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跃不定的交谈使范湖湖渐获平静,原本他对此不屑一顾。他认识到,恋爱时追寻理智,简直是缘木求鱼。赵小雯不会改变。选择全凭意志。要么痛饮,要么离席。范湖湖并不清楚,他多次看见的轮滑姑娘确为赵小雯本人。投身这项运动是她治疗抑郁症的新举措。姑娘天天从她家滑到范湖湖窗前,然后原路折返。好几次她想朝他挥挥手,可她没那么做。夜色下她飞快掠过闹鬼的博物馆,穿越危险的小巷,撇下流浪汉躺卧的过街天桥。攀着结霜的等高线、摩天巨厦在暗空里爬升,引颈守候破晓的第一丝曙色。除了路灯的温柔摩挲、久久徘徊的无聊大月亮,尚有一大群抛光的灰影相伴她左右。姑娘想向年轻人诉说实情,然而不安全感总在作祟,阻挠她坦白。于是乎,她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男友变得越发有血有肉。神思恍惑的日子里,范湖湖发现,居民楼附近的废弃学校,竟然是一群蝙蝠精的藏身处。这伙怪物白天垂挂在堆满破桌椅的无人教室的天花板下,倒读元代意识流剧作《闺怨佳人拜月亭》,深夜才开始活动。它们身披黑斗篷,滑翔于高楼间,不必借助狂风之上的月光,全凭体内的天然雷达捕杀各色生灵。范湖湖见惯不惊,任其在头顶盘旋俯视。年轻人常找蔡小通去大排档胡吃,祖传的好酒量不仅让他难以醉倒,有时还更为清醒冷静。在炉边灶旁的吵吵嚷嚷的喧闹中,在一片油烟的白炽灯闪耀的星河下,仍未被酒精制伏的历史学家联想到,唐人范鹄正经历一段艰难岁月。千年前的帝京长安,范湖湖仿佛追随着同姓的扬州商人,穿街问坊,认识了许多男女,又一起将他们埋入遗忘的墓冢,因为郑万乾介绍的陌生人再未登场,好像原本就不存在。而范三郎结交的朋友,全是他潦倒之际偶然相识。初抵长安城,男人没料到,将来他会继续西进,不再掉头返回扬州。他同样没料到,短暂的春风得意让他思念裴月奴,倒了霉反倒不再记挂她。郑万乾邀请他们去西市的张家楼大快朵颐。范鹄忍不住想,若能捎几个食盒给裴月奴尝尝鲜,那该多好。西市每天午前击鼓三百下开市,黄昏击钲三百下收市。伊本·泰伯礼欲了解其规模,但谁也拿不准它到底有多少家店铺。他们依次走过鱼行、麸行、秤行、铁行、金银行、秋辔行、油靛行、笔砚行、法烛行、帛肆、衣肆,专卖明器的凶肆,出售图籍的坟典肆、悬挂神农氏画像的药材肆,以及卖胡琴的、卖锦绣彩缎的、寄附铺、波斯邸,再加上一爿煎饼团子店和张家楼对面的窦家店,那儿可以买到安南的槟榔、伊吾的香枣、高昌国的刺蜜和龟兹城的巴旦杏。半路上,大伙看见一株异常茂盛的独柳,发芽早而落叶迟,据说它受益于官府为收杀一儆百之效,特意在老树下设置了枭斩死囚的处刑台。白舍尔面圣那天,范三郎又带领其他人到颁政坊吃醴鲙,到辅兴坊吃胡麻饼,到永昌坊吃茶,再到平康坊吃羌果,此处名姬豪客会集,不少老娼夙妓惯会吟诗作赋,兼且诙谐善谑,颇能妙语解颐。这些韶华久逝的诗妓满足了高官名流的虚浮梦幻,为他们提供愁花病酒的创作灵感,抬升诗人的文坛地位。而只要厚厚的妆粉尚能遮住皱纹,她们就一如往常地送故迎新。范鹄特意尝了庾家粽子、萧家馄饨和韩家的樱桃,觉得众口称颂的食膳名不副实,便自告奋勇喊道:
“诸君欲食鲙否?某善此艺!”
说罢,范三郎解衣操刀,当众切起生鱼片来。在热闹已极的茶楼酒肆,大伙或欣赏康国乐师弹琵琶,或观看安国艺伎跳健舞,他们与裴月奴的共通神韵,汉人实难模仿。撒马尔罕的音乐让伊本·泰伯礼陶然忘情。他举着酒杯,犹若神话时代的波斯王贾姆席德举着集七天、七星、七海之力的七环杯,畅饮灵浆仙液,并把它说成是世间唯一长存的法则,说买醉是为寻求另一种清醒。但不管他讲得怎样天花乱坠,白舍尔仍拒绝喝酒,更厌弃声色。阿拉伯旅行家走南闯北,惯闻每一座市镇的脉搏,唐朝京城所播所扬尽是让他恼烦的靡乱杂音,使他不住摇头的嬉娱博戏。大伙起劲追欢逐乐时,白舍尔专意研究长安复杂的沟渠河道,尾随卖油的、卖柴的、卖饼的、卖鱼的、卖杂货的小商贩四处转悠,躲避光艳娇香的妇人。沿着清明渠和永安渠耐心探察,他看到,几条贯穿京师的水渠首先被引入宫城,供皇室优先使用。醴泉坊的七眼浪井也归帝王独享,连井边的黄绿色水锈都是禁物。他见识了泄污渠、导洪沟和砖砌渗井组成的排水系统极尽精妙,却不得不忽略众多园林,只因无法进入达官贵人的宅邸。当范鹄告诉他,长安城四通八达的下水道里住着妖魔鬼怪,阿拉伯人的斧劈脸刷地青了。朱雀大街以西的布政坊、普宁坊、居德坊内,白舍尔和老伙计伊本·泰伯礼遇到几座祆教寺院。在义宁坊,则有波斯人设立的景教大秦寺。而久居长安的昭武九姓多信奉摩尼教,京城百姓不明所以,只说他们食菜事魔。白舍尔将所见所闻如实记载,信仰并没影响他旅行家的客观精神。诚然,仰观礼部主客司衙署南侧修建的清真寺,见到它并不鲜明的阿拉伯风格,白舍尔仍激动万分。他不无骄傲地写道:
“阿拉伯人能营造任何式样的建筑,可是偏偏不去修理它。”
白舍尔觐见唐朝天子的场景,世人十分熟悉,本不必细述。在织满金光的秋晨,阿拉伯旅行家步入重垣叠锁的大明宫,穿过含元殿,走了半天才到达宣政殿。他与诸多外国使臣一同面圣,经受缛礼烦仪的砥炼。阿拉伯人俯身垂首,却不愿屈下双膝,尻高首低地叩拜。他扬言唯有向真主祈祷方可行此大礼。鸿胪寺的官员为此没少费唇舌,但老皇帝终于开恩免他磕头。三十多年后,彼时范鹄尚在人间,大唐西域已失守,唐德宗遣使巴格达,请与哈里发共击吐蕃,而信士们的长官哈伦·赖世德派来商讨此事的使臣,已不再抗拒给中国皇帝叩首。仪式一结束,天子返驾紫宸殿,白舍尔等人前往规模宏大的麟德殿饮宴,两位廷臣将为他们斟倒御赐的桑落酒。据旅行家回忆,宫殿内龙灯凤烛,席前摆满难得一见的蛮珍海错。他旁边是个盛饰仪服的新罗使臣。此君头戴插鸟羽的皮冠,身穿红领宽袖的灰短袍,自始至终目不斜视。共处一殿的日本使者与以往一样,已准备为座次问题跟新罗人争个你死我活。白舍尔对面的大汉是东罗马皇帝所派使者,但他其实是个黑海北岸的皮货商,此番到长安携来紫鹿皮和白熊皮。类似这般亦贡亦贾的情况并不新奇。各国君主来者无拒,从不深究。唐朝天子更下诏,对于多献珍异的康国、安国、突骑施,计价酬答,务从优厚。再往前推五百多年,有一支据称是马可·奥勒留皇帝派遣的使团抵达长安,向汉桓帝进贡犀角和象牙。他们实际上是叙利亚人的远洋商队,久已知闻走海路要比走陆路近得多。同样,汉朝商人也到过罗马。文风简洁的历史学家弗劳鲁斯记载:“长途跋涉而来向奥古斯都寻求友谊的各国使团中,亦有赛里斯国的使节。”远赴亚平宁半岛的商贾归国后,事迹传遍市内坊间,可是无人为他们立传,吃皇粮领俸禄的翰林、编修、史官对商人的活动充耳不闻,两眼只盯着以往的官史,民间如同一片寂静的黑暗,殊不知那才是他们的膏田渔场,亦是他们所依凭之典籍的膏田渔场。或许不该指责这帮人是酒囊饭袋,毕竟司马迁已死,传统消逝,再多言便是愚蠢。因此我们仅能看到史书上明确说,东汉永元十年,即公元九十八年,都护副使甘英抵达条支。
伊本·泰伯礼继续他在扬州时就热衷的探访同胞之旅。定居长安的波斯人,许多已改汉姓,但依然像祖先那样过万灵节、返家节和收谷节。他们中一小部分贵族供职于唐廷,其余大部分做香料、珠宝生意,也跟伊本·泰伯礼一般富得流油,家里头尽是玉杯象箸,金砖银瓦。几个世纪以来,因粟特人逐渐垄断陆上贸易,西域波斯人不得不转往海路。在长安经营坊店的同胞,则受到回纥商人的强劲挑战。王朝渡过巨劫后,粟特人和回纥人的勾结愈演愈烈,京城居民骂他们是囊橐为奸,只顾肥家而不存公道。频频拜会新朋故友的伊本·泰伯礼无从逆料,他将告别范鹄,再度展开自己的旅程,它仿佛永无止境,铺满范三郎无缘再领受的烈日严霜。在城西的崇化坊,有个热情的波斯药商邀请伊本·泰伯礼同去益州一游。这人的祖辈隋时来华,唐初改姓李,他正是五代词家李珣的曾祖父,而忧郁、多情、才华横溢的《海药本草》的编撰者,还要等一百年才会降世。同胞们仍奉祆教,并把先人的遗骸装到骨瓮之中,伊本·泰伯礼不仅不见怪,还颇为动容。他们说每个生灵的四周皆有魔鬼环伺。对此深信不疑的波斯药商从一开始就注视伊本·泰伯礼,悄悄计算他的善恶,以判断他将来是在美貌的仙女引导下安然通过平坦宽阔的大道,升入无限光明的天堂,与众神共居,还是被丑陋不堪的老妖婆带向窄似刀锋的别离之桥,跌落火狱,同恶魔相伴。为波斯王子卑路斯所立的祆祠内,药材商人恳请年逾九旬的神谕祭司接见伊本·泰伯礼。前者身披霉烂的圣袍,以同族长老身份勉励改宗的晚辈,应善行善言善思,走祖先所走的智慧之路。他们或许仍记得,阿黑门尼德王朝被双角王亚历山大征服后,波斯人向罗马人缴了五百多年的税赋,直至重新建国。如今,又是波斯文明的光芒,挫败阿拉伯部族的粗朴之风,将黑衣大食帝国引向大兴学术研究的新时代。他们的民族情感总是凌越诸神所容许的限度,他们大权独揽的埃米尔总爱给自己缀上萨珊贤君之名。
“我能数沙,我能测海,”老祭司说,“我懂得沉默并了解人心……”
十月底,伊本·泰伯礼首先辞行。阿拉伯旅行家心不甘情不愿地跟随波斯人前去西蜀。范鹄一路送至十里亭外,沿途尽是令人伤感的疏林昏鸦。白舍尔原本寡言少语,但他这天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请范鹄到他故乡一游啦,赴大食国的京城啦,再同去罗马啦,周游广阔的红尘嚣世啦。激情洋溢的发言后,白舍尔向范鹄确认了他们君子之交的坚实友谊。两人头顶是一片不可思议的流动的光,千百层的苍穹布满阿拉伯人所钟爱的圣洁天使的翅膀、神训的百合花、永不落败的仙马,再往上是他朝恋夕慕又无法言传的澄明世界,而他脚下的冥狱仍归阎王爷和地藏王菩萨管辖。轮到波斯人伊本·泰伯礼,能言善辩的富商反倒默默不语。从遥远的广州那年金辉四溢的炎热夏天,到如今长安城朋友星散的凉爽秋季,其间发生过多少事,走过多远的路途,已流逝多少美妙时光啊!白舍尔成了他的托盏者。终于,放下饯行的酒杯,伊本·泰伯礼嘴里发涩,眼睛泛酸。他指指天,指指远处地平线上清真寺圆顶般闪亮的大块云团,再指指自己的心口。两个男人站在天高云淡的渭河平原上,受到阵阵西风的猛烈吹拂,冻得鼻涕直流,浑身发抖。他们像一对傻瓜那样拥抱,良久才挥手告别。
郑万乾把范鹄托付任职鸿胪寺的一位好友,劳他瞻情顾意,代为周全。登州汉子随即返迹扬州,准备再度出海贩货。他甚至在一家香料铺存下五千贯钱,供范鹄紧急提用,然而男人处境最艰难时,也没有想起这笔款子。他满不在乎,再度治酒奉饯。
“如见杜七郎,”范鹄说,“告诉他,下次我会骑上骆驼,翻过葱岭,横穿呼罗珊去找他。”
张宝器一同东归,却不曾再度越洋。青皮脸小伙子满心所想全是头牌舞伎裴月奴。可他不敢去明月楼,仿佛越是避开她,姑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越高。而如果明月楼上没有这么一个混种美人,如果天底下每个角落都听不到她的消息,张宝器说不定早就死透了。他强迫自己结识更多风尘女子,企图冲淡裴月奴的形象,结果因缺乏好运而弄巧成拙。正是从那时起,小伙子决定今生今世不再泛海了,他唯恐单调的航程令自己神经错乱,毕竟商船是不搭载女人的,她们的价钱远不及丝绸陶瓷,她们的价值却近乎无限。不单张宝器,郑万乾亦未能再一次见到身在阿拉伯宫廷的杜家七郎。返回扬州途中,登州汉子碰到个淫药贩子,简直相见恨晚,此人又是个正直之士,卖货从不弄虚作假,这下就彻底毁了郑万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