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光头矮汉阴阳怪气啪地将筷子一摔,看向他道:“丁帮主啊丁帮主,我施文鸿自问没得罪过你,来销金窟冲的就是当年与你兄弟相称的情谊,否则谁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你居然跟我玩阴的?头顶上挂起蜘蛛网来了?怎么?想随时盯着兄弟这颗脑袋,不听话的时候偷偷来这么一下?”
“丁浑天,销金窟是你的地盘,我们就不说什么了,但是你不能把我们当傻子吧?在我们头顶上弄这么多的猫腻,是防我们呢还是防贼呢?我们可都是冲着你的面子来的,你今天不说出道道来,可别怪我们兄弟不饶你!”
有三五人已经撸起了袖子,一脸的怒气,“你老子的,你劫别人我不管,你要打我们哥几个的主意,别怪我们不给你面子,翻脸不认人!”
“对,不将此事说清楚,我们可不敢再投奔你了。照顾生意这种事,总不能让我们拿命来做吧?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刀的,算什么江湖道义?”
这销金窟多有表面称兄道弟、背地里捅你一刀的肮脏之辈,丁浑天能将这家沙海第一驿站做到今日之地,如果没有点手段,根本无法经营。否则,到时不说驿站易主,便是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不过,众人对种种手段虽然隐隐明白一二,却没想到就这么明晃晃地垂在自己脑袋顶上,可偏偏都长眼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完全没有防备!这就跟将自己洗干净的脑袋随时随地地放在人家武器面前,等着人杀有什么区别?
都是武林出了名的恶人,不知道便罢了,现在知晓了,哪个能咽得了这口气。
丁掌柜本来还有丝阴霾的脸色,顿时一变,露出苦笑,起身让伙计再上一盆好肉,拿五壶好酒,大出血地拍着胸口道:“兄弟们,听我说,你们都是我出生入死时帮助过我的好兄弟,我丁浑天若是有这种想法,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可是,请大家都理解理解我,我也不容易,若是没点手段,别说维持销金窟十年五年,就是五天,你们都可能见不着我了。我也有仇家啊,也有锦衣卫、六扇门的人混进来,你们说兄弟我该怎么办?别说是这销金窟,哪家驿站又没有些类似的手段,否则还开什么店,只不过是兄弟们不做这行,并不知道内情罢了……
“当然,这些个手段从来都是对着外人。我丁浑天打开门做生意靠的就是兄弟们,若真是好歹不分,你们又怎么会跟我称兄道弟?来来来,大家消消气,今儿个是兄弟的不对,我愧对各位,跟各位赔不是了,不管怎么样,大家别为外人生了嫌隙。
“今儿个,好酒好肉上来大家管饱,银子一概算我的!以后再有什么,兄弟绝对不隐瞒。说起来,要不是我见那些人里有个身条儿好的美人,急着想给大家露个鲜,哪能被你们这般误解啊……”
“哼,你当然说什么是什么了,今后兄弟可不敢跟你推心置腹……”
“别别别,多大点事儿啊,干了这杯酒,还是好兄弟!来来……”
一番论酒后,气氛终于放松下来。
“我说丁掌柜,那女人包着衣服你也能看得了身条?哈哈,也不怕吹爆牛皮!不过,长得是真美,跟根儿嫩葱似的……”
“嘿嘿,丁帮主的眼光可不是咱们能比的。话说回来,那女的可真是水灵灵、鲜嫩嫩。你说奇怪不?这从沙漠走进来的女人能有这般好模样的?我还真没见过……”
“那不一定,有的女人就是天生丽质。皓子,你觉得她跟你说的那个美人比,如何?”
“那个偷人的?绝对要胜上两筹不止!妈的,我还第一次见到这种极品美人,若能弄到手定要玩过再吃才过瘾,否则舍不得下手啊……”
“喂喂,那些穿黑袍的人可不像好惹的,人又多,你们啊,还是安分点吧……”
“单是能以内功绷直蛛线割开黑岩这一手,江湖上有几人能做到?猜也猜得到是高手。可是,这些人却面生得很,不知哪条道上的。听说最近不少外域人出没……”
“外域啊,不会是用毒的吧?”
“靠,怕死吊本货,老子死都不怕,还怕他个毛!若能抱到如此美人,也算死而无撼了!”
“哈哈,老三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去你娘的……”
而此时在柜台算账目的三娘子,却是冷眼旁观地翻着账本。
虽然仍有大部分人对丁掌柜存有防备,但显然热腾腾的好酒好肉一上来,气氛顿时有所缓和,加之他话题一转,将众人的注意力一时又引到了黑袍人身上。
带路的伙计不是之前的哑巴,而是一个年轻的后生,模样白净,但是看罗溪玉的眼神却是有些毛刺刺的。即使她把帽子压得紧紧的,也能感觉到,加上刚才那些人的言语,真的从心底淌寒气啊,越想越怕。圣主进了石门后便松开了手,可她再也不敢离他远了,急忙又凑到他身边右侧,不离半分。
过了石门,光线有些暗,一级级向下延伸的台阶,如同进了隧道中。不过,可以预想,这销金窟本就是建在黑岩内部,光线暗些很正常,因两边有油灯,视物倒也没问题。
圣主与葛老一行人已来过一次,神色如常,但罗溪玉是第一次来,她忍不住抱紧怀里的宝儿,悄悄地打量四周几眼。待到走入一处挖开的天然裂缝,见到石壁上那如蜂窝般的石洞时,罗溪玉已经惊呆了。
这处正好是黑岩内部天然裂开的一处岩口,被销金窟的老板,也就是那位身穿宝蓝色短衣的男子充分地利用,将这块黑岩地下的中间部分,建造成数十间清凉的地下室,每个入口都搭有石阶,供来回的客人租住。
伙计也不多话,将人领到右边那个入口处,便原路返了回去。
看着石壁上那一个个黑乎乎的洞口,其中有一大半还亮着灯光,给罗溪玉的感觉就像是蜂巢里被采足了蜜与没采蜜的区别。只能说那丁掌柜好巧思,单是这份雕凿的功夫,就要花费数年时间。
几米的距离,加上陡高的台阶,“棺材”有些不好往里抬,不过对于武功高强轻功绝佳的十二剑来说,不过是脚尖一点罢了。罗溪玉没有这等飞檐走壁的功夫,只得跟在圣主身后连呼哧带喘地爬上去。
近乎九十度的台阶,走起来吓人得很,有几次她不自觉地往后望,然后就拽着圣主的袍边再不敢撒手了。圣主自进入石门,脸色就不好看,虽然没把阴沉挂在脸上,但罗溪玉能感觉出来,她倒真怕他龟毛的脾气又犯了,甩开自己的手不让她拎袍边。不过她的紧张换来圣主冷冰冰的目光,随即没有她想的那样抽回袍子,只是放慢了步子,配合她如龟爬似的走了上去。
待到一进洞中,眼前顿时豁然开朗,罗溪玉不由得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个沙海中的驿站,又是从黑岩中开凿出的石洞,想当初建造时肯定不仅人力少,资源也都紧缺,所以罗溪玉已有心理准备,认为其定然简陋,应该比农家还不如,况且还是家黑店。
加上沙漠里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她现在真的祈求不多,只要给张床能休息就已足够。
圣主已经很久没睡了,她也是,葛老与厉护卫一众皆是,实在是极需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一番。但是,眼前的情景却出乎她的意料,屋里两盏灯光比外面要明亮得多。
此时,脚步不停的圣主与葛老等一众人的表情如常,见到屋内的摆设丝毫没有吃惊。罗溪玉这才想起圣主他们都来过,不由得咽了咽喉头,随他们一样淡定起来。
这石洞外面看着极不起眼,里面却布置得富丽堂皇。虽然不能与各洲京城那些贵贾府中的富贵相比,但是在这种地方、这种环境的反差对比下,要更让人感到惊叹,多少让付了天价的租住客们住得舒服,心理上有个安慰吧。
这要骆驼往返多少趟,才能拉得回来啊!
罗溪玉边左右看着,边随着圣主走了进去。石洞里没有明显的雕凿痕迹,整片都用石头重新砌齐的,地面十分平整;墙上挂着不知哪位名家的诗画,笔走龙蛇,看着有些振奋人心,显得极为风雅;屋里桌椅齐全,地上还有芦苇、竹篾编成的长席子,及一些草织坐垫,可供人盘坐休息。
内是洞中洞,里外两间屋子。外间空间颇为宽敞,适合多人休息之用。此时先到的十二剑已将“棺材”放到一侧地上,并不太占地方。圣主和罗溪玉走进去的时候,葛老与厉护卫已经将里面大概查探了一遍,直接打开了另一间的石门。
石门内空间相对小些,但布置比外面要更讲究——屏风、案子、镜台,一样都不少,且颇为精贵;一角的书桌上还放着名家雕刻的笔筒,对面墙上挂有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写意水墨画,配上一首小诗,映得整个房间书香气十足,甚至还有精美的青花瓷器摆设,粗略看着竟比城中小富之家不差多少。
虽然布置看起来极为舒服,但罗溪玉心里却反而有些不适起来,可能是惊吓过度,总觉得什么都不对劲——这屋子里的一椅一木一画,真就是没问题的吗?就算是没问题,那是怎么来的呢?想必这些土匪头子不会花钱买吧?最有可能是从哪个城中烧杀抢掠来的,说不定连一支小小的毛笔上都沾着主人的鲜血。
罗溪玉觉得自己猜中了真相,此时反而更不舒服了。
显然圣主没有那个闲情雅致欣赏这些物件,只是站在屋中间,扫了一眼后,便扭头看她。见她还在身后不动,他眼睛还竖起来瞪了瞪。
本来浑身长毛的罗溪玉,见到圣主的目光,不像以前那么害怕,反而觉得亲切了点,还冲他讨好地笑了笑,忙道:“我去拿被子整理床榻……”说完,她抱着宝儿便出了房间。
“棺材”里有圣主铺盖的薄被,因沙漠中用不着这个,所以罗溪玉早早洗干净用毡布卷了起来绑好,省得占地方,这会儿只要取出直接就能用。想了想她又抱了米粉罐子——圣主平日最爱喝,还非要和宝儿抢着喝,只是水少之后,喝的遍数也少了;又找了件干净的里衣搭在胳膊上,才回了内室。
她刚一进去,就见厉护卫和葛老正在内室四处打量,葛老手里还拿着只黑乎乎的盒子,正在墙上时不时地涂抹着。
此时圣主仍原地站着,也不坐,不知是怎么回事。
罗溪玉也不敢打扰,只得将宝儿去了外面的羊皮囊,擦了擦他沾了面屑的小脸,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厉护卫检查完石制的矮床,才转头冲圣主道:“圣主,这床没问题。”里面是实心的,不带任何机关。
什么叫床没问题?难道真如她所想,这个房间有什么吗?
见厉护卫冲她使眼色,罗溪玉也不敢耽搁,既然床没事,就赶紧走过去将席子和薄被整了整铺在了石床上,放好了圆枕。这才朝圣主走过去,打算先给他脱下袍子,再让他到屏风内换下内衫。毕竟已两日没换了,不说有多少灰,单是沙子就能装一手心吧。
圣主犹豫了下,接过了干净的内衫。要说他的怪癖极多,其中一个就是不让人看到背部。就算是在沙海里热得汗如雨下,他也只是让罗溪玉擦擦脖颈、胸前,后背是绝对不能碰的禁区。罗溪玉只被瞪了一次,就再也不敢帮他擦后背了。平日隔着衣服抚拍倒是没事,她有几次试探地隔内衫轻触,似乎右后肩的位置有什么伤疤,因为摸起来凸凹不平。
可是伤疤有什么不能让看的?于是,罗溪玉便没在意地将其归于了圣主的怪癖之中。
趁着圣主进入屏风,罗溪玉取了葛老顺手提上来的一桶水。说是一桶,其实只是一个小木桶,平时洗两把脸就没了。可在这儿,就单是这点水,不知要花掉几块金锭,她都替葛老心疼。
可葛老小气归小气,对圣主是极好的,听说这水是给圣主擦身用,多少金锭都舍得。
她先少少地倒入盆里一些,然后用了白丝巾沾湿了递给屏风里的圣主,让他换衣服时擦擦身体。水源这么稀少,澡是绝对洗不成的,但擦一擦就能爽快舒服些。
趁他擦身换衣时,罗溪玉用十二剑带上来的开水飞快地泡了米糊,等会儿圣主出来后直接就能喝,顺便又喂了点水给宝儿。
要说宝儿真是乖巧得很,在下面人多时一点声音都没有,只要罗溪玉一拍他后背,就像知道不能哭似的,直到上来才开始哼唧。要知道之前他们在喝水吃饼时,宝儿还是又饿又渴,听到声音指不定有多馋,能忍着不出声真是难为他了,一点都不像是才两个多月大的孩子。看着他张着干巴巴的小嘴吞着碗里的水,她心里有些不好受,实在有些可怜,却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带他进沙漠,哪怕随便找一家农家寄养……
罗溪玉无奈又怜惜地摸了摸他头上一层黄黄的乳毛,心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喂了水后,她又将宝儿的襁褓整理一下,哄了哄,见他睡了,才轻放到一旁的席子上。
罗溪玉这才有工夫看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厉护卫,见他用剑背不断地在墙面敲敲打打,似乎墙背面有什么暗道机关一样。
“是不是担心有什么机关?”她随口这么一问。
厉护卫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想到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这才出来几天,居然也知道暗道机关一说,眼神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重新装置一番?墙都用石头砌平,看到没?”厉护卫指了指平整的墙面,“说不定里面就藏着人……”说完,他还用手敲了敲,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音。
听着他顶着一脸伤疤严肃地说着,加上咚咚咚的声响,罗溪玉觉得汗毛都快立起来了,再看向深青色的墙,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一想到墙里砌着一个个洞,洞里藏着人,正在某处窥视,那感觉……
结果,一会儿的工夫,圣主便换好里衣出来,厉护卫立即走过去向圣主禀报道:“经属下查探,这间石屋并无机关,只在屋里找到两处手指宽的石缝,已经被葛老塞住;墙的里面应该就是石壁,并无明显空隙……”
罗溪玉听罢被气得够呛:这厉护卫真够冷笑话的,说了半天啥都没有,纯粹是在吓唬她。这么做对他能有什么好?真是恶劣!
圣主擦干净手,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目光随意扫了几处,冷声道:“石洞虚虚实实,明眼只能看到三分,这间屋子的石壁里,至少有八人一动不动地蛰伏在周围。”随即放下帕子,转身在矮床边的席子上坐下,看向石壁顶,眸光不由得加重了些,寒意在里面一闪一闪。
“机关不一定全都可用,杀人有时只需一根针大的石眼即可。你与十二剑寻此屋正北上,北中,南下,西上,顶东南……九处,让葛老将煨毒的金针插入其中……”
这黑岩显然无论隔热还是隔音效果都极好,就算有人,一般的武功高手也几乎察觉不到,加上这销金窟似乎有极精通暗道之类的高手,若非圣主五感超出常人数倍,根本就无法知晓这么一处黑岩内部竟然四通八达,人影憧憧,单他所处的一处就是至少容八个人的暗巷。
传来的声音颇远,与墙壁至少有一臂之厚,这便是销金窟老板的聪明之处——什么人住什么洞,聪明的,他避着点;蠢的,他明着点;像老江湖之类,不能太过明显,谁又会不防着而轻易着了道?
而圣主之所以断定没有设暗门的房间,墙壁之内有人蹲守,则是因为房间隐蔽处,有大大小小不下二十余处手指粗或如针眼的石洞。任何人住进来,无论如何谨慎,对这小洞眼都是防不胜防,在这般严密的控制之下,再厉害的高手也难免会着了道。
不过,这对于外域邪教魔头来说,只能算是玩剩下的小伎俩,只需以彼之毒还之彼身。
将大的石洞用泥填死,对方就听不到看不到,毒烟毒虫也无法进入。因为泥不过烟不过水,虫都不钻,原路返回去便够他们手忙脚乱一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