下搅咖啡。她不觉得歉疚,反正哥哥明禹也是个闲人,支使了他十多年三小姐也心安理得了。
哥哥第三次来的时候,世澜也跟着来了。他好笑地拍拍芷柔的头:“又不是不回来住了,怎么都搬了,赶尽杀绝了?”芷柔偏过头白了他一眼:“不回来了,回家住。”世澜轻轻地蹲下来替她把小皮靴上的线系上,抬起头促狭地说:“也好,倒省了不少房租,也是笔费用。”“又没要你付!你管我!”芷柔气鼓鼓地抽回脚,又一下子踹过去,把世澜蹬翻在地。
赵明禹站在阁楼上:“芷柔,你这丫头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呢,也分个人不是!”芷柔背过身子,把眼睛斜睨着世澜,不许他告状。周世澜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在屁股上拍拍灰土,一边朝楼上嚷嚷:“明禹啊,没什么,我和她闹着玩儿呢!”
芷柔抿着唇儿笑了,偷偷地把大拇指竖起来给世澜看。世澜把胸一挺,仿佛受了多大的赏儿似的,备感荣幸。赵明禹是过来人,他原也是恋爱过的。冷眼旁观倒觉得自己这小妹和周世澜挺配,他也乐得看他们在一起,所以笑呵呵地打哈哈。
小楼外头的电线杆上停了一团鸟儿,被东来西往挂着的白色被单包围着,飞不出这围城。时近黄昏,红彤彤的天边淹润寥廓,夕阳吊在青空里不动,似升起又仿佛落下去了。恍惚便觉着这一天已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