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老捋着胡子,用余光扫了不远的圣主一眼,又看向面前强忍着,眼中似有泪花的女子,随即道:“这事儿自然是老朽的意思,毕竟已过去一个多月,孩子总不能一直不清不楚地留在这里,罗姑娘是不是该早有点打算……”
罗溪玉听着葛老的话,回头看看手里圆滚滚的肉团,见她在看他,还冲她笑,根本没有自己就要被送人的觉悟。一时间罗溪玉心被刀割一样,给他洗澡时的喜悦立即消失不见。
怎么能这样?至少,至少再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能找一户好人家……
她想到什么,突地拿过身边的棉布给宝儿飞快地擦了擦,随便拿过布一裹,就连忙紧张地起身向树下的圣主跑去。
圣主听到脚步声,目光终于从树上不知哪处的枝干纹路上移开,看向抱着婴儿额头冒汗的女子跑来。她步子有些趔趄,跑到半路差点被老树根绊倒,喘了几口气,才稳着气息急急地走近。
“圣主……”罗溪玉收了收眼里的水光——这位可不喜欢别人哭,越哭他越厌恶——急忙转了转眼睛,这才急着出声。
圣主扫了她一眼,将目光又转回原位,只是传来一声淡淡的“嗯”。
罗溪玉跟宝儿寄人篱下,人前人后地跟着这位圣主讨生活,平日两人相处时,他看着好说话,她也偶尔会打趣一句半句。
两人的关系是因为近身伺候,显得有些亲近,可是提起正经的事来,却显得疏远。尤其是开口要与他提要求,她心里可是十分没底,不知圣主会不会突然对她冷漠起来,甚至露出嘲讽她不自量力的表情。
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要说的。
看着他并无什么表情的侧脸,罗溪玉咽了下嘴里干巴巴的口水,小心地走近,央求着说:“圣主,求求你,可不可再收留宝儿一段时间?他现在太小了,手又长的六指,给银子也没有人愿意养他。我想能不能等他再稍稍长大一点,将多出来的指头去掉,到时变得正常了,再交给别人收养,好不好……”
不待圣主反应,她又道:“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伺候圣主,圣主让我往东,我不往西,让我拿桃子我不拿苹果,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还给圣主做很多好吃的,好不好?就让宝儿留下吧,两个月,哦不,一个月!一个月之内我一定找到能收留宝儿的人家,不会把他带到圣主的地盘的,好不好?求你了圣主……”
罗溪玉抱着宝儿,语无伦次地做出有些可怜、谦卑的姿态看他,心里说不出的焦虑。毕竟之前圣主并没有特别明显地表现出赶走宝儿的态度,她心中不由得惴惴地在分析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中午没有给他开小灶,跟着大家吃大锅饭了?对她的无差别对待十分不满?
可是不对啊,她是先征得他同意才弄得大锅,他吃的时候没说什么,还吃了大半碗,应该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因为早上宝儿哭了?可他不是让葛老帮忙带宝儿了吗?她回来的时候,圣主也没有发脾气啊。难道,会是她昨天伺候得不够满意?圣主知道了夫妻翻红浪的真相?知道她欺骗他?所以要对她的恶劣行径予以报复,先拿宝儿开刀?
可是,看样子又不太像。
加上罗溪玉心里本来就有鬼,心里一时难免七上八下起来,顾不得其他了,急忙先各种保证了再说。
圣主五感极为敏锐,刚才葛老与罗溪玉的对话早已听入耳中。他目光又看向惊慌的罗溪玉和她怀中紧紧抱着的肉团,加上她连连地小声央求,他脸上表情有一丝缓和。
这时,葛老的声音传了过来,“罗姑娘……”
老头跟在后面跑着,都有些气着了,虽然见到圣主,但他也不打算圆场了,直接道:“罗姑娘,老朽刚才说的话虽然难听了些,但确实是一番好意。眼前到祖隗路途遥远,这带着个孩子,真的多有不便。如果现在不寻人将孩子收养,恐怕接下来的路上更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不单单如此,这个孩子确确实实不能继续带了,你要知道,离开这个尖峰山,我们马上就要进入……”
葛老也有些气急败坏,虽然他要拆散人家姐弟,但这个罗姑娘却太心急了些,好歹让他把话说完再走吧。
结果……
“葛师!”圣主突然出声打断他,因这么多天罗溪玉极为周到地侍候,饭食丰盛又有营养,圣主已不复以前双颊凹陷、瘦骨嶙峋的模样,隐隐冷漠的眉目下,剑目如星,站在树下,竟有一丝翠玉青松生于积石之上,居高临下的姿态。
不知是这种改变,还是圣主声音里的那不许继续之意,使得葛老一时面上尽管有些焦急,却也只得停住了未吐出口的话。
“可以!”圣主看着罗溪玉,回复她之前的央求,声音虽不大,却掷地有声不容人置疑。他目光看向可怜兮兮的罗溪玉,又扫了眼那个用手正抓着她衣襟拉着玩的肉团子,表情一凝。
随即,他才缓缓地抬手,拿开她发上的一片风吹落的树叶,目光虽一直有些冷漠与傲慢,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放松与笑意,道:“留下可以,但不要忘记你刚才说过的话……”
罗溪玉本来还苦兮兮的脸,此时见到事情峰回路转,呆了一下,顿时欣喜若狂。她怎么能不知道呢?葛老既然开口跟她说了,那一定是经过圣主同意的,可是现在他又突然改变主意,难道真是自己刚才的一番保证起了作用?
还是,这只是圣主的试探或者敲打?看葛老的表情,似乎又不是。总之,只要她能暂时将宝儿留在身边,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内,她可以为他慢慢物色好人家。这个人家不一定要富有,可是必须要是心善之家。这世上人皆在因果之中,孟母三迁,近朱者赤,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环境因素很重要,为了宝儿将来打算,她一定要寻个积善之家,多给些银子,让对方好好抚养他长大成人。
想到此,罗溪玉有些愁眉苦脸——打算虽好,但很多事得全凭天意,也要看缘分,积善之家虽多却也难找。不过,好在她能看得到白芒,相对要容易些,多多寻觅,总能找到的,哪怕只是个穷苦农家……
相比她的心事重重,宝儿却是天真无邪地咧着嘴不断地眯眼笑。
而在树下的葛老看着圣主的目光,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圣主,你明知此行还需路过沙海一线天的销金窟,那可不是什么善地……何必要冒此风险。唉,光一个女人都穷以应付,若要加上个婴孩,实在是……”
圣主看着树梢,脊背挺直,听到葛老的话,并没有马上说什么,只是俊眉微扬,口气清淡却有一丝倨傲,道:“销金窟……哼,我还没将它放在眼里。”
葛老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听到此,只得摇首。圣主已决定下的事,他还能说什么?销金窟那种鸡鸣狗盗之辈,圣主确实可以不放在眼里,可是沙海一线天呢……那里抓把沙子都能烫熟鸡蛋,无论是地势还是环境,他们都处于劣势。只是,这些圣主心里都有数,倒不必他一一讲来。此时的葛老只能暗暗抚着胡子担心,必要时只能尽量备下足够的水源与粮食……
罗溪玉很快心情就好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宝儿的白芒那么多,每天分一点点给自己,都够她日常之用了,光看那些白芒就知道将来定是有机缘,她又何必为这个苦恼呢。一时间想开后,心情也就好多了。
结果,到了晚上,需要她“尽心伺候”的时候,她又开始烦恼起来。怪也只能怪她太实心眼了,说了就要做到这种事真的不要太认真啊。可是每当她想偷懒耍滑时,就会见到圣主那幽幽的眼神,仿佛在提醒她白天时自己说过的话。
当时她就想自扇两个巴掌,让你嘴贱,让你嘴贱,让你嘴巴贱啊!
但无论她觉得多么悲惨,日子总要继续下去——第二日的太阳还是要升起,宝儿还是要拉屎,圣主还得要吃饭,没有太多时间懊悔和矫情。
黑袍人在尖峰山附近储备粮食和水,足足装了一“棺材”。她清点完不由得疑惑地轻声问道:“葛老,这次怎么准备那么多的水?还全部都是用羊皮囊装好,扎紧了袋口。”
弄得整个“棺材”比往日更沉数倍。
葛老哼了一声,想到她拿的一盘熘蟹黄儿刚刚进了肚,吃人嘴短地摸了摸胡子,这才道:“翻过这尖峰山,马上就要到一线天。若是没水,我们全都得栽在那儿,死了都不知道埋在哪儿……”
罗溪玉真的以为葛老是故意吓她的,明明这尖峰山郁郁葱葱的,翻过这座山最少也要两三日,怎么能突然没水了。岂不知当真走出百余里后,面对入目的那一片黄沙滚滚时,她错愕的表情……
夏日正午的沙子,确如葛老所说能烫熟鸡蛋,有时一不注意,脚下就会陷入沙窝而拔不出来。如果不是黑袍人个个武功绝顶,轻功厉害能踏沙而行,恐怕早就被这厚厚的沙层阻得寸步难移了。
这还只是在一线天的外围。随着一行人越来越接近沙海一线天的中心,天气便越发炎热,并时不时刮来一股股狂风,沙海已经形成一片片的热浪,看着触目惊心。
就算“棺材”的质地清凉减暑,罗溪玉仍是热得全身大汗淋漓,难以忍受地猛喝水,更不要提顶着风沙行路的圣主一行人了。
人在沙海中已不仅仅是炎热干渴,还伴着黄沙入眼,嗅入鼻腔,或满嘴沙子,那感觉真是连呼吸都是一种负担。虽然袍帽可以遮头脸,但是又怎么敌得过无孔不入的烟沙。
圣主从一进入沙海中,情绪就极差,饭量都跟着减小,好不容易被罗溪玉一口口喂出的膘,眼见就要又瘦回去。她真的是绞尽脑汁,还做了口罩,用给宝儿买的那些柔软的细纱纺织的棉布,一层一层手工细缝,连鼻窝的缝隙都想到了,做了类似于可过滤沙尘的罩子,仿的是现代的那种多层纱的口罩,算是改良版。
圣主自从戴上这个,再加上头上顶着黑色斗笠,角系黑纱遮面,情绪总算好多了。而一行黑袍人纷纷戴了这种怪异的罩面,虽然奇怪但异常好用,风沙很少能进入口鼻,少受了不少罪。虽然个个是武林高手,刀枪不入的,但却不是真的铜墙铁壁,这样小小的沙子也能让他们身体极度不适。
罗溪玉还做了个小的,给宝儿戴上。虽然“棺材”里沙子比外面少很多,但外面风沙大,几乎无孔不入,底上不时就落下一层。她倒是可以忍受,可是宝儿太小,呼吸到这些东西会被呛得直哭。
她此时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葛老说要将他找人收养。那时她以为葛老和圣主逼着她将孩子送走,此时才知道厉害,这种地方,真的不是婴儿能来的!光是这样炎热的天气,他就受不了——每天罗溪玉都要给他擦十几遍身体,才能让他不热得哭出来;因气候影响,孩子嘴唇都干巴巴的,罗溪玉只得给他多喝点水。
水虽然准备充足,但在这种地方再多也不嫌多了,且“棺材”只有那么大,能装得了多少?加上一些被蒸发掉的,还有每日三顿饭的日常用水,及十几人一日的喝水量,平日没觉得,到了这种没水的地方才发现,用量简直吓人。
现在每用光一只羊皮囊水,罗溪玉都心疼得要命,日日脑筋都用在水要如何计算着用,省着用,怎么样能撑着走过这片沙漠之地上。
可是,这还不是一线天最可怕的,更令人恐惧的是,时不时遇到的沙尘暴。隔着老远见着,那就像是一个个死亡旋涡,经常平地出现,在风中自然形成,瞬间就能将人卷到天上,再重重摔下,就算一个武功高手恐怕也要被摔成肉泥。
有几次一行人都与沙尘暴擦身而过,如果不是圣主五感异于常人,能嗅出空气中一丝异样,他们恐怕不死也要伤筋动骨一番,而一旦“棺材”被毁,想要踏出这一片沙海,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白日热浪滚滚,沙海肆虐,晚上却冷得要死,两极分化十分严重。平日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四面八方空无一物,无遮无挡,除非挖出大坑,再把身体埋在底下的沙子里才会暖和些。可是,若这样沉睡过去,就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因为夜里的风大得足以将任何的坑填平。
一行人只能轮流睡,每两个时辰就要被叫醒,否则沙子就可能掩过身体,可想而知一直睡眠不足的圣主坏脾气难以控制的程度。罗溪玉每天坚持给他喝加露水的水,白天休息时,会让他午时在“棺材”里浅浅地补个觉,她不仅守在旁边用水不断给他擦着额头、手心、脚心,给他降温,还给他打着临时做的“扇子”,只为让他好好睡一点觉。这样晚上若不能睡时,他也不会那么暴躁了。
显然罗溪玉的办法很有效果,圣主虽然脸色不好看,但情绪一直保持着冷静,脾气控制得很好。虽然更加龟毛,但是有罗溪玉前前后后地围着他转,绞尽脑汁地就为让他舒服点,便是看着她忙前忙后汗流浃背,圣主的火气都要忍着两分。
可是,再能忍,若水快用尽时,任你是英雄豪杰也得如锅上蚂蚁。
沙海一望无际,根本没有方向可言,葛老每日拿着一块兽皮,看着上面罗溪玉不知所以的点点圈圈标记,且走一处看一处。
直到三日后,“棺材”里只剩下最后半只羊皮囊的水时,他们看到了远处出现一块黑色的石壁,而在石壁前方立有一根铁柱,柱上扬着布旗,上面似乎写着什么驿站。虽然隔得很远,但隐隐地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久旱逢甘霖、沙漠遇绿洲更让人心情振奋、激动的事吗?虽然那里可能并不是绿洲,只是一个暂时歇脚的驿站……
可是要知道,在这片热浪滚滚到处肆虐的沙海中,连脚下的沙子都被热浪烤得滚烫,用来烤肉都绰绰有余,能有一处地方可供暂时歇脚有多不容易。人在这里行上四五日,不断忍受热浪的煎熬,已快到极限。
此时一行黑袍人真是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刚刚才躲过三场密集的沙尘暴。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在这种自然形成的沙尘暴面前,人与其相比就如苍山比蝼蚁,渺小得不值一提。
若不是圣主精准的五感,从不断移动的沙尘暴中寻到一条生机缝隙,险险地从三道快要合而为一的小沙暴中间穿了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死里逃生之后,圣主及众人似乎毫不在意,但是在“棺材”里亲眼见到沙尘暴凶险程度的罗溪玉却是过后许久,想起来都心有余悸,脸色煞白。
经过沙暴的洗礼,大家全身都布满一层细密的黄沙——那沙子因赤阳暴晒后,再加上不断地高速摩擦,温度已高到惊人。即使所有人身上的黑袍都是用特殊蛇皮所制,穿在身上可阴凉入体,缓解烈日酷暑,可在这沙海之中却仍是热得烫手。
别说是层薄薄的蛇皮,便是蛇游至此地都要被烤成蛇干。之前随行的近百条百鸣蛇,随众人穿行了一日,便热得直翻肚皮,后被十二剑收入了皮袋里。这蛇出发前已喂饱,十日不进食也无碍。
大家的面罩有被热沙烫焦的痕迹,其他人手脸都被晒烤得脱了皮,嘴唇各种干裂的情况数不胜数。
在蛇皮黑袍的高温下,里面皮肤被烤得滚烫,就是武林高手,此时也是满身臭汗。从皮肤流出来的汗液被热浪再烘干,皮肤再出一层汗,如此反复,最后会形成黏糊糊的厚厚的一层黑灰,没有水清洗,那感觉有说不出的难受。
圣主还好,罗溪玉还会用一点点水沾湿了帕子,每天都为他擦上两遍。可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过,大多连脸都不洗,因“棺材”里备的水越用越少,能省一点是一点。
厉护卫和十二剑的脸都成了黄黑色,一层沙一层汗,若拿镜子照一照,连本人自己都快认不出了,远远看去,一行黑袍人变成黄袍人。沙海中行路的艰苦程度,可见一斑。
而偏偏罗溪玉就是个例外。她的体质本就与常人不同,因每日都不间歇地吃上一颗玉兰果的原因,身上虽然流汗却无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