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透过层层的雾霾，岁月剥离出一道影像，而那抹身影赫然伫立在他的眼前。红绿灯来回闪烁着，交警坐镇指挥。就在这时，雨水噼里啪啦滚落下来，打湿了红绿灯也打湿了他的双眼。雾霾尽散，韩玫城终于看清了她纯净的脸庞。在他眼里，她就是遗落人间的花仙子，玫瑰园里最红的一朵红玫瑰。不信你听，——“她嘴角的笑纹轻漾，仿佛当初模样，我挥手以向，她却宛在水中央。”嘴里哼唱着最新的流行曲《红玫瑰》，思路终于被打开。交警示意放行后，前路也更加畅通无阻，而“人间咖啡馆”也就在左手边斜上角的地方。
他拼命往前跑，阴暗的天色下时光渐渐飞逝，这道影像忽然褪变成灰白色调。此刻他手里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昨天就在“幸福人家”预订好的，傻傻地望着她，嘴角边流露出一丝笑意，而她的身影逐渐在眼前消散。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人间咖啡馆”的金字招牌，抬头挤到了眼角。抖落满身的小水珠，像往常一样走了进去。“先生，欢迎光临，您请里面就座。”一位女店员友好地向他打了声招呼。这一点，他倒颇觉意外。往常深夜来访，这些店员可都是恨不得对他这个不速之客下一道逐客令。听女店员说完，瞅着自己一身的狼狈相，他实在不敢抬起头来，可她却投来善意的目光。
左手捧着玫瑰花，走进去后他悄悄望了女店员一眼，忽觉几分面善，可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他猜想这位女店员应该是位新手，可能是刚过来应聘的新职员，遇上人手不够派上了用场也说不定。不过咖啡店的老板娘也太抠门了，连一件像样的工作服也没发给她，而她始终穿着自己的贴身衣服。浅灰色的紧身牛仔，宽松的碧绿色上衣，乌黑的长发披散着，明眸皓齿，满面春风。显而易见，她是个热情周到的小姑娘。按照惯例，韩玫城叫了一杯冰咖啡，从木架上随手取过一本杂志，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窗外正雷雨交加，轰鸣声不绝于耳。说实在的，他还真有些后悔没听房东太太的话，也不晓得这场雷阵雨会不会下到天黑，若果真如此，那可就糟糕了。
主编交代的那篇稿子可还没有整理呢，不过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实在不想写，大可以在网上拷贝一份，相信定可以蒙混过关。当年起草毕业论文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东拼拼西凑凑，自鸣得意不说，还美其名曰“拼凑大师，自我剪裁之作”，尽量往自己脸上贴金。如今想来，还真有些自惭形秽。然而，最令他担心的并不在此，而是内心真正想写的东西，事关一份承诺，对一位女孩默默许下的承诺。而他会把今天的日期特意圈起来，并如此看重，也正缘于此。最要紧的是，他想给自己一个交代给她一个交代。但没想到，半年时间稀里糊涂过去了，却不知这篇颇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该从何处着手。
他又想到了红玫瑰，捧在手里，仔细望了一眼。这一束玫瑰花恰好是二十四朵，每一朵都紧密相依，仿佛玫瑰花丛，在其中他又看到了女孩的脸庞，便盼着这场雨快些停下。忽然想到些什么，取出便签纸来，在上面随便画了几笔，赶忙塞进了玫瑰花丛。那位新来的女店员端来了一杯咖啡，放在他的面前，却没有走开反而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女店员打量着玫瑰花，忽然开口道：“好漂亮的玫瑰花，赶着和女朋友约会的吧！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了，只是这场雨太不会赶时候，她什么时候来啊？”
韩玫城接过咖啡，添了少许的糖，稍稍搅拌了下，连忙解释道：“不，不在这里，她不会来的，我正准备去一个地方。你是新来的吧，我也算这里的常客了，怎么没见过你呢？”
“哦，我也刚回来。这间咖啡馆是我一位好姐妹开的，她临时有事不在店里，便托我过来照看着。你瞧大清早的也没什么人，也不过打打杂无聊得很。没想到你会这个时候过来，也算是稀客啊！”她以店主人的身份稍显淡定地说着，韩玫城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实在抱歉，我还以为你是新来的店员呢！这家店的老板娘我认识，貌似是一位阿姨，怎么会是你的好姐妹呢？”
那位女孩笑道：“这位阿姨可不就是我那好姐妹的妈妈，阿姨曾答应过，等毕业了这家咖啡店便交给她打理！”目光又飘移到玫瑰花上，接着问道：“哦对了，你这娇滴滴红艳艳的玫瑰花在哪里买的啊？”
“幸福人家，竹枝路上的那一家。怎么，你也想要预订？”韩玫城颇为好奇地问着。
“不，我随便问问。”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其实我倒很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花店呢！可我妈却挺反对的，说什么正经找份工作要紧，我可不想出去给人家打工了。”
“是吗，我想阿姨肯定是不放心，其实创业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吃苦受累不说，甚至有时根本看不到希望，反倒不如上班清闲。”韩玫城一面感慨着一面问道，“听你说刚回来，不知你在哪里上班？”
“上班？大哥，你可别说笑了，我可刚毕业呢，还没有玩够我可不想上班！”女孩见他有几分惊讶，继续说道，“最近我去了趟三亚，和我那好姐妹一起去的，当做一场毕业旅行，这趟回来就是想开一家花店。”
“你们去了三亚？”韩玫城略有些惊讶，忽然羡慕起她们，这些为梦想而奋斗的年轻人。毕业以后，他也曾想过创业，可实习了一阵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连最起码的推销员他都无法胜任，更何况创业呢！这几年里他一直住在这座城市里，有时候还真想抛开一切，一个人走到天涯海角，看看那里是否有世界的尽头。他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年轻就是好啊，我们这些老前辈，想走却走不动喽！”
“老前辈？拜托，你也大不了我几岁。”女孩格笑了一声，忽然开起了玩笑，“好吧，老前辈。那小女子冒昧地问您一句，您老今年贵庚，结婚了吗？”
“没，没有！”明知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可他回答得却有几分干脆，“我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老前辈，这一点，咱们倒志同道合呢！”她眉角的笑意散了开来，如湖畔清扬的柳枝，“谈恋爱可麻烦着呢，千头万绪的，搞得人心烦意乱，陪着逛街陪着看电影陪着买东西，烦都烦死了。结婚就更不用说了，芝麻豆大点的事情，两口子都可以吵起来，真不知道当初为何选择在一起。小孩子更是闹腾，我自己可还都是个小丫头片子呢，我可不想在家带孩子！可我老妈却总催我，动不动就搬出我那死鬼老爸，毕业前就一遍遍打电话催我回家相亲。如今瞅着我回家了，估摸着又四处牵桥搭线，赶鸭子上架逼着我相亲呢！”
听她头头是道地说完，韩玫城虽不是很赞同，却还是附和地说：“所言极是，我又何尝不是呢，这些年早就相过几桩了！”
“难道你就没有看上眼的？老前辈，您的眼光也忒高了吧！”
“不，是你们女孩子都太挑剔了。”
“那我倒要冒昧问一句，你今天捧着这么一大束玫瑰花，是约会情人呢，还是被逼相亲呢？”
“我……”
忽然间一阵天昏地暗，一道道闪电劈过，打断了他沉沉的思绪，玻璃窗外暴雨如注，大有倾盆之势。他望了眼窗外，雨水哗哗啦啦的，重重敲打着地面，眼前的这座琉璃屋仿佛散了架，来不及避雨的行人惊慌四散。就在这时，一辆小轿车停在咖啡店门口，跳下来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穿着很是体面。跑进来的时候，全身还是湿透了，淋得落汤鸡一般，比进门时的他要落魄得多。韩玫城刚想开口，只见她忽然站起身来，面露不悦之色，然后走至门前，冲他嚷道：“你跑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俊雅，你听我解释，那件事不是你们想象得那样，我有不得已的苦衷。”韩玫城心想原来她叫俊雅，看来这位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极有可能是她的一位追求者，不过听她口气，他们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分歧与误解。那位青年男子继续说道：“菊瑛呢，怎么不在店里？你们回来了，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
“有这个必要吗？”这位叫俊雅的女孩忽然指着他骂道，“我告诉你，孙逸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还有就是，你根本没资格叫我们家罗大小姐的名讳！”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们怎么就不能体谅我呢！好妹妹，告诉我吧，菊瑛究竟在哪里，为何她总躲着我，我答应她还不成！麻烦你告诉她，我心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
“好妹妹，这里可没有什么好妹妹，有本事你自己找去！”
……
雷声轰轰的，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韩玫城端起咖啡来，抿了几口，缺头少尾的，也没有耐心再听下去。见这位名叫俊雅的女孩，还在和他周旋，便低下头来，翻看起了杂志。扉页上一行小字很是醒目，——“有时候，我很想写信给从前的自己，只是写，‘我很好，只是想你！’”略在嘴角边诵读了几遍，似乎又看到了她的身影，穿梭在字里行间。约莫过了半个钟头，见雨势渐小，天空也渐渐明朗起来。碧空如洗，彩虹乍现。路上的行人又开始活动，各色的雨伞相映成辉，蝉声也嘶鸣了起来。环顾四周，那名青年男子早已离开，俊雅犹在店门前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韩玫城起身准备离开，俊雅却忽然冲他笑道：“老前辈，有情人终成眷属，祝你好运！”他回过头来，冲她笑了笑，毅然走了出去。喊了辆出租车，刚说出目的地，司机师傅却一脸诧异，反而劝他：“京郊墓地，可你怎么捧着一束红玫瑰啊，就算和女朋友约会，也该挑选个好地方，那里可没什么好参观的！”
韩玫城解释说：“师傅，你误会了，我不是赶着去约会，只是想祭拜一个人。”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搞不懂，要想扫墓的话，献上一束百合花倒也不错，可你这红玫瑰……”
“师傅，你不会懂的。”望着这束红玫瑰，他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出租车就到了京郊墓地。走上石阶的时候，略有几分寒意，他将玫瑰花抱在怀里，小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可还是打在了花瓣上。视野渐渐变得开阔，一景一物尽收眼底。就当他一步步靠近想要去祭拜的那个人，遥遥望见墓前站着一个身影，极目望去，原来是谢阿姨。第一次在这里祭拜的时候，他搀扶着谢阿姨，她的眼角闪烁着泪花，却安慰起他来：“阿城，忘了她吧，重新生活，往后的路可还长着呢！曼曼泉下有知，会谅解你的。”可他又怎么能忘呢，这段感情早就植根心渊深处，想挖是挖不走的，除非她可以活过来，可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无疑，沈晴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甚至不曾见她最后一面。事实如此，任谁也无力改变。往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到这里只为见她一面。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也该可以放下了。悄悄躲避在一旁，雨水轻轻打在谢阿姨撑起的黑色雨伞上。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就坐上一辆出租车离开了。玫瑰花被雨水打湿，他继续往前走，沈晴的模样渐渐变得清晰，依然那么明艳动人，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悲伤。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墓碑上凹进去的黑白相片上。当谢阿姨拿着沈晴的私人相册问他，究竟墓碑上该选哪一张相片，他第一眼就认定了这一张，而她一直以来都是个坚强的女孩。尽管无情的病魔没有留给她过多的时间，可是她余下的生命里，并没有带着遗憾离开。
你瞧啊，她嘴角边的笑容多么灿烂，如同骄阳散落的一束光辉。即便这些年工作再怎么苦恼，生活又怎么不如意，看到她甜美的笑脸，可他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呢？韩玫城蹲下身子，尽量仰视着她，将二十四支玫瑰花从包装纸里一支支取了出来，一一摆放在墓前，仿佛她二十四岁的青春年华就刻印在上面，在他的眼前一一呈现了出来。便签纸上匆忙写作的话语，与挥霍一空的时光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轻声念道：“即便玫瑰花瓣铺满整座城，可你却再也看不到。惟愿轻取一支，摆放在你心间，而你将永葆青春。”是啊，时间老人是很公平的，而美好的事物总会永垂不朽，可他却一天天老了。
温柔的雨水抚摸着他的额头，打湿了便签纸，潦草的字迹渐渐模糊起来，直至再也分辨不清，重新被冲刷成一张白纸。他相信沈晴听到了我的心声，明白了他的情意，并理解了他的苦衷。在北方这座城市里坚守了三年，而他终于可以高喊着说一声“再见”，并对这美好的世界大声宣布：“希望还是会有的。”当然，也该明明白白地对她说：“曼曼，我没有忘，也不会忘！因为一切早已铭记于心，还有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祭拜完以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郊墓地，像个恨心的负心郎入了沙门，就此摆脱了爱情的困扰。昏鸦衔枝飞远，雨水也渐渐收住，就连极不情愿露面的阳光，也终于走上了舞台，在闪烁的霓虹灯下，如孩童一般跳跃着，渐渐在他的心内编织成一道完美的彩虹。附近有一座荒山，约有百十来米的样子，每一次祭拜完以后，他都会爬上一段。站在最高处，犹可以望得到墓地的全部景观，而它大致的轮廓，就好像分别时挥手相向的有情人掌纹中写下的“珍重”字样，每一笔每一划里都能看得到天涯路断时彼此惊慌失措的眼神。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去爬山，而且再也没有必要。沿着墓地转了一圈，就如同跨栏比赛，轻轻松松迈过一个个不平的坎儿，而他也坚信自己跨得过去这些年所背负的两座山峰，尤其是那座荒山。
周末的时光长了脚似的，急促地溜走了。回到家时，约莫黄昏，晚霞初现。西南隅的天空被染成了各种色调，在眼前交替闪烁着。可他瞧得最清楚的，却是一抹如泛白鱼肚般的细致光辉，亮亮堂堂的，原来是屋里的灯光，稍有些耀眼。刚搬进来的时候，顶楼唯有一盏白炽灯，它很不习惯那昏黄的阴影，第二天就自作主张换成了亮得有些刺眼的节能灯。此刻，灯光照遍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黑暗之手再也触摸不到他冰冷的身体，想要作怪的冥界幽灵自然再也无处遁形。他极为享受地平躺在灯光下，舒展开双臂，白天与黑夜的界限渐渐分不清楚。
