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位似富贵人家的妇人走进门，罗爹下意识地整理衣服站了起来。要说罗杨氏前两天提的这个事，他原本是不同意的，无论如何，罗溪玉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而且他对自己第一个妻子，心里始终还有点情分在。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罗杨氏心中有气，平日明里暗里地对玉兰是刻薄了些，但没出什么事儿他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罗杨氏若真要将养大的女儿卖了，他肯定不同意的。但架不住罗杨氏的枕边风日日地吹，没两天，他的态度就软和了。
罗杨氏的聪明之处就在此，她并不跟罗爹说要将继女卖掉这种话，而是抹着眼泪儿一直提儿子宝儿，及家里日后的情况，一家四口要怎么生活，提得多了，那罗爹语气就松动了些。且罗杨氏从头到尾都在说自家现在的情况，米粮钱、柴火钱、年关的花费……根本养不起四口人等等，既然大家都要挨饿没好日子过，那不如先将大的那个送到有钱人的府上做几年丫鬟，虽然做下人是委屈了点，但好歹吃穿不愁，混得好时比小老百姓强多了，签个五六年的活契，家里还能得点钱过年。另外，她这个后娘跟前室的女儿本来就有隔阂，这样也省得罗爹夹在自己和他女儿之间为难，何况五六年一转眼就到了，罗溪玉的年纪也刚刚好，到时接回来嫁人，什么也不耽误，也不算是对不起他闺女。
这女人委委屈屈地柔了声，又是劝又是掉泪，仿佛处处都在为他、为继女、为这个家打算，就算罗爹是个好的也多少会考虑考虑，何况还是个渣的。罗爹想了想，觉得罗杨氏说得也对，不过五六年的活契，又不是卖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还能得几个钱，就当是给她找个地儿吃饭。
罗杨氏见罗爹被说动了，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这人啊有一就有二，只要你能这么想，就不怕日后不应。于是，接下来罗杨氏是绞尽了脑汁，使出浑身解数，还偷当了一对碧玉耳坠悄悄找人打点了一番，这才请到这个妇人来家里一趟。只是，这事儿最后成不成，她的钱白没白花，她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直到刚才看到那妇人见到继女时的表情，她的心头总算有数了。
罗爹站起身对那妇人寒暄了一番，坐下后便急忙问道：“恕我冒昧，不知韩夫人是哪个府上的？”
韩夫人拿起桌上的茶碗，目光与罗爹旁边的罗杨氏一碰，又都心照不宣地迅速移开，掩饰性地低头喝茶，却见到茶碗简陋，茶叶更是粗鄙，眉头便一皱，将茶碗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这才轻飘飘地回道：“自然是韩府，府里最近送走了一批年纪大的丫头，所以缺了些丫鬟使唤，本来呢，这事轮不到我来管，人牙子那边人也更全面，但杨妹子硬是找了我那一房的远家亲戚来说项，这才顺路跑了一趟。”
随即，她话锋一转，“我中午还有事儿，所以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就不跟你们拐弯抹角了。丫头我刚才见到了，还是比较满意的，但毕竟不是签死契，活契五年也就五两银子左右。就这样很多府里也不愿意收的，因为刚教上手了，期限也就到了，所以还是签死契划算，我也是奔着死契来的。”否则一个活契凭什么让她跑一趟？都不够路上费用的。
“死契？这……”罗爹打了犹豫——五两银子确实不多，年关将近，又才刚刚落脚安家，用钱的地方多得没边，这一点钱光买些米面也就没了，在这个富得流油的天宝城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点粮钱不是。
“死契的价钱是多少？”罗杨氏突然开口问，罗爹顿时不悦起来。她见状只得扯着衣襟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赶上话儿顺口问问……”罗爹听罢冷哼了声，活契不过才五两，死契最多也就三十多两，就算撑死也就五十两银子，这个他心里还是有数的，犯不着就为了这一点钱卖了亲生闺女。
韩夫人呵呵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其他事，“我有个闺友她有个苑子，平日呢，弹个琴吹个曲儿的也需要人伺候着，只是她只签死契，我记得头两年有个丫头她是给了五百两的……”
“五、五百两……”罗杨氏和罗爹都大吃了一惊。
这世上的东西都有个价码，不动心不是因为无价，而是价码不够高而已，对罗爹而言就是如此。
什么地方需要弹个琴吹个曲儿的？什么地方买人会给这么多银子的，罗爹就是再不知情，也能明白三分，所以，屋里半天没有动静。
破烂房子根本就不隔音，不仅罗溪玉，就连刘婶子都听得清楚。罗溪玉尚没动作，刘婶子却是忍不住一把推开门，“你们两口子是穷得快要饭了，还是饿死儿子了，要把闺女卖到娼院啊？还五百两，呸，这种钱你们也敢花，噎不死你们哟！用闺女卖身钱，脸也不嫌臊得慌……”
闻言，本来还在犹豫的罗爹，顿时恼羞成怒起来，“刘氏，你瞎咧咧什么？这是我们罗家的家务事，用不着你管！”
“要不是看溪玉丫头可怜见的让你们欺负成这样，你当我愿意啊，一个个还知不知道羞耻怎么写，也不怕别人戳你们脊梁骨……”
“你、你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了，我自己的闺女就是打她卖她都随我便，又不是你闺女，用不着你在这指手画脚……”罗爹已经跳了起来，但看到门边正瞪大眼睛看着他的罗溪玉，不由得住了嘴。
罗溪玉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哽咽地看着他道：“爹，你……对得起我娘吗？”
一个时辰后，罗溪玉拿着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包袱坐在马车里，用手揉了揉哭得发红的眼眶，有些微微的刺痛——皮肉太嫩了，用衣袖擦了几下就红通通的，不由得暗道那玉兰果的功效太变态。
不过也是她太高估这个身体的爹了，以为亲生闺女哭一哭让他愧疚点，心一软这事也就算了，毕竟大小是个商贾，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却不承想，这有钱的一旦落魄了，对钱的渴望比那些无欲则刚的可大百倍，否则她此刻就不会坐在这辆马车上了。
同坐马车的还有那个韩夫人，她正坐在窗口处，似在看外面风景，实际一直在注意着这个从上马车开始就低头不断揉眼的女娃，真是少见的花蕾一样的人儿，心中难掩激动喜意，只觉得这一趟跑对了，五百两花得值，回去定能立上一功。
不过韩夫人面上却是一直不动声色，等她揉着眼睛哭够了，才道：“你不是七八岁的小娃，心里是晓事了，也知道你爹拿了我五百两，又签了契纸将你卖给我了，从此以后就跟那个家再没有关系。现在若想哭，就在这里一次把泪哭干了，下了马车就给我把脸擦干净，别再整天哭哭啼啼的样子，那里的人都不喜欢，知道吗？”
罗溪玉停了手看了韩夫人一眼，思量再三，这才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她反抗又能怎么样，这副身子骨跑都跑不远，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见她听进去了，韩夫人还算满意，语气柔和了些道：“你也别觉得去的地方是什么龙潭虎穴，那里都是些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平日只要写写字，学学画，不仅衣食住行不用动手，还有人伺候，只要不犯错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与富家的小姐没什么区别，自在得很，等一会儿到了韩府你就知道了……”
现在娼院的待遇也这么好了……罗溪玉忍着眼睛周围的刺痛心想，嗯？韩府？她有点疑惑地抬头，“夫人，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娼院吗？”难道现在的男人喜欢在正经的地方玩耍？
韩夫人看向罗溪玉，十一岁的女孩居然知道娼院，但她也不觉得奇怪，这孩子是快知事的年纪了，倒也不瞒她道：“娼院那是下等人待的，好人家的姑娘我是不会往那边送的，我带你去的地方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那里的女孩都跟你一样是良家女子，而卖身契我不过是帮你们保管几年，等到以后你们要离开那里时，就会还给你们……”
会有这么好的事？白养她们不说还退还契纸？罗溪玉吃亏吃多了，不敢轻易相信，五百两不是小数目，买她的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鸡飞蛋打。
“离开韩府，那我们要去哪儿？”罗溪玉眼睛仍然红通通，一时半会儿消不了，但她已经忘记疼了，只侧着头微抿着嘴唇，忍不住地问。
韩夫人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韩府并不在古香县，马车一直往南行了两日，其间韩夫人命人停下车又在几处往返，并带上车几个带着泪痕的少女，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七八岁，神情全都惶恐不安。
路上罗溪玉终于吃到了大半年来的第一口肉，久未吃肉饿如狼，就连她这样的小身板和胃口，也是一口气吃了两个足足拳头大的包子。不过，当看到其他几个女孩狼吞虎咽的样子时，她拿起第三个包子的手停了下，然后就放了回去。
想到自己攒的功德点，现在所剩不多了，她心想：省个包子给别人吃也算是做件好事了吧？
韩夫人见状，问她：“怎么不吃了？”
罗溪玉正仔细擦着手上的油腻，闻言一怔。这个韩夫人话不多，却是个重规矩的，她便坐好道：“回夫人，已经吃饱了……”
韩夫人看了她一眼，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嗯了一声，又看向那几个还在狼吞虎咽的女孩，目光不断闪烁，不断地挨个儿打量着。
两日后，这辆马车离开了古香县，进入了天宝城。这是惠州几大城池之一，绝不是古香县那种简陋县城可比，透过马车前面晃动的帘子，车里几个女孩瞧上几眼便都目瞪口呆。
韩府并不在闹市，反而是有些冷清，门脸看着与普通府第一样，但打开门往里走，只见有水亭、雕花木栏，处处透着风雅精致，且小径通幽处，还有琴音和着曲声隐约从中传来，并伴有阵阵胭脂花香。
望着悬着的黑色金丝楠木匾额，罗溪玉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百花苑……”
将人带到了后院的女眷居所，韩夫人脸上有些疲累，把人交给了几个妇人嘱咐几句后便匆匆离开。
几个妇人将这些女孩带入早就准备好的浴间，对她们进行彻底的清洗。
随后又不准穿衣，将她们带到帘后开始上下其手，做一些让人觉得极度羞辱的“检查”。可能其他女孩尚懵懵懂懂任人摆弄，但罗溪玉没法无视内心的不舒服，只得强忍着自己如同一件货物一样，冷冰冰地随人摆弄。
如果不是这具身体才十来岁，尚没发育，这感觉恐怕更甚。
不过检查罗溪玉的两个妇人却是有些吃惊的，因怕刚进来的女娃不干净，所以从头到脚事无巨细地检查——除去脸蛋、身体等明显地方有没有胎痣外，还要检查指甲有没有畸形缺漏，胳膊、腿直不直，是不是有皮肤症，抬起胳膊闻腋下有没有异味，脚是否生得瘦小尖尖，形状是不是弯如半月，摸着是否软糯。
拉胳膊拉腿后，还要查看女孩是否完璧，这一切检查到罗溪玉这里都显得格外慢，检查也更细，光是闻身体那两个妇人就确认了三遍，随后便脸色怪异地让她穿上衣服，然后走了出去。
罗溪玉此时已经隐约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如果不是皇宫也不是妓院，那就只剩下那些专门买女子转手卖给富人达官或一些势力主做小妾、婢女的地方，低价买高价卖，从中赚取暴利。
她以前在报纸、新闻里常看到、听说，有什么二奶培训班，专门以勾引富豪子弟为目标，只为钱与名牌，她当时还觉得特别瞧不起那些女人，为了点钱随人玩弄，这样的任性，他们的爹妈知道吗？但她却没想到有一天这种事儿会临到自己头上，她看向自己水嫩带窝的手，不由得在心里埋怨：都是那个“鸭蛋玉兰”惹的祸，现在甩都甩不掉，怎么办？
两个妇人检查完罗溪玉，便直接去见了韩夫人，将她们的检查结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位姑娘全身玉雪水嫩，皮肤之好实在是罕见，并且没有半点斑痣伤疤，可以说是完美无瑕……”
“天生骨小肉软，就是有点瘦，如果再养些时日，必定是柔若无骨，只留满手滑腻。”
“不仅如此，这姑娘天生带着玉兰体香……”
“玉兰体香？”韩夫人在听到这句时，有些吃惊地直起身，“确定吗？”
“我们二人都已经确定，是她身上的自然体香，并不是用些胭脂水粉涂抹上的。”
“好，好，太好了。”韩夫人听到这句，顿时喜出望外，在屋里走来走去，有些激动地道：“我花了五百两，以为最多能翻十倍，没想到啊……咱这百花苑可是二十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位带体香的……”
“是啊，夫人，这样的人儿可是百年难得一见……”
韩夫人越听越展眉，不由得笑了起来，连连地扭着手腕上的镯子。天宝城里知名的苑子有十几家，她的百花苑一直是垫底，生意虽算不上最差，但也不见好，太侯夫人对此早已没好脸色，她也是极没脸的。加上其他几家时不时地打压，她的心头一直是憋着口气，这才有了亲自下去挑人的打算。
却没想到真让她捡到了宝，哼，这次，百花苑终于能扬眉吐气一番了。
可是……
“夫人，玉兰姑娘她……实在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了。”屋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管教婆子，正愁眉苦脸地跟韩夫人告状。
管教婆子所说的玉兰姑娘就是罗溪玉，这可真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主儿，百花苑里头一份儿……
韩夫人正喝着上品的碧螺春茶，旁边有丫鬟给打着扇子，边看账目边道：“她又怎么了？”
“夫人啊，咱这百花苑一等的姑娘，无论是弹琴吹箫、吟诗写字，还是画画围棋，都请的是有名气的师傅教导，几年下来，姑娘们就算不是样样精通，那也是像模像样，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就算是打双陆、摸骨牌也都能看上手。可是玉兰姑娘却是一样不通，只有字写得还算勉强周正，其他的都拿不上台面，学了五年，至今还画不出一幅像样的花鸟图，围棋更是臭得不行，琴箫现在连碰都不碰了，偏偏地就对那些三等丫头做的事感兴趣，天天在厨房偏屋摆弄那些花草药膳的，整天一身药味儿，就跟着了魔一样。要说她几句，她倒也乖巧地应着，骨子里却是倔得很，偏跟你反着来。再这样下去，我们百花苑的名声可都要让她给败坏了……”
管教婆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不遗余力地说着罗溪玉的坏话，可见怨气积压已久，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韩夫人听完放下茶杯，无奈地道：“她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嬷嬷要有主意就帮我多管教管教吧。”
管教婆子一听，略一犹豫，便道：“要不，请两个新嬷嬷来，给她重新立立规矩？”
另一边站着的四十多岁的妇人听罢立即道：“哎哟，这位可使不了这个，那皮肉可金贵着呢。婆子又不是不知道，当年立规矩时那一鞭子抽的，当场皮开肉绽，鲜血哗哗地流，人立即像死了一样，躺了小半年才好，幸亏没留下疤，否则咱夫人都得后悔死。这还是轻轻一鞭子，要是再加两下，人也活不成了，恐怕直接就过去了呀……”
罗溪玉当年的那件事，现在这些人想来还心头发怵呢。进苑子的哪个姑娘没被立过规矩？将来要靠她们的皮肉谋财，婆子们下手都有数，不至于打坏了，最多不过是几日瘀青，连皮都破不了，谁知到了罗溪玉身上，就血流成河了呢。
这下连教养了十几茬姑娘的婆子们，个个吹胡子瞪眼的，干生气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骂她吧，她不气不恼，乖乖地听你教训，转过头仍然摆弄那些汤汤药药的，这里送点，那里送点，大家都以为她是个性子软的，谁知到头来竟然是个最倔的，偏打又打不得，实在没招了。
“再这么下去，我老婆子半辈子的名声都让她毁了！从我手里走的姑娘哪个才艺不是个顶个儿的，从来没被退过货。现在出了她这一个，真是丢老婆子脸啊，怎么拿得出手，简直是一窍不通，一窍不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