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其中一种……”圣主将她手臂给拉了回来,用手护住她的伤口,然后向葛老示意,“烧了吧。”
这屋里葛老是毒师,自然有防备;圣主就算现在割个口子让它进,估计一进去就会被内力化成水;只有罗溪玉不行,身上还有伤口,要十分小心,虽然它已被制住。
这噬绛血蛭虽可怖,但也有致命弱点,就是阳光和火,遇之便干,烧之即化。葛老用烛火这么一燎,它便在帕子上化成了一条黑线。
“难道童家的三个媳妇全部是被这东西害的?”罗溪玉害怕归害怕,但事情总要搞明白,这样不明不白,心里更七上八下的。
“老朽也正是从这一点才记起当初的槃虫教。”葛老表情倒是有些凝固,似想到了让他都觉得可怖之事,“……噬绛血蛭喜食血液,在三月身孕的孕妇体内,它会自行进入女子腹中凝聚的血气精华之处,长达几个月的吞噬,妇人以为腹中的是自己的婴孩,实际早已连血带婴儿骨肉皆进噬绛血蛭之腹。到时再将血蛭取出食用,大补之物便出于此。只是,若要以此法续命,必须得以后代子孙骨血为药,每食一个可多活两年。当年槃虫教徒断子绝孙便是由此而来,不知引得多少邪教魔头为之侧目……”
再富有的人都有几个穷亲戚,再坏的恶棍也有他想亲近之人,而槃虫教徒完全是灭绝亲情,一切只为自身之利。
罗溪玉听得差点要吐了。
她当然知道无论哪个世界,哪个国家,哪朝哪代,光芒照射的阳土背后必然会有一些让人难以想象、不敢置信、可怕至极、私下绞杀也绝不能公开、见光死的阴土之处。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今后不能轻易收别人之物,贴身衣物不能遗落,发丝、指甲掉落要烧掉,伤口立即包扎。”圣主不容置疑地命令罗溪玉,并出人意料地解释道:“别人之物不净,贴身之物可追人千里,发丝、指甲足以养蛊,伤口会引来毒虫,这些要记住!”
罗溪玉这次可算吃一堑长一智了,以后就是让她这么做,她都不会的——这种事,一次教训就够了。
看着她乖顺地点头,认理知错,圣主脸色这才好了些。然后,他转头问葛老:“葛师,你看此事如何?”
葛老也正暗自思索,便答道:“如果是童三所为,又有不妥之处。此方法乃是用来续命,而童三正值青壮年,根本无需如此,只怕是另有其人。”
而此人不言而明。
只是,让人费解的是,为何对象是罗溪玉?如此算计,除了要人性命之外,没有任何好处,何况两人根本无怨无仇。
感觉到圣主身上慢慢溢出的杀意,罗溪玉瑟缩了下。
死人固然可怕,但她觉得这种人就该去死,活着都是罪恶。毒虫是可怕,但比毒虫更可怕的是人心,若还让这种人活在世上,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人再次遭受毒手!这是早就该到来的报应,死了,她还要拍手叫好呢。
外面的天色很快黑了下来,屋里传来罗溪玉轻声劝圣主再吃一点的声音。因为她的事,圣主晚饭都没吃两口。可他只是坐在那里并不动筷子,说实话,经过这件事,她半点胃口都没有了。
她正想着还是将饭菜端下去吧。
这时,突然对面街上传来吵闹和尖叫声,在这夜晚显得十分刺耳。
罗溪玉不由得推开窗向外看。只见项老太太拿着灯就出来了,出来时嘴里还念叨着,“谁啊,晚上不睡觉吵吵闹闹的,活人都能给吓死了……”她边说边走到门口,打开门闩向外看了看。
结果她看了几眼就跟见了鬼一样,又把门紧紧闩上了,拿着灯悄没声地就往回走。罗溪玉忍不住探头问了一句:“大娘,外面干什么呢,这么吵……”
项老太太正匆匆往回赶呢,冷不丁听到声音吓得“妈呀”一声直拍胸脯,见是罗溪玉这才道:“哎哟,你可吓死老太婆了,我家老头子睡得死,我睡不着才出来看看。黑灯瞎火的,我还以为哪家媳妇儿打起来了,结果这么一看啊,你猜怎么着?”
说完她还回头看了看门口,然后悄声跟罗溪玉道:“那家三儿媳妇,没啦……”
“没了?”罗溪玉没反应过来。
“就是死了。身子都盖了白布,抬在外面呢,肚子还高高地挺着,肯定又是跟前面三个一样。现在到镇北请的两个接生婆也来了,来时人就死了。被死人堵在门口,两人婆子正哭丧着脸坐在地上,跟童家要钱呢,张口就是二百两。唉,也难为人啊,碰上这事儿,两个婆子便跟着倒霉三年,三年内是没人敢找她们接生了,这是坏了生意了。”还没接生呢,人就死了,她们这多冤哪。
“怎么会这样?白天还好好的,她肚子才六个月……”要说罗溪玉现在的脸,比刚才还白了三分。
“可不是嘛!这孩子嫁进来时我就说可怜来着,你看看,两年都没到,说去就去了,又是一尸两命!横死的人连个锣鼓都敲不得,家里都不能隔夜,家坟都不让进,一会儿装上薄棺就得抬到乱葬岗埋了。唉,那童家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四个大四个小……姑娘晚上早点睡吧,门窗关好了,这死了人得闹腾一会儿。可别出去看,那地方脏得很,免得冲撞了……”老太太嘱咐她一番,便回了屋。
罗溪玉将窗户一关,心神不宁地走到桌前,谁知一直坐着的圣主,此时竟是起了身。
“圣主,要休息了吗?”罗溪玉打起精神上前。
圣主川景狱哪有半丝睡意?眼神反而闪着光芒,他反问道:“休息?”
“是啊,时候也不早了……”明早还要赶路呢,罗溪玉忙轻声道。
圣主看着她,嘴角一挑,脸上一反刚才像木头人面无表情的样子,此时冷漠里似带着一丝倨傲。他虽没有说话,却好似在用表情理所当然地告诉她:怎么可能睡得着,明明等到现在,好戏才刚刚开始而已。
童家死了人,没有给人防备,三个儿子中的老大、老二昨日去跑商,明日才能回来。横死之人不过夜,是一定不能在家里放着,可是放到街边又遭左邻右舍的指责,童家老爷子今年近百高寿,蹲在地上老泪纵横。
童海更是趴在妻子尸身上面号啕大哭,堂堂七尺男儿,眼见着妻子与孩子死在自己面前痛苦不已,实在是让人见着落泪、闻之心酸啊。
平日谁家若有个红白喜事,镇上的人都会前去帮个忙,围着看个热闹,可独独童家,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家家紧闭大门。不少人正从门缝里看着,却没有一个人出去帮忙,连抬尸的人都找不到。好说歹说才总算敲开一家,两个汉子,这哥俩也向来胆子颇大,是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童家给的银子多,禁不住诱惑,便吐了口唾沫,揉了揉手掌,打算给抬到乱葬岗了事。
尸体被抬起来的时候,童海满脸泪痕,他猛然推开那两人将妻子往身上背,可叶氏肚子大得出奇,根本背不住。但童海如魔怔了一样,他要背着妻子去隔壁村里找大夫,他认定妻子根本没有死。
童老爷子上前拉儿子,却被儿子推到一边。两个光棍汉上去劝阻,三个人在门口拉拉扯扯,一时用力过猛之下,童海一头撞到了门上晕了过去,额头鲜血直流。童老爷子顿时一惊,脸色一变,飞快地上前用衣袖堵住了儿子伤口,然后让两个光棍汉把人抬到屋里。
饶是两个年过三十的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心里也直打小鼓:这童家真是邪门了,怎么倒霉事一件跟着一件!明明刚才他们也没敢使力,别人看着就像是他们哥俩推的,可实际上,这童海却是自己撞的,那力道根本是不想活了。
可你童海这样做怪不厚道的,幸好童老爷子没计较,否则拉他们见官,他们还要倒赔银子。哥俩这时有点怂了,觉得再搅和下去不妙,加上那个一尸两命的孕妇连块白布都没盖,就这么倒在地上,肚子高高鼓起,月光下看着阴惨得很。
可是,已经答应人家了,银子也收了,这个时候说不去,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哥俩是老实人,面面相觑一会儿,还是决定硬着头皮抬过去吧——乱葬岗离镇子不远,就一两刻来回,一人三十两可不是小数目。
于是,两人壮着胆子催着童老爷子。毕竟这事儿可不是一般大白天办的白事,这可是晚上!就算两人身强体壮阳气盛,也扛不住死得这样惨的女尸,现在还能走走,等到半夜那可不吉利,会被鬼缠身的。
童老爷子眼睛浑浊,嘴巴还哆嗦,但毕竟是经事儿的老人家,很快擦了眼角的泪水,寒暄着给二人装了二斤粮酒,路上好壮壮胆子,这就重新盖好媳妇身上的白布,让他俩抬向乱葬岗方向。
两个光棍汉好酒,一口气干了半斤,酒下肚后,顿时去了怯,把嘴一抹,抬了尸身就走。
可是,走了半道,两人腿肚子又开始哆嗦了。都说死人轻一半,这尸体却越抬越重。这便罢了,毕竟是一大一小两个,可能比常人要重些。
只是,什么东西在抬板上面动?一开始两人只当是错觉,但是后面那个人明显看到女人肚子在夜色里动了动,妈啊,那个近八尺的大汉,当时吓得都快尿了。
难道这个女的没死?还是她肚子里的崽子没死,要爬出来了?古时就听说过,有从死了的孕妇肚子里爬出来的种,那种都是厉鬼所化,命毒还会吃人。后面那个哥哥走南闯北,给人杀过猪宰过羊,连死人都背过的汉子,顿时脸色惨白,冷汗开始顺着脸淌。
但他毕竟是个见过血的,愣是把这个快吓破胆子的事儿给咽回肚子里了。离乱葬岗只剩几步的路,他手心冒汗地闷声走着,而前面那个虽然没有直接看到,但木把手震颤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了。比起后面那个见到的哥们,他要更慌神,于是眼望着目的地,加快了脚步。
哥俩一个快步一个闷走,竟快得跟跑似的,愣是咬着牙把抬板给抬上了乱葬岗。然后,他们也没跟童老爷子要余下的银子,放下抬板,就跟被鬼追一样不要命地跑了。
童老爷子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叫着还有银子没给,他们却连步子都没停一下,几眼就没了踪影。
罗溪玉正哄着宝儿,小孩子嗜睡,一天醒的次数少,睡的时候多。她刚喂了他一碗米糊,两口糕点,此时他已经嘴巴开始鼓泡泡,睡得很香了。
圣主本来走了出去,但又不放心地返回来了,拉着罗溪玉就走。
“去哪儿?等会儿,我给宝儿盖下被子……”罗溪玉把孩子放里面,又放下外面的帐子。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三更半夜的,圣主竟将她带到了传说中的坟场。罗溪玉简直快疯了,这一天过得太刺激了,她还想着晚上能好好睡一觉,结果想象总是美好的。
龟毛圣主虽然人比较阴沉,但他却不喜阴沉的地方,尤其是这种人骨到处有、磷火远远发光的坟地。
大半夜的,干吗没事干来看风景?罗溪玉有点害怕。
不过,见身后葛老与厉护卫都在,罗溪玉的心才稍定,想到叶氏,隐隐似猜到了什么。她抬头看向旁边的圣主,见圣主脸上很平静。这个人虽然不是什么侠肝义胆的正派人物,但是她却不知为何,就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
用外冷内热来形容他又觉得不够,从本质上讲,这个人是一个有些自闭,又有些孤寂的人,与人群保持着距离,对人厌恶而冷漠,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自己的世界里傲视一切,又自卑于所有。或许他武功盖世,但这个并不能为他改变这一点。
可有一天,这么一个人,竟能为了别人,忍受着不舒服站在这片充斥着尸体散发出的腐臭之地。常人也许闻不出来,但对于这位嗅觉极为敏锐的圣主来说,那不比站在屎粪场闻味好多少。
他带自己来的目的是什么,罗溪玉也大约能猜得出来。大概是让她感觉到自己有后台有靠山,出事有人帮自己出头,让她在这里不再孤独无援……这种暖心的感觉真的不要太棒!
就在罗溪玉想入非非,甚至心头对圣主涌起一股特别有归属感的感激之情时,她发现圣主停下了脚步。她下意识地抬头,顿时看清了前方的人影。
一切在月光下都看得极为清楚。
只看了一眼,罗溪玉便捂着干瘪瘪的胃蹲地上干呕起来。这并不是她胃肠不舒服,而是前方的情景实在太恶心。
只见地上一块抬板上是空的,旁边则有个女人一动不动地仰躺在那里,衣服已被扒开,腹部鲜血淋漓,就如同凶杀现场一般。
在经历今日一件件事后,罗溪玉见到凶杀现场,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般恐惧地放声尖叫,她觉得自己还是很冷静。
不过,若是坟地中,月光下,尸体边,再加上一个老头正蹲在尸体旁边,手里捧着一个血乎乎的圆球,那圆球还在蠕动,老头的嘴巴伸了过去……
罗溪玉简直要呕得胆汁都快出来了。
厉护卫还是万年的狰狞表情,葛老见状也没有半点吃惊,只是看到罗溪玉的反应,心中有点可怜这个罗姑娘了。然后,他抬眼再看看圣主,只见圣主正弯腰关心地拍了拍蹲在地上的罗溪玉。
圣主脸上却挂着满意的笑,那表情既不像平日那般冷漠不达眼底,又不会满含嘲讽让人愤怒,而是一副终于得逞的笑容。
他难得放轻声音柔和地抚着女人后背道:“以后见了老头还笑不笑了?”
“不、笑了……”提起老头,罗溪玉立即想起前方惊悚的吃人画面,顿时捂住嘴。
“帮不帮剪指甲了?”
想到刚才那个人指甲的动作,“不……了。”呕……
“修理胡子?”
“唔……不……”
“遇到孕妇还喂水摸肚子?”
“不……”罗溪玉用力拉圣主的袍子下摆,眼角发红地看着他,“你不要说了……”
她不过是扶过老人过水溪,笑了笑;帮过手脚不利索的老太太剪过指甲;给农家独居老翁修理过乱糟糟的胡子;用圣主的漱口水喂了孕妇而已。所以,圣主这是故意的?
圣主将袍摆从她手里拽出来,看着她严肃地道:“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吗?”
罗溪玉呕得很辛苦,圣主的眼神又很亮。罗溪玉捂着嘴巴,双眼愤怒、委屈又泪汪汪地看着他。
圣主将她拉了起来,强行按在自己肩膀上,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姿势,语气跟动作一样,“……你的心思以后只需要用在我身上,照顾我就可以,不必理那些猫狗鼠辈,我不喜欢,不准有下一次……”他的话既霸道又专横。
猫狗鼠辈!在圣主的观念中,人只分为两种,除了自己人,其他的都是猫狗鼠辈。不论好人坏人,在龟毛圣主眼里通通只有这四个字能代表,简单到极点,霸道到极点,狂傲到极点。
对这样的人她还能说什么?跟他对着干?大哭?吵闹?罗溪玉倒是想,可是在这么个鬼地方,她没底气,就算有底气也不敢,被他拉到身边有点委屈地点点头。
甭管罗溪玉是不是真的会改掉,但她答应得快,圣主就很满意地扬了扬眉梢。一抬头,他就见前面那个老头此时才觉察到动静,也抬头向他们看过来。
那脸白里带血,简直像地狱的恶鬼一样,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如果普通人见到恐怕当场就会被吓晕过去,可对于邪教之人来说,这些人所做的不过是些他们玩剩下的把戏,跟蝼蚁一般。
不过,圣主还是伸手扶住她后脑勺,将罗溪玉按住不让她转头。
“你们是谁?”大概是吸了虫血,童老爷子像丧失理智般,声音异常得如夜枭桀桀尖叫。
圣主自然不会上前闻血臭味儿。厉护卫唰地抽出腰间白刃。
葛老却阻止了他,对童老爷子道:“莽域黑蛭化骨成血,传言喝下骨血能永生不死,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真正长生不老的方法,所谓人虫永生不死,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月光下那个童老爷子似乎与平时样子不同,牙齿显得更尖刺,仿佛鱼齿,沾着血说不出的可怖。他似乎为葛老的话所迷惑,却听清楚了“永生不死”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